建业宫的厮杀声很快停止,洗刷不净的血迹,一层又一层的烈红色的绸缎地衣所覆盖。

    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一日,州辉台设宴请江东群臣,孙氏宗亲。席面上摆满高高九层如宝塔般的五色糕,蓬饵,还有醇香的菊花酒,甘谷水。

    髻簪茱萸的周瑛身着华服,坐在孙权身侧,接受众人的朝贺。

    孙权嘉奖孙朗救驾有功,提将封邑,绝口不提他曾动过篡权的心思,孙权不说,众人了然于心,只当是忘了。兄弟五人,如今只剩孙朗是孙权唯一的弟弟,孙权不愿再动骨肉。

    紧接着孙权朗声唤来陶兴,向众人言说陶兴救治他为首功一件,即可封他为药司的医挚令。

    陶兴连连磕头叩谢,喜不自胜,他偷偷望向吴庭璧那个方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真如吴庭璧所言,真的来了。

    尽收眼底的周瑛,即可明白孙权为何会突然醒来。原是多亏了吴庭璧,还有她曾没瞧上的乡间郎中。

    该封赏的一个没落下,可却不见血色。

    张昭举起酒杯向孙权道:“言此次围剿叛军多亏了有尊夫人布局得当,稳固江东社稷,不使基业受损。”

    孙权笑出声,终于愿意转首看向周瑛道:“孤没有选错人。”

    可眼神是那样刺骨冰冷,并夹杂着说不明的嫌恶,让周瑛觉得陌生,也是在意料之中。

    远在堂下的张昭品味不出高台上的二人间异样的氛围,他恭贺道:“乾德刚健,坤德柔和,九九相逢,愿至尊与尊夫人,长寿尊贵,天长地久。”

    “两九相重,万象更新。孤会长寿尊贵,也会与尊夫人天长地久。”

    被孙权牢牢攥住的手,青白一片,失了血色,忍住疼痛的周瑛努力挤出一抹笑,来回应堂下众臣的山呼。

    一派祥和的酒宴结束后,周瑛被孙权带来孙氏宗祠里,她跪在地上,膝盖被祥云纹的青砖咯的生疼。

    高台之上林林立立摆放着祖先牌位,孙权跪在那儿,垂着眸。他不肯把这些腌臜事让宫里的人知道,却要在列祖列宗面前剖个干净。

    四周静得骇人,连凄厉的风声都闻不见。周瑛的一颗心随着莲花灯台上的烛泪越坠越沉,青烟寥寥,让人愈发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与孙权自那夜建业宫变后,就再也未曾见过。孙权对外称她是侍疾辛劳,病倒休养在崇椒院,实则是被幽闭。任何人不得打扰,他也从未来看过她一次。今日,两人再度重逢,向众人演示出恩爱情深的样子。可她看出他对自己的疏离,嫌恶还有复杂交错的眼神。

    灯烛的光笼罩着孙权,再暖的光都融不透他那张阴郁的脸庞。

    突然院中传来一声嘶嚎,打破此刻的寂静。周瑛猛然一惊,转首对外看去,唯有紧闭的雕花木门横立在她面前。

    慢慢地,哀嚎痛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响越密。

    她隐隐识别出这声音,是秦剂。

    她拼命扼住想要惊呼的心思,爬到孙权面前,将全部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是我,全都是我!是我以他全族三十八口的性命,逼他这样做!”

    孙权没想到周瑛会这么快的承认,承认这个他不愿接受的事实,声音颤抖问道:“你果真恨毒了我?”

    没有片刻犹豫,周瑛直直回道:“是。”

    从心底生出来的痛开始如藤蔓般蔓延开来。孙权看向周瑛,“为什么?”

    “你的疑心让我失去阿兄的那一日开始,我便恨毒了你!”

    孙权不解问道:“真相已然查明,你却认为是孤害死了仲兄?”

    “你若对我阿兄不生出一丝一毫的疑心,徐氏兄妹怎敢有这样的胆子!”

    周瑛眼底积攒的泪随着这些话一同显出。

    “孤的疑心?孤对仲兄从未有过疑心!”孙权的声音压了过来,带着俯视众生的威严盯着周瑛,“即便孤有疑心,可孤是君,他是臣!”

    周瑛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对你忠诚至死,他为了你们孙氏赴汤蹈火二十年,让孙氏的列祖列宗在乱世之中还可以安享香火,得后人金鸣祭拜。可他呢!”

    她越说越恨,咬牙切齿道:“得来的下场便是因你的疑心,含恨而终。你此刻说你是君主,是天,他不过是你的臣。若当初没了他,你这个君主今日坐不稳这个位置!”

    “放肆!”

    怒火中烧的孙权冲动间一抬手挥向周瑛。

    登时,天旋地转,周瑛摔在地上,嘴角不停冒出猩红的血。可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只停留一瞬,旋即便是对孙权的愤恨。

    “为什么?”

    孙权喃喃问,发了疯似地拼命给周瑛找起理由,他不愿相信周瑛对他已恨入骨髓,他宁愿她是利欲熏心,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按住周瑛的肩,充满希冀追问道:“你想孤死,不就是为了权吗?你爱权,孤给你,孤统统都可以给你!”

    可周瑛冷漠一笑,眼泪随意划过脸颊,恶毒道:“你应该知道,我已不是庐江周氏的女儿,周家和我没有丝毫关系。我不会夺你们孙氏的江山,这样做只会对不起阿兄。”说到这,她终于露出一丝愧疚。

    她的反映让孙权开始慢慢心如死灰,她盯着他的眼睛,嘲弄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把你的恩赏,你的江山,你的权柄视若珍宝。”

    “那孤对你的感情呢?”

    “你对我的情?”周瑛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冲荡在祀殿的每一个角落,渐缓间一连串眼泪像是止不住的滑落她扬起的嘴角,笑容凄厉哀痛。

    “十七岁……”回忆起曾经的一切,周瑛咬了咬牙,努力平复涌动的心绪,望向他那双深眸,一字一句清晰说道:“从玄观那一夜开始,我对你这个人,有的只是厌恶。嫁给你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都能忆起当年被你逼迫时的痛苦。这就是你的情?”

    近在咫尺间,她能看到他眼底满盈的痛苦,失望落寞的神情让人不忍。

    “原来我百般珍视的感情,在你这里一文不值。”孙权摇摇头,苦笑道:“这一年多的好时光,真是一场梦。

    他终于松开了周瑛,转过身去,没让她看见他眼角即将渗出的眼泪,抬首仰望林立的灵位,

    “你知道大婚后孤带你来宗祠祭祀时,孤在诸位先灵前求得什么吗?”

    他自言自语道:“求你的心。”他顿一顿,忆起当年之事。

    “从那年在你闺房前望你绣花后的每一年祭祀之日,孤都会在三柱香后跪拜叩首,向孙氏先祖们求来你。”

    再次忆起这些,脸上浮现出一抹难掩的喜意,稍瞬即逝,心中开始疼痛难忍,像是被那把沾了血的玉环匕首来来回回顿割着,渐渐苦意满溢,声音如裂帛,低低沉沉,

    “可人就是贪心不足,如愿得偿后,便想求来你的心。这一次,先祖们到底是没帮我。”

    突然,周瑛的心抽搐的疼,抬首看见孙权面无血色,像被抽干了心力,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有些佝偻,失去了昔日的生气,孤独又无力的站在门前,想要提步迈跨门槛,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竹步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孙权。

    “尊夫人自请至玄观,为江东诵经祈福,任何人无召不得进观打扰。”

    周瑛一听,便知晓他这是要将自己软禁在玄观,那个曾经她无比憎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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