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万物复生,建业宫内一团祥和热闹。当夜,孙权如常去宜安院用晚膳。步练师早早命人备上孙权喜爱的吃食,温酒一壶正坐于红泥小炉上,氤氲热气和酒香交缠升腾于花厅。

    看孙权吃的可口,步练师喜不自胜,亲自布菜,瞅见孙权对哪道菜多中意些,她便立即夹于孙权面前的碟中。

    食膳间隙,孙权闲说起孙登近日胃口不大好,应当是膳司手艺不佳,让步练师精心挑几个厨子专侍世子饮食。步练师舀了一碗笋丝鸡汤呈给孙权,笑着应下。

    起初,她还想将孙登接来宜安院精心照料,可转念一想,若真如此,不免落人口舌,说她为固恩宠,趁机夺子。再好的一颗心,也容不得这内宫里的添油加醋,索性她就每隔几日前往宪英殿,照看孙登的起居是否妥当。

    她滴水不漏的做着自己的事,不破分寸,在孙权眼中是守着本分的贤惠。

    没有棱角,方能恩长荣久。

    孙权刚饮下一杯温酒,就感到一股子凉意袭来。

    额间渗汗的孙鲁班急匆匆闯了进来,不施拜礼,直接蹲坐在孙权身边,祈求道:“阿父,将尊夫人接回来吧。”

    眼中温热不再,孙权紧紧捏着耳杯,指节发白。步练师心里一惊,看向孙鲁班斥责道:“如今大了,愈发没了规矩,见到至尊还不快行礼!”

    可孙鲁班一心只等着孙权的答案,并没有看出父亲逐渐难看冷凝的脸色。

    “你近日见了周循?”孙权冷声问道。

    “女儿是见过,循哥哥他茶饭不思,人消瘦一圈,我不忍他如此。”

    突然,孙权猛地一抬手,耳杯掷摔落地,清脆一响,碎瓷迸裂四散。

    虽心中早有准备,可步练师还是被吓得胆颤,立即拉起孙鲁班,就开始跪地告罪,不顾碎瓷尖划伤了手掌,鲜血慢慢浸透手中的锦帕。

    孙权恨女儿如此不争气,愤恨道:“你是孤的女儿,孙家的女儿。怎能如此!”

    “女儿顾不得这许多,女儿只想循哥哥不再如此痛苦。求阿父,您接尊夫人回来吧。”孙鲁班跪在孙权面前,声泪俱下的哀求道。

    看着女儿如此痴心的模样,孙权回望自己,胸腔里积攒的怒气彻底散不出。

    议事殿里,等候多时的张昭看到一脸怒意的孙权,准备好的说辞缓了许久,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竹步领着一个小侍女出现。

    仲姬身边的侍女石鸳,见到孙权,先是一拜,而后禀道:“至尊,我家夫人今儿晨起后身子就不爽利,想请至尊前去瞧瞧。”

    “难道孤是医挚还会医病不成!”

    孙权的雷霆之怒终于寻到了发泄口,顿时,殿内所有侍从皆伏地埋首,汗如雨下,不敢动弹丝毫。

    石鸳不曾见过孙权发这么大的怒火,抖着身子,被竹步扯了衣袖才回过神来,讪讪答应着赶紧退下。

    竹步看眼下情形不对,再留在此处多是被迁怒的下场,便使了个眼色,留几个机灵的在这里侍候,剩下的人都退了出来。

    待众人退散后,张昭抿了抿唇,拱手道:“世子自开春后,精神一直不佳,功课骑射也不如往日。”

    孙权知晓张昭的意思,立即截过话来,“这是孤的家事。”语气不容丝毫质疑。

    而张昭却也不肯想让,坚持道:“如今已非家事那么简单。望至尊为江东基业着想,培养储君不可疏忽。”

    孙权烦闷的捏揉眉心,无奈道:“他就住在孤的宪英殿,孤的身边,孤已经在尽心尽力照顾他。”

    “世子并非有父无母。”张昭直接道:“生母未死,如此对待尊夫人,只怕对世子不利。请至尊为江东着想,为世子思量。”

    孙权沉思良久,深叹口气,几不可闻。就在张昭欲再请求时,他听到那声音从层层高台上幽幽飘来。

    “选个良日,回吴县拜祭母亲。”

    殿外还未走远的石鸳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连忙掩住脸上的惊恐,待回到院中,见到仲姬后,立刻禀明。

    仲姬听闻孙权要回吴郡,那张覆粉装病的脸蛋旋即苍白如雪,僵硬的身子被石鸳扶住,就听石鸳惊惧道:“夫人,若是至尊真去了吴郡,一旦心软将尊夫人接回,那您岂不是又要被针对,往后的日子真要不好过下去。到时如何提携家主和贤公子。”

    一想到远在扬州为微末小官的父亲,还有已然及冠却无尺寸之功的幼弟。仲姬不免心惊。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作死,周瑛若是回来,定然容不下她,那时家里又有何指望。

    那时她的父亲又会责怨她为女子,竟是这般无能。

    “不如趁着至尊还未去,咱们先下手为强。”石鸳语气低沉森然,提议道。

    仲姬寒气岑岑看了一眼石鸳,抚摸着没有任何孕像的小腹,随后,闪过一丝决绝,咬着唇道:“绝不能再蹉跎下去,至尊年岁大了,我再无身孕,又无恩宠固身,以后真要成赵氏之流了。”

    吴县玄观院内夹缝里顽强长出的杂草,给这个荒芜许久的院子,增添了一抹绿色。

    周瑛穿着素净无一处绣线的衣衫,坐在凉亭里拿着剪刀裁剪衣料。白凝在一旁将冬衣里的棉絮扯出些,晒掉霉潮气,衣衫薄些也好春日里穿。如今的处境,实在指望不上能有新衣送上。

    一连串的开锁声响起,周瑛闻声望去,看到守门的侍从破天荒的开了紧闭许久的院门,还笑吟吟向她两走了过来。

    “夫人,日头暖了,长江破冰,不如小奴们陪您去游船赏春景。”

    停手将衣料堆放在手上,周瑛望了一眼院中抽芽的柳树,清新之色倾入心脾。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院外到底是何情形,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雪水沿着每一片瓦上的纹路顺延而下,她都快熟知。

    可她回看几个侍从,摇摇头,忍住咳嗽,静静道:“至尊要我在玄观静思,我随意出走,是在难为你们。”

    “夫人您只要按着时辰,有来有回,无人知晓,也便罚不到。”侍从堆笑道:“再者,观内浊气太重,夫人也该出去透透气。”

    一旁扯棉絮的白凝瞧出周瑛的犹豫不决,跟上劝道:“也是,夫人您整日在院中闷着,风寒前儿才好,整日人焉耷耷的,不如去散散心,心情也能好些。”

    听到白凝也这般劝,本就有些心动的周瑛,含着一抹笑,对白凝点点头,“那便去罢,小时总爱去江边看渔人捕鱼,有趣的很,也不知现下刚开春,还有没有。”

    见周瑛虚白的脸色难得有欣喜的笑容,白凝高兴的给周瑛披了一件薄衫,“夫人亲自去看看,若是没有,赏赏江景也是好的。”

    江风凌凌,周瑛坐于船头,额间抵着手掌,眺望波涛无声的长江。

    白凝难得见周瑛这般轻松,像是又见到曾经十五岁的周瑛,那个在益州江边戏水的姑娘。

    一个侍从见周瑛看的投入,走到白凝身边道:“白凝姑姑,劳您去船舱看看,烹的茶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白凝道了句好,便跟着侍从进了船舱。

    空荡荡的甲板上只剩下醉心赏景的周瑛,还有另外一个侍从。

    “夫人,这边儿景好,您过来瞧瞧。”

    周瑛刚起身,就感觉到船身有些晃动,她颤颤巍巍走过去,正疑惑何处得景,还未站稳之际,就感觉到后背一股子力量推来。

    “扑通”一声,天旋地转,周瑛一个踉跄跌进江水中。

    水花四溅,波澜翻滚,淹没素薄的衣衫。

    三月的江水冰冷刺骨,周瑛被冻得牙齿打颤,叫不出声音。

    听到异响的白凝跑出来一看,大惊失色,连滚带爬跑到船边,扯着嗓子喊道:“夫人!快救夫人!”

    白凝惊呼的声音慢慢被江风稀释,她急的满眼是泪,绝望慢慢填满心头。

    模糊间看见一个身影毫不犹豫跃入水中,玄色的衣袍于江水之上浮沉。

    被救上来的周瑛浑身湿透,散乱的青丝一缕一缕,她抖着身子,耳边是白凝哭喊的声音。

    抬眸看到孙权的那一刹那,那颗心像锈钉一遍又一遍的深深钉入,拔出,痛的她如被凌迟。

    “你明明知道我会水。”

    “对,孤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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