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一个箭步冲到床前,翻来覆去的查看面具上有没有裂痕。发现它完好无损后,她松了口气,又将面具摆放在原先的位置上。她俯下身子,仔细调整面具的角度。

    祝小晓噘嘴,不满道:“你怎么忽然这么宝贝这些破木头。”

    潋默默地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日后,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祝小晓试图用实际行动唤醒眼前这个老成持重的小孩的童真。他绕着潋,作着诙谐的鬼脸,阴阳怪气道:“神仙站岗我睡觉,神仙吃贡我上桌,神仙打盹我打更.......喂,这些可都是你说的,你一点儿也不记得啦?”

    潋羞得无地自容,她局促的绞着衣袖,心里不断暗骂原主欠揍。

    “哥们儿,时代变了,”她两只手抓住祝小晓的肩膀,将他往窗户那边推,“神仙站岗我抱大腿,神仙吃贡我夹菜,神仙打盹我守夜。”

    祝小晓一脸迷惑,正要张嘴问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后腰已经紧贴窗沿,自己快被推搡出去,没有进路可言。潋虽稚气未脱,但神情十分坚毅。他将心中的疑问哽在喉咙,压制住好奇心,不再多问。

    他吐了吐舌头,好像在掩饰贸然到访的尴尬:“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顺着竹竿子滑落下去,临走时还是不放心,探出头瞧了潋一眼。

    她正坐在床边上,用欣赏的目光打量面具,时不时用手抚来抚去,好像这个面具是她新婚的娘子。

    祝小晓不满,低头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双脚把土地踏得“啪啪”作响,窝着一肚子火,像陀螺似的旋回家。

    那傩神有什么灵的!罡叔一家为了传承傩戏,连原本的姓都扔了,更过分的是,他们一家还要被迫取凶名!

    次日天还未亮,潋就被父亲一把从被窝里拽出来。

    毕竟是清晨,公鸡还未打鸣,人的兴致没给太阳晒萎,潋睡眼惺忪,十分烘懒,说话做事都费劲。

    罡穿上系有彩带的八福法裙,捆上一腰带,在头上戴上印有五老标志的头扎,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进行参拜。

    “敬香礼拜,开坛演教!”

    随即,他示意潋往院子中间扔了一对卦,占卜过后,他戴上事先准备好的柳木面具,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手拿师刀,忘情地舞起来。

    潋的母亲在她旁边弹奏月琴为罡伴奏。

    只寥寥两人,演出了千军万马的阵仗,蓝面猞猁上蹿下跳凶狠灵动,口中的唱词谈不上高深莫测,但也雅俗共赏。

    整场舞神秘诡谲,苍凉壮阔,有震撼人心的美。

    乔潋看呆了,她看着父亲的舞动的身形,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这才是我想要表演出来的感觉!

    一曲终了,罡行礼闭坛,将一身行头脱下,走向乔潋。

    乔潋也捯饬着两条小腿奔向他,大概是还没没睡醒,原主的腿又太过短小,乔潋一个没刹住,脸直接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趴倒在地,眼睛红肿,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乔潋向罡伸出手,苦苦哀求:“我也要学。”

    罡向魁看了一眼,魁点头,表示同意。

    手指刚要触碰到那张蓝色猞猁面具时,手背上忽然来了重重一击,下一秒,她两脚离地,飞向空中。

    夫妻两人架着她,把她关进一件小偏房。

    尽管有烛火照着,但房内还是阴暗无比,到处发散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怪味,屋子的中央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摞着有乔潋半人高的大部头书。

    “小潋满意吗?这是为娘给你连夜收拾出来的书房!”

    乔潋傻眼,但是按捺不住对知识地渴望,只是嫌弃地捏着鼻子,小声抱怨了一句:“这也能叫书房。”

    “三官大帝,四大天王,四职功曹,五岳帝君,八仙,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将,你把这些神仙的小传都背熟了,明天我要来抽查!”罡敲了敲门,大声嘱咐道。

    靠,这背书强度,堪比高考!

    乔潋像条蛆一样,朝门口蛄蛹过去,嘴对着门缝问道:“爹,就这些吗?”

    门外传来了罡爽朗的笑声:“当然不是啦,过了神仙关,还有鬼怪关!”

    就算是再怎么痴迷傩戏,也会被这些密密麻麻地文字吓晕。

    乔潋翻开第一本书的第一页,上面写着:

    天地玄黄,罚过酬功

    日月盈昃,万神降临

    寒来暑往,福泽庆余

    恩泽无穷,永庆咸宁

    这正是现代的傩戏师父给她阅读的孤本!

    师父说,自从祝家庄害过水灾过后,这本书的一半就不知所踪。

    乔潋尽量克服自己身形过小的缺陷,抱着书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春去秋来,小书房的潮气逐渐被人气挤占,往日墙缝竹子之间塞满的蜘蛛网也全都消失不见,桌子上的书本也因不断翻看,边角微微泛黄。

    院子中的“刀山”木桩上的踏板已经换过好多次,就连手持的木剑都被乔潋练得坑坑洼洼。

    现在的她对基本知识烂熟于心,舞步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些许的原始风味,基础动作的现代舞痕迹也全被抹去,真正领悟到了“人舞合一”的精髓。

    一切都发展的十分顺利,回到现代的日子指日可待。

    乔潋十五岁生日这天,她正在院子里剃木雕刻面具,一位老者拄着拐杖冲他们家疾步走来,到门口时,他索性将拐杖扔下,恨不得一步并做两步走。

    乔潋急忙将满脸沾满泥巴的老者扶起来:“族长?”

    老人家抚着胸口,不敢怠慢,忍着胸口的不适,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乔潋。乔潋听完他的话,将手中的剃刀放下,面色凝重。

    东域八州阵雨不断,黄河河堤溃散,京师阴云密布。

    受大雨牵连,处在东域边界的祝行山上也大雨连绵,要不是族长疏通及时,祝家庄早就变成一片汪洋。

    奉圣上旨意,钦天司冒雨入山,找到在朝廷挂职的方相氏大巫罡,传旨让戏班子再次表演,祈求天官赐福。

    这场演出,演砸了是以下犯上;演好了,雨没停,是欺君。

    族长前脚刚走,朝廷官员携数十名侍卫涌入潋家的院子,宣读圣旨。

    罡将官员安置好之后,深夜召集所有的徒弟到前厅。

    魁眉头紧锁,一遍一遍地用白布擦拭月琴,脸色就像潋假死那夜一样灰白,奇差无比。

    “师母,我们要怎么办啊?”魁的徒弟祝九安惊恐不堪,捏着三弦的手不断发抖。

    一直在愁闷烟吧嗒嘴的罡单手弹了弹烟灰,站起身,冲大家抱拳:“你我来世再做师徒。”

    转身向魁说:“你我来世再做夫妻。”

    魁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宝贝月琴一把砸在罡的头上:“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罡被老婆一砸,身形矮下去,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像一只泄了气的蹴鞠。

    魁看着被砸裂的琴角,心疼地“嘶”了一声。她站起身,对乐班和舞班的众位徒弟说:“大家赶紧回家收拾钱财,通知家里老小,明日一早我们就逃出祝行山!”

    罡小声嘟哝:“官兵围山,你说的到轻巧。”

    大家对自己必死的结局心知肚明,本就不高的士气在听了罡的话之后瞬间跌入谷底,有些年岁小的徒弟肩膀耸动,抽泣起来。

    一时间,厅堂里哭声起伏,大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爹喊娘。

    乔潋听着一群人嘈杂的哭声,心里不由自主的生起一丝烦闷之气,手心渗出细细汗珠。她走到中央,挤开父亲,大声宣布:“诸位,当年圣上为我赐名,本想让我挡灾,本就该在七八岁入土的我活到了现在,这不是欺天也不是欺君,而是天命如此!”

    魁听完她的话之后,脸色一变:“你要替死?”

    乔潋背着手,转圈踱步:“非也非也,吾乃天定神子,定有神力让东域大泽不再下雨。”

    她一下跃到桌子上:“今夜丑时,我们摆阵,彻夜通演!”

    众人惊愕,但不敢不信,只好任由乔潋“胡来”。

    于是,刚睡下的钦天司官员携同数十名侍卫被人从床上薅起来,一行人睡意未消,行尸走肉般坐在戏台前,等待乔潋开场。

    演出开始,雨却越下越大。

    其他舞师因为怯场,不是脚步错了就是面具掉了,还好乔潋救场及时,才不至于造成很大的混乱。

    到寅时,只有乔潋一个人在台上唱跳,其他人压不住心中的悲愤,在后台唉声叹气。

    随着最后一幕的结束,雨势虽小,但仍然未停。

    坐在第一排的官员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侍卫猛然抽出刀,将整个戏台围了起来。

    宝剑出鞘,众人齐齐伏在地上,祈求圣上开恩,只有乔潋若无其事地站在台子中间,有条不紊地摘下面具,照例闭坛祭拜先祖。

    此时黑夜消散,白日已至。

    官员冷笑,大方步朝着乔潋走过去:“你怎不跪?”

    乔潋泰然自若地擦手,脸上挂着坦然的表情:“无罪为何要跪?”

    “好啊,方相氏大巫潋欺......”

    “君”字还未从口中说出,钦天官忽然发现所站之地,片雨未有。而站在西侧的钦天官衣服上的雨水多到顺着衣带滑落。

    东域雨停,西域降水,这属实是一道奇观!

    伏在地上的人纷纷抬头看向天空:一边阴云密布,一边艳阳高照。

    站在中间的乔潋的头顶,竟然挂着一道弯弯的虹光。

    “天降虹光,实乃吉象!”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众人议论纷纷。

    “老人星见,紫气冲斗牛,二位大人宁愿久坐观戏,也不愿抬头看天吗?”乔潋揶揄道。

    先雷后雨必小雨,西北打雷摘蓑衣。祝行山本就位于迎风坡,形成对流雨后,太阳一照,被称作“红光”的彩虹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小学学过的顺口溜,高中学过的地理知识,没想到关键时刻还真能救自己一命。

    所谓天相神迹,不过是古人还没探索出来的科学理论罢了。

    乔潋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脏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开始心中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宁愿拼尽全力搏一搏,也不愿坐以待毙。那些占星话术,也是她瞎编的,目的就是为了夸大耍诈,让两人对戏班子心怀愧疚。

    两人面面相觑,迟疑许久,作揖赔不是:“大巫潋属实吉相,傩神送来的天选神子,我等不能不敬。”

    随即侍卫收刀,一行人收拾好东西下山。

    朝廷的人走后,魁在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藏在怀里的银罗细软哗啦啦撒了一地。

    潋张大嘴巴:“娘,你这么富啊!”

    魁不好意思的满地捡钱,打掉罡向她伸过来的不怀好意的手:“这仅仅是为娘的嫁妆而已。”

    众人被魁的话语逗笑,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虽说这次勉强逃过一劫,但不知朝廷中还会不会有人再来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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