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女子的惨叫响起时,管南悬和许乘月恰好飞到近处。

    二人在那处密林中停剑落地,四顾所见除了凌乱的草木外,却并未发现任何人影。

    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气,证明方才此处确凿是发生过什么。

    管南悬循着那血腥气行出一段距离。

    一直没听见身后有动静,习惯了单打独斗的他,这才反应过来某个人没跟上。

    “跟上。”他回头喊一声,不由得拧起了眉。

    许乘月站在原地仍是不动。

    她双眼注视着自己脚下一个十分潦草的灵植坑洞,以及坑洞旁一棵不知名的草。

    那团状的草叶上,正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怪虫子,生着两头双肚,四对翅膀,似蛾非蛾。

    如此怪虫,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点令她很不安,心下也莫名生出些慌乱。

    仿佛她想不起来,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

    奈不住管君子再次催促,许乘月只得一边忧心忡忡地跟上,一边不停在心下琢磨。

    她一心二用尚未琢磨出来些个什么,又惊异地发现周遭灵植所散发出来的灵气,竟分成了两股。

    一股同管君子领着她取道的方向一致,是那些被霍霍过的部分灵植所散发出来的,所表达的是一种张牙舞爪的愤怒和恐吓。

    而另一股则方向相反,乃出自未惨遭毒手的那部分灵植,这又是一种对危险的害怕进而躲避的选择。

    看来始作俑者真就在前方,她铆足了劲儿往前追。

    她突然的加速引得管南悬不时回头看她。

    那眼神里有疑惑,有惊讶,似乎是在奇怪她一介凡躯,竟不知害怕,以及并着点别的什么情绪。

    许乘月心中有事,又挂记着长在先前那个坑洞里的那株珍稀灵植,自然也顾不上细究。

    她现在完全是一股热力直冲脑门,烧得她火热。

    那顶潦草的草坑里,被挖走的可是一株灰蕃,那暴力的场景,她可以从被留下的半截草根和残缺叶片还原出来。

    可说毫无爱惜之意。

    那可是一株灰蕃啊,万能转化草,炼什么丹都能用得上,哪里不够就往哪里搬,属于是灵宗人见过一次就能吹千儿八百年的稀罕物,她如何能抵抗得了。

    书上记载,这种灵植灭绝于昭初时代,许乘月一边恨恨地想,按照这样的取物手法来看,此物想要不灭绝都难,她一边将那残根剩叶仔细收了。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如此暴殄天物。

    二人追了约摸有五里地,才在密林中发现一独身出没的女子身影。

    诡异的是,他们到时,并未瞧见多余之人,仅一黄衫女子背对着他们,一边吐血一边各种拿周遭的花草树木撒气,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由此推断,多半他们方才所闻之声,出自此女子了。

    即便还未瞧见女子的正面,许乘月已能想见女子那野兽一般的疯魔之相。

    赤背、黄荚、冈牛、青蓈、野灯草……

    许乘月细数着被这疯魔女子霍霍的灵植,双眼登时发红。

    她能做点什么?

    许乘月心痛、捉急。

    是时,她身边的管南悬仿佛受到她的感应一般,已经悄声地靠近女子。

    这让她倍感欣慰。

    可就在管南悬上前只余一臂之遥的地方,黄衫女子却突然回转过头来。

    “!!”

    许乘月被女子血糊糊的两个眼洞,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她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竟会是瞎的。

    而且,女子的面容,虽然她有点不想承认,但与她此时的这个躯壳的脸确有几分相似。

    “谁?!”黄衫女子爆喝一声。

    她又抬手甩出一记银白飞刃,灵力实体化而成,动作就跟她转头的动作一样突然。

    那飞刃飞向之处正是管南悬和许乘月的方向。

    管南悬当即抬起剑,毫不费力将那飞刃由中间劈开,轻巧化解了这一招式,却也不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可女子的动向竟又一次出乎了二人的预料。

    只见她双脚突然在地上一蹬,直冲着在管南悬左后方的许乘月而来。

    那动作之干脆,竟是连一丝多余的注意力都未分给近在她身前的管南悬。

    这是柿子挑软的捏?

    许乘月胡乱一想,“啧”了一声,却并未动作。

    实际,她身损压根也蹦不动,加上有管君子在,女子想伤她,应该也并非易事。

    她下意识就是这么觉得。

    果不其然,女子在半道就被管南悬截下了。

    两人对招,管君子出招干脆利落而游刃有余,女子则处处不敌,节节败退。

    只是,又令人奇怪的是,她却并不退,逮着点机会就妄图逼近许乘月。

    那形容,好似……好似个饥肠辘辘而突然闻见了食物味的饿狗一般。

    想着自己就是那食物……

    如此比喻,着实令人难以消受。

    许乘月发了阵恶寒,她不免惊疑自己身上是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这女子?

    不止许乘月,连管南悬亦心生疑惑。

    历经一番压倒性的打斗后,管南悬终于甩出一张符箓贴在女子的肩上。

    女子当下便半分不得动弹。

    女子却并不甘心,一声声嚎叫,声声凄厉,面容狰狞,真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

    “你摸出她是哪门哪派人?”许乘月靠近管南悬,有此一问。

    她倒是看出了他刚才对招的意图。

    管南悬小吃一惊后方答:“机巧阁。”

    “一个炼器宗门下的炼丹师,怎么弄成了这个鬼样子?”许乘月不忍直视对方那失去眼珠的两个血红眼洞。

    管南悬方才的惊异还未全退,他又奇怪道:“你怎知她是炼丹师?”

    而且她说出女子身份之时的措辞自然笃定,完全不似个修真界外人士,更像个对此一界十分了解的人。

    “药香。”女子身上有。

    “你能闻到?”

    “很难吗?你闻不到?”

    管南悬不答。

    他自是能闻见。

    只是……很难吗?

    她怎能语气如此轻松?

    凡人和修士之间是有一堵高而厚的壁垒的。

    非入门一年以上的修士,都不可能对修真界各门派有如此了解。

    因入门的这一年,各大宗门对新进弟子的教习都一个样,先熟知自己宗门的大小宗史,明令禁止涉猎其他宗门的知识,以免中途叛宗改投他门,造成人才流失,进而陷入青黄不接的被动局面。

    曾有过类似事件发生,各大宗门便都学精了。

    而黄衫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药石气息,是常年炼丹而留下的。修士的五识五感,已远超凡人,即便只是练气期的修士来说,闻出来是不难的。

    可她分明只是个毫无修炼痕迹的凡人,怎的也能觉知到?

    包括之前她判断出那千年狐妖之魂动向的准确,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她,也是,她先于修炼神识自成,的确不简单。

    管南悬思忖着深深看了许乘月一眼。

    他忽然有些怀疑,外界传言许家小女骄纵、一无是处,莫不都是有人恶意中伤?

    一出生就入了灵宗、未真正做过凡人的许乘月,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在管君子心里掀起的波澜,她只顾俯身四下捡被毁坏严重的灵植。

    这一捡,她自然就绕着黄衫女子走了一圈。

    果真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黄衫女子的右脚下寻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灰蕃——不过已然被碾得带汁出水。

    亏得灰蕃的汁液粘稠,才得以倔强地粘在女子的脚底等待她的发现,否则怕早不知遗落到哪处了。

    许乘月自是想也不想,一把就抓起女子的右脚。

    贴了符的女子脚,简直有千斤重,许乘月使出全力,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抠下那株可怜见儿的灰蕃。

    好在勉强还能用!

    许乘月以手背擦去额上薄汗,自顾自高兴着,压根没注意到一旁的管南悬的反应。

    不就是宝贝一棵灵植么?

    这种喜不自胜,跟他们剑修看见宝剑、宝物时的样子一般无二,他见的并不少。

    可似乎又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许乘月此举却也引得女子暴躁不安地连连直哼,不知是在抗议许乘月碰她脚,还是抗议许乘月抠走了她鞋底的宝贝。

    终究,许乘月心满意足地收起乾坤袋。

    她此时才有空道出自己的疑惑:“适才你们打斗,她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管君子对此未予置评。

    许乘月又道:“而且,你没觉得,她的模样亦太过不寻常了吗?”

    黄衫女子与管君子对战时,除了那股子不顾阻拦要生扑她的古怪之外,身上被管君子的剑同时划出那么多道血口子,女子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活像是死物,压根不知道痛。

    挖眼,兽性,无知无感……莫不是古籍上零星记载过的“傀仙”?

    她翻阅过的昭初时期的古籍上,确曾解释过“傀仙”,即由傀儡修仙者做成的活体杀器。实际上“傀仙”二字,仅为造术之人十分不要脸的自称,并未被世人所认同。

    只是可惜,那部分记载并不全,甚至都没提及其出现的时间,以及点明造术人的名号。

    而好巧不巧的,古籍上记得相当随意的东西,就这么被她给遇上了?

    她甚至还不知为何对方会对自己表现出敌意。

    许乘月也就在脑子里过一过这事儿。

    她前世看书所打的底,在这里已经露出了足够多马脚,往后她都得藏着掖着点。

    就在她思忖之时,原本只是微风轻拂的四下里,突然起了一阵怪异的白雾。

    白雾弥漫速度很快,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吞没了他们前方的一大片密林,像极了一个鱼网兜,迅速兜住他们所在位置的四周。

    “走。”管南悬一把抓住许乘月,祭出御剑将许乘月往上一搭,就腾飞而起。

    许乘月:“???”

    她此时胃部顶在御剑上。

    上半身和四肢均吊着,像极了一个剑上搭着的麻袋,这麻袋姿势,不仅毫无美感可言,还让她不敢贸然动作,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掉下去,会便宜了那白雾之中的某种可怖的东西。

    她吊挂着,就刚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白雾在咬上黄衫女子的瞬间,女子的血肉一点点地被噬咬殆尽,最后只余一套毫无生气的衣裙,无力垂落于地面。

    许乘月大受刺激,通体不禁一寒。

    这不是简单的雾,而是一群白色的虫子?

    到头来兜了一圈,许乘月的思绪又兜回到最开始,也就是她发现的那只怪蛾子身上来了。

    偏偏她现在倒挂在御剑上,被管南悬带到接近云端的位置才停下。

    脑袋充血没法思考不说,这样的高度,她一个末法时代来的没上过天没见过甚世面的人,眼犯晕,还很想吐。

    “管君、管仙师,我说能不能帮我一把。”许乘月艰难道。

    管南悬倒是心领神会而有求必应,一弯身就提溜起她的后领,一回手将她搁在了剑柄上。

    真不错,继麻袋待遇之后,又喜提了猫猫狗狗一样的“礼遇”,背对着管南悬坐着的许乘月,内心和胃里皆在翻涌和奔腾。

    有机会,她非得让对方也体会一把被人这么随意提来拎去的“美好”体验。

    不过眼下,她没精力更没这能力,就暂且先放一放,还是正事要紧。

    “坐好,我们得抓紧去境眼。”管南悬语气凝重。

    灵笼草就生于境眼之中,他先前还自信,即便被许乘月耽搁些时间,他也能保证赶在他人之前到达。

    毕竟这不过是个不太起眼的小秘境,对有些修为的人来说过于鸡肋,犯不着费这精神。

    可眼下突生变故。

    他没想到从来只在各种大秘境中出现过的雾煞,竟然也在这不起眼的小秘境中现身。

    好在他曾在别处见识过这雾煞,知道它的德性——喜好由境眼边沿由内而外吞尽它所遇到的一切生机。

    而它德性中最为歹毒之处,乃是在境眼独留一个小圈,然后看着活物在里头做着困兽之斗,直至全部消亡。

    目前所知无解,只要能赶在被完全包围之前顺利脱身,便无性命之忧。

    “此白雾名为‘雾煞’,按照这秘境大小,我们最多只有两个时辰可以取灵笼草然后离开。”管南悬保守估计道。

    然半晌过去,身后之人都没吱一声。

    管南悬默了一下。

    看来她终究不过一介凡人,何曾见识过这种吃人的阵仗,别说她了,就是他自家门内的小弟子们,初见这样的情形亦是吃不消的。

    他便只以为她八成是已经吓破了胆,出于对细辈的体谅,他:“既踏仙途,往后种种,皆难避免,你须得先适应才……”

    他话未说完,脚下御剑忽地一震,跟着她一字干脆有力道:“走。”

    全不似个吓破了胆儿的!

    管南悬:……是他多虑了?

    再不做多想,管南悬当即御剑疾行离开了那处,直奔目的地而去。

    在他们身后,密林之中,那白雾像极了一张巨口,犹在不断扩大范围,带着要吞尽一切的势头。

    许乘月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的摸上自己腰间的乾坤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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