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玺罗山的这一路,他们乘的是问剑宗弟子驾御的飞舟,不太大,但容纳三个人还有富余。

    三人一路,无必要皆无言。

    想来这一趟,管君子是耗损过大,故而一路上都在打坐自调。

    而问剑宗弟子,不知是忌惮自家师兄不敢轻易开口,还是本就言语无多,总之也静默着专心做个司船的。

    至于许乘月,她在纸上整理这一路所见,以期能流传至后世,或可被末世的师父所见,即便不可见,被后世的旁人所见,知晓一些已知典籍里不曾提及之事,那也是好的。

    再写下一个字,她突然停笔,两眼一忽儿端详着手里的册子,一忽儿又想想自己使的这种灵墨。

    这册子纸张单薄,墨也是极普通的,不知能否经得起上万年的考验?

    她需要特殊的纸张和灵墨。

    这个问题,许乘月此时也是第一次意识到。

    于是,她在记着自己要做之事的那一页上,又添上一笔。

    他们抵达玺罗山时,恰巧在山下的镇子里遇见了熟人。

    彼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许乘月在一片卖力叫卖吆喝之声里,瞧见汪尔声那凛凛的身躯。

    其身边亲密地挨着一个身材高挑的艳丽女子。

    想必,这就是陪伴汪尔声多年那个“玩伴”,并且在两年前又对其舍身相救的诸葛秋慈了。

    看见他们的这一路,两人就已经换了三个卖钗饰的小摊,足见这兴致之高。

    许乘月用力看了汪尔声两眼。

    她不是很明白这个人,从前在龙虎山中之时,他与尉迟洇也是这般,恨不能粘在对方身上。

    真是一时一事。

    同行的问剑宗弟子也瞧见了汪尔声,并亲热地呼唤招呼。

    两边一行近,汪尔声与同门招呼之后,才转头来看许乘月。

    “许姑娘,一别六年,你似乎长高了。”

    许乘月想起尉迟洇在自己面前哭诉的种种心伤,本来只有五分不待见的,听完他这话,她的不喜又加了两分。

    于是,眼神往女子身上走上一趟,她不无讥诮回道:“汪师兄,一别六年,你艳福也不浅嘛!”

    闻言,汪尔声面露尴尬。

    就是旁边的诸葛秋慈,脸上也是白了一白。

    许乘月私心里本就偏向尉迟洇,此时再观这女子的形容,那是自打瞧见管南悬后,就一阵秋波频送,她便越发不待见这女子。

    “你二人郎情妾意正浓时,我便不多打扰了师兄和这位……嗯,随便谁了,告辞。”

    许乘月说完,不比语气的轻慢,她礼数上却周到,同人行个礼,错身便走。

    她一走,早不想留在原地的管南悬,深深看了汪尔声一眼后,也一并抬脚离开。

    留下没甚存在感的那位问剑宗弟子,扫一眼对面脸色不甚好的二人,也出声告辞,很快便追随许、管二人去了。

    许乘月来之前,便晓得尉迟洇也来了玺罗山。

    在镇上瞧见那对男女之后,她料想洇阿姊八成又会有一番伤情,不定会在哪个角落暗自神伤呢。

    于是,上山后,她同师父等尊长见过礼之后,便在分属天衍宗的玺罗别宫里,四下寻找尉迟洇的身影。

    她确是在穿过山林后的一处崖边寻到的尉迟洇。

    不过,这女子着实叫人佩服,经历了这等事,脸上不开心确有,但是,她也未唉声叹气哭哭啼啼,而是在身前起了几炉,同时操纵着这些炉子,正忙活着炼丹。

    许乘月见到人后,怕打扰其炼丹,便远远停下了脚步,选了块平坦之地,祭出桌椅、文房几宝,也开始在纸上忙活起来。

    直至天边有如火烧起来,悬崖边的身影才有了动作,许乘月也随即停笔,收起一应物什。

    “你这妮子画这么许久,画甚呢?”尉迟洇行至跟前笑问。

    许乘月也笑,笑过,她将自己方才所画呈于其面前。

    尉迟洇看她一眼,这才展开画卷细瞧。

    映入眼帘的,是秀气的夕照崖上一颗西挂的赤轮,如熊熊大火烧红了天边。而在这金灿灿的天幕之前,一身着黑领白衫的女子,正向后伸长了右臂,纤纤素手吸取置于其身侧的灵草。

    其手到之处,也是其低垂视线的所落之地。彼时,有风吹送,吹松了她头顶的单髻,也吹起髻上的蓝色发带,还顺带灌满她单薄的衣袍,越发称得人娇弱,可人心疼。加上其周身萤光萦绕,又显出几分仙气飘飘。

    而画中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尉迟洇自己。

    可画中人是那样精致,不仅肤白唇红,眉眼之间还带着两分自骄,连头发丝都在发光的模样,是一副轻易不容人欺辱的大家贵女之相。

    但这哪里是她尉迟洇,分明更像是以她之相,书写画作人之貌。

    如果,她努努力,是不是也能如阿月一般,无论行至何处,都有立足之地,轻易不被人看轻?

    尉迟洇自问。

    片刻之后。

    “我决定了,”尉迟洇说出这几个字时,眼睛未曾离开过画中的自己,“我决定退婚了。”

    许乘月抬眼看向尉迟洇,她望着那滴从尉迟洇眼眶中,应声而落的眼泪,用力地“嗯”了一声。

    不是真心的人她们不要。

    六年,对许乘月来说是一段长长的,被驯服的时间。而对尉迟洇来说,数年追着人屁|股后头跑,只换来几年伤情,已足够了,是醒悟。

    许乘月一直以为尉迟洇大大咧咧,对于汪尔声的一些细微举动未有所察,但其实,尉迟洇什么都知道。哪怕是当时未想明白的,事后,听各方人说些线索,如此一拼凑,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汪尔声一开始默认同她订婚,而不抗争到底,乃是受了其父的威胁,加之,其父在他身上加诸了一道封印咒,让他渐渐忘记了对诸葛秋慈的感情。

    可偏偏,在龙虎山中的阵法里,汪尔声的封印咒,受了影响,出现了松动,想起了自己对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于是才有阵法解除之后,许乘月所见的那个异样情况的出现。

    许乘月离开的这六年里,汪尔声一直在各处打听寻找诸葛秋慈的踪迹。终于在两年前两人又在一处秘境中重逢,而且诸葛秋慈还为了救汪尔声,挡了妖兽一击,身负重伤。

    汪家人自然不许二人纠缠不清,奈何汪尔声大了,长本事了,为了个女子,自断双臂以示决心,也给汪家家主施压,自己再不愿听任摆布。

    此事当时闹得极大,汪家家主一面要安抚要个说法的尉迟家,一面还得应付自家后院的火势。

    据言,当时汪家的当家主母,差点因为此事命丧黄泉,不过,这主母所站立场,乃是汪尔声一边。

    这诸葛秋慈,就是她已故闺中好友的独女,其小时曾养在她身边一段时日。

    汪尔声对诸葛秋慈的心思,大抵就是那个时候生出的。

    一个女子,同人八字还未有一撇,就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关键陷入口舌之中的仅有他人,而她本人则还可置身事外,倒也是个厉害的。

    其若是真心的,那么这一番动静,也算是谱到了弦上,可许乘月方才观那女子的形容,分明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算了,这种事,不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况且,又关她何事?

    许乘月一开始跟尉迟洇做朋友,是因为其是后世鼎鼎大名的炼丹奇才,她是想乘上尉迟洇这阵风,做成一些事,是出于这样极为功利的目的。

    可相处下来,她发现尉迟洇倒与她真是投契,二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也都有几分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且绝不过年的“及时行报”的脾气。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二人越是难过的时候,就越是往自己喜欢且擅长的地方使力,并不会放任自己意志消沉下去。

    是以,大气又洒脱地宣布“我厌倦了,不想要汪家这门亲事,往后你未娶我未嫁,各自婚配吧”的尉迟洇,也不理在仙门中掀起了怎样的风波,一头就扎进炼丹之事中,许乘月并未生出多少惊讶。

    别说,尉迟洇此番明里嫌弃,实则替汪尔声解困之举,既义气又颇有情有义,得了仙门中不少人的好评。这其中,便有许乘月的兄长许乘风,其言“尉迟家,好儿女”。

    兄长之所以有言如此,乃是有前因可追。

    许乘月多次听兄长提起尉迟璜,即尉迟洇同父同母的亲亲二弟,言其身长九尺,仪表堂堂,此次乱事之中,其是不顾己伤,愣是连拖带拽救出不少同袍,那叫一个有情有义。

    弟如此,亲姐亦如是有情有义,可不就是“尉迟家,好儿女”么?

    大抵是对尉迟家真的放心,步师父在出发去别处之时,竟十分大方丢她在玺罗山,就让她跟着尉迟洇炼丹。

    许乘月将她能回想起来的好些个丹方,都默写出来,交由尉迟洇研究。要说尉迟洇是个炼丹的奇才呢,她默出的丹方里有两处错误,尉迟洇就靠着自己数度炸炼丹房,还有火烧半座山的本事,将这些丹药一一练制成功。

    两人第二次炸掉炼丹房时,管南悬曾送伤者回过玺罗山。

    天衍宗负责接收伤者的小干事,为此还不无疑惑。各宗此行去的是都照山,这地方离他们宗门的另一别宫更近一些,管大公子此番舍近求远,不知是为哪般。

    就是那被送回来的顾垒,都觉管大公子此举甚有些没脑子。

    而且,他其实也并没有伤得太重,起灵宗许乘风说身上有小妹出行时塞的丹药,也正正好是对症的,但管大公子却一副优先关照仙门弟子的大慈悲模样,将丹药都散了个干净,愣是一丁点渣滓都未给他留,要他忍着毒发之痛连夜启程回玺罗山。

    管大公子如此异样,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

    顾垒有那么一瞬间生出这等荒唐的念头。

    但,就管南悬那百八十般武艺,加上性子里属狐狸的狡猾,这世上可以给他下降头的人,能有几人?

    除非是他自愿。

    能让管南悬自愿受降的人……

    顾垒偏头一想,顿觉地动山摇,同时亦闻玺罗别宫的后山,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没多久,便见两个黢黑的纤细身形打后山飞出,他当即恍然,不禁含笑侧首,望向难得同他一起出门瞧热闹的管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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