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死,就配合我。”管南悬在她耳边说的这句话里,许乘月觉得,有种近乎咬牙的冰冷。

    是警告,也是厌恶。

    前者是对她,后者,许乘月被他反剪双手,迫使与其对视,亲眼见他肃然的双眼里,渐渐盛满了惕厉,不过不是瞧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落在门外的某处。

    显然,他防着的,是神山之中的某人,或者,大胆一些说,是某些人。

    因他“堵”她嘴的时机,正好是在她说给管南羡瞧病之时。

    如果他不是忽然抽风……

    思及此,许乘月脑袋里又浮现他越过桌几钳住她的一幕。她此时,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只大掌在她脖颈处所施加力度的强横,以及那嘴压下时从唇齿间溢出的茶香,还有那唇|瓣温润柔软的触感……

    许乘月不由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继续想道,那么他应该是别有用心才是。

    可“用心”二字,却又生生难住了她。

    对于管南悬来说,她和管家人,孰亲孰远,自不用说。他如何会用她的性命去换管南羡的一点生机。

    断无可能,除非在她身上,他还另有所图。

    许乘月觉得,此趟开明神山之行,结实地将步师父叮嘱她的话,彻底印刻入了她的心里,甚人性复杂,世道艰险,她从前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今时今日上了当才晓得是真。

    救人她从不后悔,她悔的是,没有设防,没有更好的保护自己。

    许乘月想着,手里化灵的动作越发用力。

    死,她自是不想的,可配合么?谁知道管南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这人藏得太深,她看不懂,她现在不信他。

    一切,她还得靠自己。

    许乘月手起刀落,划破自己左手臂,先将一小碟褐色的液体,以灵力催入自己的身体里,跟着再将一小碟粘稠的紫色汁子,也一并催入那血口中。

    褐色的,乃是她从棒尾天龟身上取的血液,而那紫色的粘稠汁子,是她调试了几次之后,才合成的紫光灵。

    这二者入了她的身体,很快便起了作用。

    许乘月划破的那道口子,眼下仿佛烈火烧灼一般,滚烫而刺痛,疼得她身上的力气直如被一点点抽干,令她直不起腰身来,只能踉跄摸至榻边,倒在榻上死死咬着被褥,就这么生忍着。

    但这只是开始,她知道这灼痛,很快还会遍及她全身,直到她一身上下遍布密密麻麻的紫疹,折磨方能减轻一些。

    但真到那时,她整个人就如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似的,她强打精神,给自己施了个清洁咒,又换上一套干净的素白袍。

    她就如往常侍女们所见,在休憩之后,便坐于桌几前,开始在书册上写写画画。

    待到日暮,来送吃食的侍女,拉开门正要进来时,就愣愣瞧着她,半晌,口中结结巴巴,愣是半天说不出来一句整话,随后在许乘月揽镜自照的惊呼声里,回身禀报家主去了,连手里提着的食盒都忘记搁下。

    镜中,面部的紫疹,已化脓出现些许溃烂迹象,许乘月渐渐收起脸上的惊恐,在嘴角牵起一抹淡笑,只是这眉心却始终拧着。

    烂脸了,着实丑。而且这痛意还在的,特别是行走,跪坐之时,紫疹挤压之处,简直疼得钻心,偏生她还得做出一副什么都感受不到的云淡风轻之相。

    管家的尊长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一听脸肉溃烂,又是正值外面爆发妖兽潮的敏|感时期,这不一家子,上至满头白发的老爷子,下至管南悬这个小辈,都到别苑看她来了。

    不得不说,管家人生得都极为漂亮,最让她诧异的是,原来管二爷和管大老爷,竟是双生子,二人除了一个如冰条一般冷冰冰,一个喜笑外,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那么,管南悬那对丹凤眼遗传自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过那几位都没动手,动手查验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许乘月听人唤他胥医老,应当是坐镇管家的大夫,一心向着管家的家医。

    胥医老要查什么,许乘月都极力配合,并一直表现得很惶惑,不时便带着哭音忐忑地问上一句:“医老,如何了,我这脸可还有得救?”

    其间,她尽力忍着未去瞧管南悬的反应。

    她很反常,她知道。

    她确实反常。

    她以前有个病痛受伤,可不会这么露骨表现,从来都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管南悬心下了然,她这是在做戏。

    可她此举,无疑是在找死,这几个哪个不是逾千年的修行,如何看不出来她的伎俩。

    可这结果却着实令他颇为意外和震惊。

    只听胥医老在一通诊查和取血试验之后凝重道:“紫溃,无疑,恐怕是疫,妖兽疫。”

    管家那三位尊长在听到这句话后,也顿时神色一变。

    管老爷子更是直接下令,所有人撤出别苑,封锁别苑,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出,当然是指她,而入么,管家人齐齐看向管南悬的那一眼,许乘月当即福至心灵。

    也是,她与他,此时还有绯色传闻加身。

    秉着做戏做全套。

    许乘月在人往外撤时,便如个溺水之人一般,见个人都想抓一把,口中还不忘哭喊着,“什么疫,一定是诊错了,我没有,我不想死,救救我,别丢下我。”

    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待人一出了别苑,被封在内室的许乘月,一边继续扯着嗓子哭嚎着,一边不疾不徐的抹干脸上的眼泪。

    这几年随着步师父在外历练,她痴迷各种新奇的灵植,为了去瞧一瞧,不时便要闯出点什么祸事。每每那时,她便抓着步师父心慈手软这点,拼了劲儿地扮可怜,长此以往,也练就出了一身做戏之能。

    演得累了,口也喊干了,许乘月赶紧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嗓。

    搁下杯盏之时,她不由想起管南悬被扯走时,看向她的那一眼。

    那一眼复杂,有惊诧,有怀疑,似乎还是在询问她,这是真是假。

    许乘月扯出一抹笑。

    当然是“妖兽疫”了。

    早年间,天龟也算得上是妖兽,它的血液在人体内,会演变成紫疹,而紫疹在紫光灵的作用下,又会进一步演化成紫溃。

    此紫溃与彼紫溃,虽说在一开始的反应上,无有一丁点区别,但二者却不可等同。

    一来天龟的血里,并没有很强的嗜杀性,除了在她的皮肤上弄出点紫疹外,不会侵害她的脏器,更没有蚕食她神识,令她彻底丧失人性,变成一个人形妖兽的本事。

    二来,紫光灵这种灵植,自打它入了许乘月的身体,便一直在与天龟的血液做对抗,这紫溃便是它对抗生出的反应。一旦紫光灵吞完了天龟的血,她身上的紫溃便会开始愈合。

    她以天龟血和合成的灵植做试验,几经尝试,才终于成功,说来,这一切,还多亏了管南悬。

    他当初赠她那一堆珍稀灵植,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眼下,就等管家人的抉择了,这几日里,她还得不停的嚎,而这嚎也不能如一日的不变嚎法,她还得嚎出点层次感。比如一开始是不能接受的惊恐,而后面则是彻底认清,自己逃不过被人放弃的命运,生出了绝望,生出了对家人的不舍,传达出自己死也想叶落归根的遗愿,博取同情和怜悯。

    哭嚎都好说,只是她还得配合着,将自己的手臂折断,不时将自己的脖子扭成一个奇怪而高难度的姿势,配合着在别苑里各种捣鼓,比如啃树、拔草、打洞一类能展示出兽性加身的动作,向管家人传达出自己即将兽化,再不处置恐为时晚矣的意思。

    若这神山里只有管家人,许乘月还不敢这么贸贸然行事。

    可那日,她瞧见了一对来别苑结界前徘徊的金童玉女,二人似乎是好奇她与管南悬的关系,故来瞧瞧她生的个什么模样的。

    她彼时躲在门内,听那女子亲热地唤那男子为衡哥哥,而旁边的侍女则称他裘三公子。

    丹青圣手裘三,裘衡。

    典籍上记载,裘家人丁单薄,最是谨小慎微又无比惜命,他们修的就是自保的道,什么大义,天下安危,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范畴,是以,他们一家子,怎么能允许放她一个染了妖兽疫的人,久留神山。

    即便管家人不行动,他们裘家也会想方设法将她丢出去。她赌的便是这个,所以,她一日一日不停地嚎,旁人怎么可能不知晓。

    终于,在许乘月嗓子哑了又服药,服药后再哑,如此备受折磨地到了第六日,她等来了救星。

    只是,令她意外的是,来的人竟然是小金童裘衡。

    “小悬子被禁足好几日了,不能来救你,你可千万别生他的气。我和阿凛承他的情,得以在一起,如今,我断然不会看着他的意中人被困至死。”这裘衡也是个直率的,一来便向她表明了前因后果。

    许乘月忽略裘衡话语中“意中人”三个字,强压住欣喜。

    她本就生得一副人畜无害之貌,加之又生得娇|小,再做一副感激涕零的无助可怜相,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乖巧得直让单纯的裘衡对她生出心疼,不惜当着她的面儿,大义凛然地斥责了一番除了管南悬外的管家人的狠心。

    而后,许乘月便被裘衡“装”进一副秀丽的山水画中,悄悄带出了别苑。

    正值神山换防固守之时,今夜是裘家人值守,看来人是自家公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将那幅画抛出了神山。

    时值深夜,树林中几声“咕咕”怪鸟叫过之后,几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丢下一个硕大的麻袋,正挥动铁铲挖出一个长长的大土坑来。

    冷不丁地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握着铁铲的几人,顿时你看我我看你,身上冷汗涔涔,正听其中一个出声安慰了一句“无事”,就见到一黑一白两个影子,从林边的悬崖下腾飞而起,气势直逼来索命的黑白双煞。

    几人吓得魂魄尽失,丢了铁铲便没命的跑,其中一个慌不择路,差点滚下陡峭的斜坡。

    这可是有损功德之事,许乘月右手做出个拉扯的动作,瞬间隔空将人拽住,将人打晕了丢到另一条平坦的小路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竟是凡间。

    神山藏匿在凡间某处,难怪有人翻遍了澜川大陆也寻不到丁点踪迹。

    而管南悬历来惯于单打独斗,踪迹难觅,想必他回山,也有自己独有的一套藏踪匿迹的绝学,才这么久都没有叫人钻到丁点空子。

    像是察觉到了她所想,从悬崖中间的一横枝上,取了那副裘氏丹青的管南悬,行到她跟前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长手一探,从她头顶取下一张枯叶,对她道:“别去琢磨。”

    语气中,不无警告,配合着那双忽然转变的如水眸子,似乎又能品出两分叮咛的亲昵。而且他的动作,怎么可以这样自然?还是对着她这张溃烂的丑脸,竟也不嫌弃、不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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