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绒白雪还在下着。

    仙瞳坑里的草树尽数被染成了白色,天地尽显一片茫茫。

    一洞之天的狭小天地里,许乘月正给九九消寒素梅图的一片花瓣,点上了丹色。

    在素梅图的左侧,是一堆散落的灵木,中间围着一株叶如莲花,树身似桂树的灵植,那灵植上缀着几颗圆圆的小球,此刻正幽幽发出浅淡的紫色光。

    传说长春树,就叶如莲花,树似桂,花随四时而色——春生碧花,春尽则落;夏生红花,夏末则凋;秋生白花,秋残则萎;冬生紫花,遇雪则谢。

    许乘月解开孔明锁,是入了冬以后,这灵植开紫色小花被飘落的雪花一打,就谢了,最后凝成了这一颗颗紫色的小晶球。

    所以这株,应当是长春树了。

    长春凝晶有益寿延年的妙用,四色凝晶之中,又以紫色凝晶为最佳。

    许乘月见到凝晶的那一刻,不由一喜。

    还好是正正赶上了,却不知尉迟洇到底是从何处给她搜罗来这么许多好东西的?

    不过,天寒地冻之时,四下能果腹的东西稀缺,便不乏那惦记她手里这点小凝晶的不眠小兽,不时登门造访。

    这不,正收着消寒图呢,就有只灰色的小灵鼠,鼠头鼠脑地钻进许乘月避雪的山洞里。

    许乘月眼角余光一扫,装作无事般继续收她的消寒图。

    待到那小灰鼠爬上了石桌,许乘月才素手一翻,赏了它一顿冰锥子,将它围成个铁桶一般,只余一个鼠头在外面还能活动自如,“吱吱吱”地一通惊慌叫唤。

    那外头还在蠢蠢欲动的小东西们,当即停下脚步,都开始踟蹰还要不要继续往洞里钻。

    “如今是越发有了出息,竟连这样的小东西也欺负上了。”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是人未到,声先至。

    “叫师兄笑话了。”许乘月行出山洞,对刚落地的大师兄江铭行了个礼。

    江铭乃是步千阳的大弟子。

    许乘月在仙瞳坑里几经生死之时,江铭得了师父的召唤,才寻了药赶紧回宗门。

    虽然两人只见过几面,但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许乘月便对江铭更是爱重。

    江铭冲她温和一笑,视线转到那被困在冰锥中间的灰鼠身上,由衷赞道:“你这一手灵化冰,着实有点意思。”

    “勉强算是因祸得福。”许乘月想到灵化冰这一路的艰辛自嘲一笑,手一翻好心助那小灰鼠的脱困,任其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半天才顺利逃出山洞。

    师兄师妹两个默契地相识一笑。

    “都收拾好了吗?”江铭问。

    许乘月:“收拾好了。”

    “那便走吧。”

    江铭祭出自己的那张巨型王莲叶,率先跳上去。

    许乘月回头看了两眼自己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山洞,这才跟着跳上王莲叶,被带出了仙瞳坑。

    今日是除夕。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许乘月还没在宗门里正经过过年。

    今年在年前克服了身体上的不适,几经生死后,才让妖草悬望的力量为自己所用,总算是赶上了年节。

    一回到喜气一片的宗门,许乘月拜完宗主回来,当即就给步千阳和江汝各磕了三个响头。

    这段时间,步师父为她操心操得两鬓都生了一片白发,她都看在眼里。

    故而磕完头,她便递上那几颗紫色的长春凝晶。

    “不孝徒弟献上长春凝晶,愿师父青春永驻,福寿延年。”许乘月真心地说着祝词。

    “这次是当真怕了?”步千阳笑睇着她。

    她几次奄奄一息之时,步千阳恐吓她,若她死了,就把她丢在野地里喂野兽。

    许乘月赶忙笑应:“怕了怕了。”

    她晓得师父刀子嘴,每每她救回来了,只是“你呀你呀”的说不出一句重话,只嘀嘀咕咕说自己怕是要折寿。

    本来就差她一个的除夕团圆饭,待她被师娘温柔地按在饭桌边,便正式开吃。

    许乘月还不能饮酒,席间便以茶代酒,依次与师兄们碰盏。

    酒过三巡,许乘月眼尖,就见许乘风拎着食盒披星戴月而来。

    主峰每年都有给各峰送年菜的习俗,以表达宗主对大家的祝福,送的菜还是十分珍稀的东西,可说吃一回就长一回见识。

    今年送的是萤火芝露蘸鹿肉丸。

    那小小一碟的萤火芝露,乃萤火芝成熟之时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晶露,是极为纯净的灵气和药气的集合体,尝上一口,可使人一窍洞明,对参悟大道,大有助益。

    许乘月许久没见兄长了,请示完师父后便离席去送兄长出门。

    “我听师兄姐们说,你现在可以灵化冰,是不是以后便不会再受那冬凝草的伤害了?”许乘风关切道。

    他仔细瞧着自家妹子的脸色,觉得她看上去是要比从前红润许多,瞧着也不再是身带病气的样子了。

    听到许乘月肯定的回答,许乘风像从前一样摸摸她的头,说了些她又长高了些的高兴话,这才将怀里带的东西掏出来给她。

    他一贯晓得她痴醉什么,左不过那株灵雎草。

    “兄长试的那几样灵植果真试对了,这灵雎如今呈现这样周正的灿金色,是极品中的极品了,若用来炼泰极丹,可保十年修炼状态绝佳。”

    许乘风看她说起灵植的妙用两眼直放精光,以拳抵唇轻笑:“他也是这么说的。”

    “谁?”许乘月语调轻扬调皮道:“洇阿姊吗?”

    许乘风觉得自己的脸烧了一下,所幸夜色遮掩,他才稍稍放心不必太过失态。他也并未久留就是了,主峰上还有人等着一道用团圆饭。最后只说了一句“东西都在你洞府里了”便提着食盒走了。

    许乘月在坑底不方便养棒尾天龟和那只鹰,故而养伤没多久便将这两样都托付给了兄长。

    她用过饭食之后回到自己的洞府,见到石盆里躺着的那坨东西时,简直不敢认。

    这脚粗脖子也粗的蠢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还有旁边巨型鸟笼子里的,也是肥不隆冬的一坨黑,哪里还有点雄赳赳的鹰样,她都怀疑它是否还飞得起来,此时仰面躺在鸟笼子里,莫不是把自个儿给撑死了?

    兄长到底给他们吃了什么,伙食这么好的吗?

    许乘月只觉眼前所见太过超乎她的预料,她一时竟有些石化反应无能了。

    -

    开明山中。

    管南悬除夕夜是同管家人一起过的。

    老爷子坐上首,他老子和二叔则分坐左右二位,他与他二叔坐一块儿,对面则是他昔日的师父石枕婗,如今管家的当家主母,他的继母。

    管南羡又坐于他生身母亲的身边,对面三人,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而他这个前当家主母所出的嫡子,瞧着甚是多余。

    罢了,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他难道还有什么想不开、不习惯的么?

    管南悬端酒往口中送,正瞧见家中奴仆上了一钵神枝甲鱼汤,旁人不知他看着这甲鱼汤突然想到了什么,竟牵动了两个嘴角,似要发笑。

    但他终是忍住了,只将杯中的琼浆玉液小口小口往嘴里送,与往日一味灌水一样的喝酒方式不同,他似乎陡然生了兴致开始仔细地品尝起美酒。

    心情难得的很好。

    对面的石枕婗瞧着这一幕,推了推身旁的管南羡。

    管南羡了然起身,端着酒盏往对面去。

    一杯酒下肚,管南羡捏了捏酒盏边缘,而后才探问道:“大兄难得回来,今夜就不走了吧?”

    管南悬瞧着他用过丹木和祝馀后,持续几年血色重现的稚嫩脸颊,摇了摇头。

    他一摇头,管南羡原本就无几点神采的脸颊上,越发黯淡无光。

    管南悬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了握,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得出来。他是看着他母亲如何煎熬着度日,在他父亲的不闻不问里最后郁郁而终的,他没办法对石枕婗和石枕婗所生的孩子亲厚,不然这对他母亲来说,也太过残忍了些。

    总要有人记着些他母亲所受的苦痛。

    年饭吃得没滋没味,管南悬只喝了一碗神枝甲鱼汤,趁老爷子不胜酒力被人搀回去,他便也起身行礼准备走了。

    管老大自是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他“逆子”,管南悬顺着他老子的话,道了句“逆子这就告退不在这儿碍您老的眼”,回身就走。

    管老大手里的那个酒盏,若不是石枕婗拦着,怕是此时已成了一堆碎玉片。

    待安抚住了管老大,石枕婗这才又追着管南悬出去。

    昔日感情甚厚的师徒俩,如今同立一屋檐下,气氛竟只剩下尴尬。

    他仍是不肯称她的意,哪怕叫她一声师父也好,姨娘也罢,只肯随着底下的人唤她大夫人,就是大夫人这样的称呼,竟也是少之又少。

    半晌,受不了这僵持的石枕婗正欲开口,就听管南悬直切正题道:“我知道你们同那人交过手,可探查出他是什么来历?”

    石枕婗暗叹口气,回他:“他使出的其中一个招式,乃当年寂灭之体和玄黄之体结合所创的向死而生。”

    管南悬侧首:“白家人?”

    他阿娘的娘家……

    是白盏?还是白照川?

    石枕婗颔首:“八|九不离十。”

    她深深打量他两眼,只觉这孩子如今是越发的像他阿娘了。是以看着他这张脸,她既生出两分不自在,又有些因为怀念故人的走神。

    不满石枕婗盯着自己瞧的复杂神色,管南悬纠起眉头再不看她,而是看着远处苍茫夜色中的某处,沉声问道:“当年白家的灭门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细节,石枕婗确实不知,但事情的大概还是了解的。

    当年白戚风名震一时,身上又有着气运好到爆棚的玄黄之脉,走到哪里都被人艳羡吹捧。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总有人会眼红惦记他这点血脉。

    有人以他之血修炼禁术,尝到甜头,便有人也想分一杯羹。后来那已经分到和想分一杯羹的人都拥上去……

    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管南悬沉默立了几息之后便踏下台阶走了。

    “那躲在暗处的人修为并不在你之下,你……要小心。”

    远处瀑布的轰轰水声之中,半天才荡荡悠悠地传来一个轻轻的“嗯”字,像风中飘散的落叶,那么难以捉摸住。

    石枕婗心头止不住的担心。

    身上被人从后面披了一件大氅,石枕婗当即觉得温暖开始流进身体里面。

    “当年,从白家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可确定只有白盏?”

    白盏,即白家的少主,这位是在明面上现过身的。

    面对石枕婗突然的发问,管云谏仅是捏了捏她的肩头,并未作答。

    脑海里闪过某张脸的邪魅一笑。

    他不知世人还记不记得那个人,那个白家早年因修邪术被逐出门的小儿子,白照川。

    这人修的是罗刹道,历来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至今鲜少人晓得他生了个什么模样,更无人知晓他是死是活。

    “方才入席前,南羡说听见他大兄在问云诏关于墨家惨案的事,我觉得南悬定是偷偷查到了什么。”

    当年墨家一家的死相恐怖,尸身遍布深深挠抓出的血痕,个个肠穿肚烂,极其诡异。至今想来,石枕婗都觉胆寒。那根本就不像是人所为的,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杀的。

    “他不知死活要去碰那些,你随他去好了。”

    “你莫要再说这样的气话,他总归是你的儿子,也是白姐姐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管云谏紧抿着唇,不语。

    半天,只听石枕婗语气绵长地道:“谏哥,我想去会会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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