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5第四章

    婚后生活就这样开始。平凡普通的生活,温馨得近乎于庸俗,平静而令人迷醉。

    二人退了豪华酒店的套房,转而住进了一家公寓式酒店。每一天刚开始的时候,靳一梦会与朝/阳一同醒来,他便会叫醒李/明夜,二人一同去附近小区遛狗和吃早餐。

    小区是几十年的老小区,生活气息浓郁,附近小吃摊、早点铺与饭馆一应俱全,菜码亦是南北杂烩,丰富多样。如焦圈豆汁、烧饼面茶之流是永不过时的传统情怀,亦有如鲜粥云吞热干面、拌面扁肉大鱼丸这样的异乡来客,但最受二人喜欢的还是一家炒肝儿。这家炒肝儿并无固定店面,乃是一辆电动小车、一板招牌、一个喇叭,并混混沌沌、浓香扑鼻的两锅浓羹而已,先到先得,卖光拉倒,谢绝外卖。摊主有时拖延症发作,早上九点多才出摊,完全没有半点身为早餐摊摊主的自觉,这还是好天,要赶上风霜雨雪,那就是铁打的今天歇业,明儿请早,其态度之嚣张懈怠简直令/人/发/指。

    早餐结束之后,二人开着车满城闲逛,在古老旧都的街头巷尾中游荡,寻找旧日的回忆。几十年的奶茶铺,招牌早已黄旧破败,奶酪、奶卷与酪干依然是童年的味道;人流如织的欢乐谷,翻新之后的过山车更加惊险刺/激,鬼屋更是恐怖阴森犹如真/实鬼蜮;手牵着手慢慢走过早已逛腻的故宫,在积雪的亭台间偎依而坐,分食一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烤地瓜……

    到了傍晚,他们会手牵手去逛超市,购/买食材和日用/品。公寓式酒店有个厨房,里面设有简单的厨具,足以让靳一梦做出一顿丰盛美味的家常晚餐,而李/明夜也终于成功地炸了一次元宵,目前正在攻克虎皮鸡蛋。值得一提的是,这道菜靳一梦也不会做,他们一起跟着教程学,但不知道为什么,靳一梦做的虎皮鸡蛋就是更加好吃。他们把所有鸡蛋都吃光了,然后再也没买过蛋类。

    生活就这样继续,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东西,也没有那些传/奇的冒险与血火的征伐,只有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对于角斗/士而言,这样的生活毫无价值亦无意义,却温馨而充实。

    北/京是一座承载了太多回忆与过量情感的城市,每一条街道都有一段令人措手不及的久远记忆。对于李/明夜而言是如此,对于靳一梦而言,居然也是如此。

    许是二人原生宇宙的主宇宙颇为相似的缘故,两个北/京竟是犹如镜像孪生,以至于靳一梦真有些怀疑这里是否有另一个他……然而到底是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就连他童年居住的军/区大院都已经彻底拆/迁了,留给他的唯有回忆而已。靳一梦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而且他对“平行宇宙的自己”也没多大兴趣,便也没有刻意追寻。倒是李/明夜颇有兴致地盘/问了他半天,最后二人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还是高中校友。

    于是当天下午他们就有事做了。新春时节,校园里空无一人,两人避开探头与保安,鬼鬼祟祟地翻/墙溜了进去。几十年光阴流转,二人记忆中的母校早已翻新,教学楼明净光鲜,校园中树木成行,操场上空空荡荡,唯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里变了好多啊!”李/明夜颇有些羡慕地感慨,“我当年最恨的就是这栋楼了……”她指向崭新漂亮的教学楼,“每次有实验课都得去这栋楼,然后这栋楼的楼梯又高又陡,爬起来累死人。每次实验课我都迟到。”

    “你别看我啊,我又不怕爬楼梯。”靳一梦闷笑,“而且我比你还早十几年呢!那时候也没什么实验课。我怕检/查头发。”

    李/明夜诧异地挑挑眉。

    “你们不查这个了?真好。”靳一梦揉了揉自己深栗色的头发,颇为纠结地抱怨,“我每次都得给老/师解释,说我头发天生就这颜色,我妈也这颜色,纯天然遗传,真没染过,老/师愣是不信。后来我学聪明了,隔一俩月去理发店推一回,弄成那种特别短的寸头,这样不怎么显颜色,平常也挺方便的。”

    “多短?”

    “差不多……不到一厘米吧。”

    李/明夜眨巴了一下眼睛,把板寸往靳一梦头上一套,整个人瞬间恶寒了一下。“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比较帅。”她真心实意地说道。虽然她能看出来,靳一梦现在的发型其实就是一个长了半年多的板寸,好在他人生得好,这种堪称野蛮生长的发型居然也没能封印他的颜值,反而意外显出几分休闲随意的年轻感。

    “老/子那时候也很帅啊!每天早上都有小姑娘送早餐,抽屉里天天都有情书,有次运/动会老/子报了个长跑,跑到终点一看,好家伙一二十个女的在那儿争着给我送水,竞争那叫一个激烈呀,差点没打一架。”

    “然后呢,你被她们联手揍了吗?”

    靳一梦笑嘻嘻的,“怎么可能,爱都爱不过来呢。”接着他就吹开了,什么成绩年纪第一,什么运/动会明星选手,什么班长班委课代/表……总而言之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迷弟迷妹遍布全校,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堪称校园风云人物。听得李/明夜直笑。

    跟靳一梦比起来(如果他不是吹牛逼的话),李/明夜的学/生时代就没有这么精彩了。她小时候不怎么喜欢学习,所以成绩并不拔尖,倒是因为从小就喜欢画画的原因,她不仅经常参加各类美术比赛,还承包了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黑板报。

    “我还以为你肯定是优等生呢!”靳一梦还挺意外。

    “我不喜欢学习。那时候我的人生有太多学习之外的选择……我喜欢画画,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动物,而我的父母对子女的唯一要求就是快乐。”李/明夜笑着说道,“我父亲的中学是温彻斯特公学,他建议我哥/哥也去读温彻斯特,我哥/哥没有同意,等我年龄到了,他建议我去读罗婷,我也没有同意……当然我哥/哥对于自己的决定有充分的思考,而我只是单纯的不想离家太远而已,但他都尊重了我们的决定。”她略一停顿,“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优等生。”靳一梦的数学很好,这是她知道的,测距纠偏坐标运/动等等皆需要一系列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运算,但他熟练得简直像是本能。不过,怎么说呢……就靳一梦这号军阀无赖,正常人都不会把他往学霸上想。

    “我和你恰恰相反,学习是我的唯一选择。”靳一梦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揽进怀里搂住,“小学初中那会儿是划片,挺多人认识我,知道我没爹,成天跑来找我茬。那时候我也是有点儿自暴自弃了,欺负就欺负呗,打得过我就打,打不过我就挨打……反正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成绩是一塌糊涂。”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李/明夜愣了愣,有些错愕。

    ——从她认识靳一梦时,这家伙就强得令/人/发/指,只要有枪在手,他就是死神化身,杀/人不需第二枪。当时他还是处于人生低谷之中,后来更了不得,他越来越强,直到几天之前……长峡与匈牙利的万骨枯就,铸造他的一将功成。他是“不败的”詹姆·科蒂,传/奇的屠狼者与河间伯爵,麾下将士数万,统辖河间流域四城。当然这一路上他也认过怂,还是两次,一次是对她李/明夜,可那时的他仍有反击的余地,不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无法肯定最终鹿死谁手;第二次则是对娜梅莉亚等四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将“不再赶/尽/杀/绝”这一打算视作认怂的话……即使以李/明夜的脸皮,都有略微的不好意思。

    像这样的一个人,李/明夜实在很难将他与“校园霸凌”这个憋屈黑/暗的词联/系到一起。不过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呢?他父亲早逝,母亲发疯,年小力弱,长相秀气……他简直就是个活靶子,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

    李/明夜几乎是立刻就生气了,“都是谁呀,这么讨厌?”她决定了,等她去靳一梦的原生宇宙时,一定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些人。死刑,通通死刑!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儿记得。”靳一梦笑了,又摸/摸她的头,“别打岔,听我说完。”

    李/明夜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她还是很不高兴,忿忿不平地皱着眉,小/嘴撅得老高。靳一梦忍不住低下头亲了她一口。

    “初三那会儿我遇到了一个好老/师,要不是刘老/师,我这辈子铁定是毁了。”靳一梦微微一笑,话语终于有了些许感慨。“刘老/师是我班主/任,教的……好像是数学吧。他一直给我补课,也在其他方面帮了我很多忙,尤其是中考的时候。他告诉我要考高分,只有考高分才能脱离旧环境,只要我变得足够优秀,一切麻烦就都不再是麻烦,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我拼命学,好在还来得及,初中课程也不太难……最后我考到了这里。其实我这人命不错,一直遇到贵人。”

    “你只是善于抓/住机会。”李/明夜评价道。她从来没有见过比靳一梦更顽强的人,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永远不败。最关键的是,他自那样惨淡的过去中成长起来,却从来不记怨尤,只念善意……这实在很难得,至少她就做不到这一点。

    “那当然嘛,不然怎么能娶到大小/姐。”靳一梦又笑,“哎我给你说,那会儿《人类清除计划》刚完,你问我要枪,我赶紧就抓/住机会把枪给你送过去了,你看吧,这不就遇到好事了。还有在诊所里,我亲你的那一下……”

    李/明夜听得直翻白眼,刚刚生出的些许钦佩瞬间一扫而空。靳一梦看她一脸嫌弃,索性按着她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完/事还咂咂嘴,很是心满意足:“那会儿亲你还得防着你又给我一枪,还是现在好,我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那你当时就不要亲啊!”李/明夜红着脸瞪他。

    “最开始是你嚷嚷着想亲的吧。”靳一梦轻咳一声,凑到她耳边低笑着问:“小姑娘,长得帅是能换枪还是能换子弹啊?”

    李/明夜立刻想要捂嘴,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动作实在太慢,结果又被堵上来深深地吻了一记。李/明夜忿忿不平地捶他,捶了没两下,手腕就被他捞住环到了脖子上。

    ……(和谐)……

    李/明夜骇然失笑:“你不是吧!”

    “什么不是?这能怪我吗?谁让你今早非赶着去吃炒肝儿,怎么都不肯给我,刚刚你又这样……”靳一梦不满地往上磨了磨,语气委屈的不得了,“我不管,反正我要,你看着办。”

    李/明夜嘴角微微抽/搐,指向操场边上的一杆路灯。“大哥,你看那里。”

    靳一梦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了。摄像头,附近还有三个,我们正好在死角。怎么了?”

    “是有红/外信息捕捉效果的摄像头。它目前处于休眠状态,一旦我们进入/监控范围就会自动开启,根据常理来推断,在目前的模式下,它在开启时会自动向系统告警。结合近日的天气与地上雪迹足印来推断,学校的保安每天都会巡逻至少一次,这同时意味着保卫处有人值班。”李/明夜顿了顿,没好气地说:“所以你要么就在这里和我打一场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的露天野/战,要么就忍一会儿。不然你翻/墙出去把配电箱炸了吧,我估计这里没有独/立电源。”

    靳一梦四下打望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跟我来。”

    一所学校的摄像布控自然不可能万无一失,其监控范围多是针对教学楼,而靳一梦找到了位于操场边缘的体育教材仓库。仓库正门口有个探头,二人绕到后方,靳一梦扒到两层楼高度的小窗认真地往里头看了一圈,确定仓库内部没有摄像头,立即二话不说就撬开了窗户。

    仓库冰冷如同雪洞,长久封/锁的空气里充斥着酸涩的汗味与操场上飞扬的尘土味道,与旧日泛黄的回忆气息。各类体育用/具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一叠叠垫子紧挨着一箱篮球,崩线的羽毛球拍安静地躺在架子上,旁边是一个有些瘪的排球……它们或沾满尘土,或干净崭新,在黯淡模糊的光影中寂静地沉默,对照着旧时的岁月。

    ……(和谐)……

    “宝贝儿……”靳一梦低下头亲/吻她脸上的汗水,“你今天真是太棒了。”

    李/明夜渐渐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个虚弱而恍惚的笑容,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连手指都不愿意动一下。靳一梦抱着她躺到垫子上,抽/出纸巾为二人做清理。

    “我记得你以前有个学/生女朋友。”李/明夜想起这件事,“你们有没有在这里做过?”

    “怎么,翻旧账啊?”靳一梦笑了。

    “纯粹好奇而已,你可以不回答。”李/明夜有些后悔问了。这种时候何必煞风景呢?

    “没有。”靳一梦为她穿上衣物,细心调整,“放心吧,我和她从头到尾就没做过。我当时想考得越远越好,出去就别再回来,但她在北/京有家人有朋友,家里条件也挺不错……她是愿意,但我不想耽误她。”他顿了顿,又道:“而且她高/考那年才17岁,还太小了。”

    “我就不小吗?”李/明夜哼了一声,自己都没察觉到话语中多少有些醋意。

    “你跟她完全是两个情况。”靳一梦有些无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就算我当时遇到的是你,在你18岁以前我也一样不会碰你,顶多问你借只手用用。”他将她抱进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她的头发,忽然说:“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他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轻轻笑了一声。

    “想过什么?”

    “如果我们从小就认识,而且我们的生命里都没有那么多狗屁倒灶的烂事儿,也没有斗兽场。”靳一梦的声音极为温柔,如同初夏的风与暖春的水,轻轻地流淌在充斥着暧昧气味和尘土气息的空气里。“我比你大12岁,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了,我看着你学走路说话,带你玩游戏,哪个混小子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等你上学了,我帮你写功课,每天放学了就来接你,带你满城的跑,到处去找好吃的和好玩的。等我参加工作了,你还在念书,我就等你长大,每个周末都去找你,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我就这样爱你一辈子,到时候我先走了,你一个人也不用怕,我先去下面摸地头探情况,等你也该下来了,我去接你。”

    不要哭,这没什么好哭的,李/明夜提醒自己。她深深地呼吸,止住莫名涌上的酸楚泪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无端脆弱,他们明明在说开心的事。“这样很好。”她笑着说道。

    接下来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抱在一起享受沉默。过了很久,李/明夜轻声开口:“陪我去一趟万佛园吧。”

    “好啊。”靳一梦先答应了,然后才问:“是寺/庙吗?”

    “不是哦。”李/明夜笑了,她的语气柔和而温存,“我想带你去见一见我的家人。”

    .

    休假期的最后一天,二人退了酒店的房间,驱车前往万佛园。当天大雪纷飞,寒风呼啸,通往西山的路上杳无人迹。等到地方了,天地间已然只剩下灰白二色,单纯得不似人间。

    万佛园陵区坐落于景区之中,本是一处风光秀丽、景致宜人的所在,然而今时今日,那些亭台楼阁与小桥流水的精美秀/色纷纷败退,让位于纯洁无瑕的苍白宁静。一列列墓碑整齐排列,逝者巍然而立,安详肃穆,在大雪中眺望尘世。

    今日风很大,因而气温更低,凛冽刺骨。二人披上两身厚重柔/软的毛皮斗篷在风雪中跋涉了许久,终于来到一片宽敞的陵区。

    李/明夜停下脚步,“到了。”

    “这一片都是你家的?”

    “我父亲家的,我母族的族墓在杭州。”李/明夜走向最近的墓碑,转到前方,伸出手轻轻拂开雪迹,“这是我三堂/哥……我很小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双滑轮溜冰鞋,结果我摔了一跤,把牙摔掉了,我哭得好惨。他被我另外几个堂兄弟揍得鼻青脸肿,哭得比我还惨。”她脸上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恍然如梦,透着些许淡淡的伤怀,“我竟不知道,他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靳一梦没有说话。他伸出手与她相握,十指交/缠紧扣。

    “我们先去前面吧。最前面的是我高祖,但我不认识他,倒是我太爷爷……据说他抱过我,但我不记得了。”李/明夜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牵着靳一梦朝前走去。

    二人并没有在李太爷的墓前停留,李/明夜只是略作介绍,接着便带着靳一梦去了另一个墓碑。“这是我爷爷和我奶奶。”她拂开墓碑上的雪色,显露/出两张照片,这是一个合葬墓。“我爷爷字写得很好,这些字都是他自己写的。”

    靳一梦不怎么会欣赏书法,他只知道这字写得好看,至于具体怎么个好法,实在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爷爷这手字儿写的,让我想到一个词,‘画龙点睛’……”他盯着墓碑上那潇洒矍铄神仙也似的老头儿,莫名的居然有些紧张,半晌蹦出了这么一句。

    李/明夜忽然噗嗤一笑,“你是不是想说‘龙飞凤舞’。”

    ……呃。

    靳一梦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就是想说画龙点睛。你想嘛,得先有龙是吧,爷爷这字儿写得好啊,这把龙都画好了画活了,然后点睛一下,它就真的活了,活了才能飞起来嘛,这叫飞龙在天。然后这龙飞啊飞的,把凤凰引来了,这才是龙飞凤舞,这是有个过程的,不能平白无故就龙飞凤舞了,不然这龙哪儿来呀,凤哪儿来呀……”

    李/明夜原本在笑着听他鬼扯,听到这里都惊了,连惊带笑,差点喘不上气。靳一梦赶紧去拍她的背,各种嘘寒问暖东拉西扯,试图转移话题,结果李/明夜越笑越厉害。

    靳一梦肃然说道:“行了行了你,差不多得了。爷爷看着呢,注意点。”

    “没事,我爷爷不会在意的。实际上我觉得他应该会很喜欢你,他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学究……他以前最喜欢跟你这种油嘴滑舌的家伙聊天斗嘴了,越老越像个小孩。”李/明夜笑着说道,“你发现了吗?这里一水的魏碑楷书,只有我爷爷奶奶的墓碑用的是行书。当初我爷爷原本打算写楷书,结果写了半天,写得狂了起来,就变成了草书。他还很高兴,非要用草书,说是见字如面,这张衬他。可是草书不好刻碑啊!刻了也不像样,这是墓碑。我爸妈和叔叔伯伯他们一通劝,劝不动,这是他自己的碑,他自己说了算。最后是我奶奶骂他‘写的都是些什么鬼画符,看都看不懂’,然后我爷爷才重新写了。”

    靳一梦听得直笑,李/明夜一时兴起,便同他说起了记忆中的一些趣事。每到一个墓碑前,她便会努力回忆片刻,接着将那些回忆分享出来——那些洒满阳光的日子与充满欢声的过往。宁静肃穆的墓园一下变得热闹起来,当真有些像是个喜气洋洋、和谐融洽的见面会了。

    可惜靳李二人虽然聊得开心,故人们却仍然不为所动。一座座墓碑沉默无言,在凛冽刺骨的风雪中与他们对望,当中隔着滔滔冥河与迢迢时光。很显然的,靳李二人并不在意它们的冷淡反应,二人一路上聊得津津有味,直到他们在李/明夜父母的墓碑前停下,这又是一个合葬墓……李/明夜忽然沉默了。

    “哥,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想跟他们道个别。”她轻声说道。

    靳一梦应了一声“好”,随后往外退开,他没有离得太远,也没有靠得太近。一旦有突发/情况或是她发出召唤,他便会即刻赶到,然而茫茫大雪隔绝了他的身形与气息,使她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

    风已经停了,雪似乎小了一点儿。李/明夜拉下斗篷的兜帽,让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随后倾身过去,轻轻拂开墓碑上的雪。一对老人注视着她,面带微笑,笑容慈蔼,目光温柔。

    茸茸的絮雪落在睫毛上,融化了。

    过往的所有记忆,或彻底遗忘,或模糊凌/乱,一些毫无意义的场景,一些支离破碎的前段,此时尽皆排列融合,组成了一段完整的人生岁月。它们骤然地浮现,如水落后自然的石出,如春至时枯树的萌芽。时间到了,它们便来了。

    李/明夜缓缓地闭上眼。她同时呼吸着墓地里的雪、卡洛城的香料蜡烛、遗忘之地的毒雾与长湖镇的烈火;味蕾尝到她自己的血、热巧克力的甜美、今天早上喝下的炒肝与靳一梦为她做的每一顿饭……甚至包括新鲜的母乳,淡淡的一丝甜,还有羊水的味道,温暖而带有腥气。

    源初的世界黑/暗而狭窄,却十分温暖,接下来光亮出现了,温润而虚无的红色……突然之间,她就能听见了,世界多了一个可以感知的纬度,变得更加立体与丰满。她听见潺/潺的流水,隐隐的喧嚣,一天比一天清晰。

    ——有一天,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响起,“嘿,我的甜心小公主,我是爸爸。”

    “爸爸。”李/明夜深深地呼吸,忽然笑了,“原来我从那时候就认识你了,只比认识妈妈要迟几个月。”

    所有前尘往事尽数浮上心头,如同一道蜿蜒的河流,在脑海中潺/潺流动。一切纤毫毕现,清晰生动,如同时光倒流,再度成为每一个过去中的自己。这是李/明夜曾经在觉者试炼中体会过的感受,如今再度重现。

    她看到了无数个自己,所有的她们。她们或哭或笑,或悲或怒,她们的快乐与幸福,她们的绝望和挣扎,她们的宣/泄与疯狂,她们的冷酷和筹谋……一个又一个她从时光长河中起身,向她一步步地走来。无数个她最终融合成了一个,站到了她的面前。

    ——“我想要站在成功的尽头。”她听见她说。她们向彼此伸出手,二人两手相握,慢慢融合,“我想要站到云遮不住、风吹不到的地方;我想要没有人,甚至没有/意志能够凌/驾于我之上;我想要站在白塔的顶端看星星和极光;我想要知道一粒沙砾与一个宇宙、一块石头与一颗星辰的相似与区别;我想要这世间于我再没有未知……”两个人变成了一个,“我想要一切。”她轻声说道。

    李/明夜霍然睁开眼。她抬起手,摸/到脸上湿/漉/漉的泪水。

    雪花轻旋着坠落,她听见雪花落在墓碑与枯枝败草上的声音,听见它们落在她的发际,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与每一声呼吸……世界仿佛变得更加清晰了,像是一伸手就能攥到手心,然而始终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如同隔了一层透/明薄弱却坚/不/可/摧的塑料膜。

    只一步之遥,却恍如隔世。

    李/明夜静静地体/味此刻的感受。即使是在她通/过一阶段觉者试炼之后,也没有如同此刻一样脱/胎/换/骨的感受。准确来说,她此时的感受有些类似于开启天赋或是天赋升级的时候,品味起来玄之又玄,微妙不可言传,亦难以形容……但很显然,这跟她接受试炼通/过奖励时是迥然不同的。一阶段觉者试炼,与其说是一次“试炼”,倒不如说是一次“筛选”,而试炼的通/过奖励则像是一个身份认证,与“士兵阶”、“二号种子”等等身份认证并无本质性差别。

    李/明夜隐约意识到,若是能突破那“一点点”,她就能跨过二阶段觉者试炼,而且二阶段试炼必然与一阶段试炼迥然不同。一旦通/过它,她就能进入一个崭新的天地,也许到了那个时候,她就能真正体会到“觉者”一词的妙处。

    ——可是这“一点点”,究竟是什么呢?

    ——是李唯一吗?还是她对李唯一的在意?或者是她心中的欧波洛坎,那深深刻在她骨子里的焦虑与恐惧?又或是她想得深了,她只是单纯的精神属性与智力属性不足而已?

    李/明夜叹了一口气,知道此时的自己得不到答/案。她收敛心神,视线复又落在了墓碑上。她注视父母凝固的笑颜,过了许久,伸出手轻轻摩挲他们含笑的眼睛。

    “我爱你们。从前如此,现在亦然。”她的声音极轻,语气温柔,“谢谢你们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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