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潮水淹没了我的知觉。

    在这场几乎冻结的梦里,可以冷静地看到长谷川,她被海水包裹,反推向岸边。

    真人陷在咒力形成的涡潮中无法脱身,他看起来太沉重了,无法轻易浮在水面,甚至不断受到朝下拖拽的吸力。

    他不断变化形态,发出似喜似悲的叫声,向我伸长了手。惨白的尸体一样的手。那与其说是抓住我,倒不如说是狠狠咬了我一口。

    最后他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

    淹没在水中的目光越加痴迷狂热。

    ……

    灵魂。真理。魔女。绝望。

    无尽的狂念。乃至白昼的噩梦。

    都冻结。

    于漫漫的无尽长夜。

    回过神,我已经站在一处陌生地方,其他人、咒灵以及改造人也都不知去向。

    浪潮已经褪去,身前身后都是空无一人的诡异,只有幽深环伺的地下通道,我知道野兽和鬼怪就在黑暗潜行。

    这里还有散乱的广告单、埋了半截的塑料桶,从堆积的灰尘来看,已经很久没人在此活动了。

    结果刚拐过弯就看到长谷川。满身湿淋淋,脸色苍白得可怕,简直就像前来索命的水鬼。

    “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简直够了。”

    长谷川不爽地“啧”了一声。

    “你先说吧。”我礼貌地让了一步。

    “少在我面前装相,有你出现的地方就没好事。”长谷川又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跺脚。

    好在这回她不装了。

    她那一家子都有戏精天赋,每天琢磨着怎么演戏,琢磨怎么装神扮鬼,各有所图,看着都头大。

    我也没放松警惕,长谷川比起洋馆那时变得更强了,明明跟真人打得死去活来,还放了个大招……恐怕早就术式熔断了,现在居然还能站着,身体素质跟生化战士也没差了。

    她蹙着眉烦躁得慌,脚尖撞击着地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制造噪音:“喂,说话啊,你不会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

    “我是辅助监督,出现在诅咒活跃的地方很正常。”我向她道出了我会在这个地方的缘由,无比真诚。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辅助监督,一款很通用的应试技巧。

    一切都是辅助监督的错!辅助监督就是会主动出现在各种奇怪场合。

    总之推给辅助监督就完事了。

    近距离观察,长谷川脸上有一颗画出来的小痣。

    这似乎是两姐妹区分自我的方式。

    也就意味着她主要以“长谷川茉莉”的身份进行社会活动。

    上次在洋馆闹得挺不愉快的,这次又跟真人打起来,她会看我不爽也很合理。但要把迄今为止的遭遇加以否定,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化为虚无。

    直到现在我都感觉某些部分——大概称作灵魂吧,在隐隐作痛。

    “少废话!你跟那个缝合脸是什么关系?”她尖厉问。

    “你是说真人?你让他逃掉了?”

    歪头顺势瞥一眼左边的走廊,在心中做出路线规划。

    “我是追着他到这里的。”长谷川愤恨地说,眼中带出了血红。

    “那个家伙,竟然把相沢变成了怪物,就在我眼前。他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她的紧捏的拳头如此用力,以至于有轻微的颤抖。

    “他是诅咒。”我说:“人类恶意诞生的诅咒。”

    “我当然知道它是诅咒。”

    “大自然是很神奇的,就算再怎么恶劣,也会从中诞生出超人。”我继续说。

    “闭嘴!”她愤怒地打断我:“你居然管那个东西就叫超人?”

    “——为什么不呢?哪怕是离群索居的人,只要能联系在一起,也能独自壮大成为民族,之后就会从中诞生超人……”

    是很清晰的金属碰撞声,长谷川的手挥动,我同时抬起枪口,一种刺激的感觉游遍全身。

    “嚓——咔!”却是长谷川挽了个刀花,把武器收回刀鞘。

    “……这样。”

    出乎意料地,她并没有被激怒。她的神情无比冷漠:“你又是谁呢?”

    “禅院沙梨子,星野……小夜。”湿漉漉的发丝蜷曲贴着微扬的下巴,她的语气中带着轻蔑:“谎话连篇的骗子,哪个才是真正的你,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

    她一开始就笃定了我是魔女,跟她共享相似的命运,无需刨根问底。她这么说,不过是发泄情绪。

    那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听她的意思,似乎意外遭到真人袭击,同伴相沢更惨不测。

    无论如何,我今晚目的已经达到,眼下我们只能同行。

    或许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我们一路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

    目标已经越来越清晰了,把眼下的冒险当做一场游戏,主线任务:找到长谷川已经达成。新的支线也刷新出来:调查真人背后的特级诅咒师。

    这并非很坏的结果。眼下要怎么做?

    但是,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部都要。

    我曾经以高专的名义提交过多次问题报告,结果都石沉大海,这显然不止是粗心大意的结果。

    真人在天元的结界下徜徉玩乐,甚至能在咒术师的监测点筑巢,排除掉极强的心理素质,他口中的【诅咒师】肯定非常了解咒术师的工作习惯、作战方式,绝对与咒术界渊源极深。

    至于长谷川茉莉……她变得更不好对付了,战斗技巧和意识都拔高到崭新的境界,跟1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

    咒术师是最依赖天赋的职业,只要开窍,哪怕完全不曾展露天赋的普通人,也可以瞬间成为特级咒术师。

    咒术的秘密天然沉淀在血脉中,与生命螺旋交融在一起。只要拥有开启真相大门的钥匙,就可以洞彻其中奥义,让沉睡的潜力全部发挥出来。

    这段时间大家都变得更强了,只有我跟不上战力膨胀。

    在这个牛鬼蛇神多如狗,挂壁遍地走的世界,我还跟原始人一个档次的,都快被膨胀的水温烫死了。

    刚摆脱真人,马上就碰到长谷川……芝谷魔女又能比特级诅咒好到哪里,不都是一个档次的贵物吗。

    但只要设法尽快跟高专汇合,合力抓捕真人和长谷川,就能得到更多线索,将我引向最核心的真相。

    那是超越理性的绝对信念,只有看清楚“那个”,才能够明白我到底因何而存在。

    我们前后爬过电梯井。

    一个改造人藏在这里,我与一双眼睛对视了。

    但它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看来我的盗版【天与咒缚】属性对改造人同样奏效。

    也就意味着……长谷川也有类似的能力,她同样是被诅咒所爱之人。

    长谷川拔出猎刀,一阵白光,一声惨叫,改造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彻底不动了。

    长谷川突然毫无征兆地问:

    “你说在未来,真的会有每个人都能幸福的世界吗?”

    “大概,不会吧。” 我答。

    被诅咒的事物对长谷川毫无防备,那份【偏爱】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它对【我们】很温柔。

    可惜对于它今晚会被杀死这点,我一点抱歉的想法也没有。

    长谷川的眼神空空落落,表情淡漠朦胧,纤弱的身形仿佛被未尽的阴影牵引着逃离,有种自我和意义溶解于虚幻的永恒的感觉。

    变脸如此之快,反差如此之大,违反常理。我想到了一个可能:“……葵音?是你吗?”

    长谷川低头看着滴血的刀刃:“但是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

    这个长谷川擦干净刀刃,归还于刀鞘,动作认真竟有点乖巧。她接着问:“那个……星野小姐,之前交给你的,有好好保存吗?”

    我闻言点头,把用牛皮纸和符咒包好的刺刀拿出来抛给她:“这个还是还给你好了,我应该不需要了。”

    东西直愣愣地掉在地上。

    她用双手捡起来,似悲似喜:“对不起,那个是……约定再见的信物。”

    葵音的回答就如同谜语一般,很难理解她所表达的意思。

    “我现在的身份确实是咒术师,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要当咒术师的,所以很抱歉,我们是敌人。”

    “我们是敌人。”

    “不过。”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温柔地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真的吗?”葵音愣愣地问。

    是真的,看起来就很适合趁虚而入呢。不攻略一下,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我轻声细语,无比温柔地说:“葵音是坚强的好孩子呢,看起来就像淋湿的小猫一样。”

    “你在这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的衣服破了也没有人帮忙,连一起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在下水道徘徊,到处都是诅咒和改造人,白天面对的也只有陌生的城市,多么不容易啊——”

    “你放屁,渣滓!”她吐出了情绪激烈的话语。

    “??”

    “什么垃圾,跟我一个档次的!”

    “???”

    无数小问号在我头顶冒出来。

    可怕的面孔在长谷川脸上变换着,时而冷漠,时而狰狞,时而平静,时而愤怒……人有七情七面,错生出不同的面目。长谷川比任何时候都要陌生,两个不同的灵魂撕扯身躯,甚至妄图撕开皮囊张开出腥盆大口。

    短暂的沉默后,她的面孔由狰狞重新变得平静,一盏孤灯在她身后,垂目似的慈悲。

    “我为茉莉的无礼向您道歉,请不要跟她计较。”

    原来这就是长谷川葵音。

    看上去连风都能伤害她,她的眼波孤独又悲伤,看起来温柔得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

    那大概是夏天站在风的隧道口,黑暗的尽头是明亮陌生却分外刺眼的世界。风的喧嚣闯过夏天的隧道,纠缠在喧嚣与寂静中,盲目跋涉,筋疲力竭,黑暗越来越浓墨,光亮的世界却始终敞开。世界也许并不存在,世界只是风穿过隧道发出的呜咽。

    “接受你的道歉。”

    这算不上什么大毛病。

    “抱歉,那个……一直以来,我都好像在给人添麻烦呢。”葵音低着头不安地握紧双手。

    “你们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葵音低落地说。

    “你怕了吗?”

    “你不想我……跟着你?”

    眼神非常难过。

    “好啦好啦,既讨厌我,又不想我走,那就是要在一起嘛。待在一起又会互相讨厌,很过分的是不是?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躲又躲不开,那是想逼着我强制执行么。”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好像在发光。

    还没等我继续说话,可能只是一声疑问的“啊”,她的眼泪已经掉出来了。

    所以——

    这就是所谓的“咯噔”了吧。

    我温柔地笑着,笑着……脚趾蜷缩起来。

    没等到脚趾头尴尬地抠出金阁寺。她又把我的手心按在濡湿的脸颊,上眼皮瞬间狂跳。葵音梨花带雨,粘连的睫毛如同稀疏的芦苇,一边掉眼泪一边上下看我。

    ……也不是说不行,可是长谷川茉莉还没死呢,她就在里面眼睁睁看着呢。

    “你是自由的,告辞了。”

    话语刚落,葵音的手变得像钢箍,紧紧握住我:“真的不管我了?”

    “你是不是觉得没地方可去?”

    葵音忙点头:“我什么都可以做。”

    “不是这样的……人只要不停去尝试,去接触不同的人,去结交朋友,就会遇到很多好事情,跟着谁都不要跟着我。”

    “怎么才能遇到好事情呢?”

    “找到人生100件事的日历本,一项项去完成吧。”

    吧嗒吧嗒掉眼泪。

    “那个是没有意义的……”

    “不去尝试,怎么会知道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这个不是可以决定的事。”

    “人不是带着意义出生的。”

    别循环了。

    她突然眼神一变,握住我的左手猛地用力一拽,拔刀朝我劈来。

    我一直警戒她的动作,就立即肘击在她胳膊拐上,没有让这一刀得逞。

    “你在做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我,灼热的呼吸擦过耳廓:“没什么……只是想把之前别人惹到我,脑子里想过的事情做一遍而已。”

    长谷川无所谓地收回刀。

    脸上的狂热缓缓收敛。

    她注视着不知通往何处的地下水道,幽深黑暗,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冷漠。

    “你这家伙嘲讽人也该有个限度吧。”长谷川茉莉说:“我跟你本质就不一样,我只要有葵音就够了。”

    “呵呵。”

    “我有你的一部分,你也有我的一部分,我们血肉相连……当然看得懂你脸上的表情在想什么。”茉莉嘲讽地说。

    “莫非你感觉不到吗……身上【死亡】的腐臭,我可是捏着鼻子都闻得到。”

    “所以,你是死人对吧?”

    “死人味是器官和灵魂都腐烂的特殊味道,你以为藏得住吗?”茉莉冷然说:“所谓天人五衰,连神明都逃脱不了,更何况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凡人。”

    茉莉嘲讽说:“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装作活着。你才是被鲜血取悦的黄泉【魔女】,真是意想不到啊……【真正】的魔女大人竟是个恋爱脑。”

    “葵音在意的居然是这种家伙,既然是魔女大人,会发生什么也不一定哦。”

    攻击性很强呢,阴阳怪气的。

    “别想得太复杂了,长谷川桑。命运的舞台已经由伟大的魔女大人安排妥当,与其无所谓挣扎,倒不如顺从踏入命运的河流。”

    “呵呵!打葵音主意的人渣,你继续说。”

    “我们早就封闭了周边入口,就是为了禁止无关人员闯入,倒是你出现在这里很可疑。我懒得去追究,然而——”

    我弯着唇角直视她,声音无比真切好听:“出于各种机缘巧合,我们好像并没有好好交谈过。”

    “确实如此,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可谈的。”长谷川说:“我要夺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比如在阴暗的角落偷偷唱一首樱花我爱你。”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么……”我双手合十,轻快地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

    长谷川的表情瞬间扭曲。

    果然吧,《樱花》的曲调很影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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