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死亡是什么……

    滴答滴答的血渍喷洒,落在地上,似是愧疚生而为人,于是滋养反哺于大地。

    杨绫的眼前一片黑暗,感官无比充盈,能体会到充斥全身上下的疼痛,听到耳边难以自抑的惨叫,那一声声凄惨的哀嚎犹如生前作恶,死后受尽折磨的厉鬼。

    是地狱吗,杨绫颤抖的想,等她一层一层的自地域爬出来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眼角湿润起来,好想爸妈啊。

    她是不是,回不去了……

    原来死亡,那么具象化时,即便她已背负着愧疚在梦里挣扎了那么久,也依然会激出那么强烈的求生欲。

    霍七娘等人,侯氏,许廷辅,甚至那个早已自缢而亡的宣华夫人,他们在面对死亡前的那一刻也会像她一样,渴求有人能救救自己吗。

    可她或是作俑者,或是眼睁睁看着,斗大的泪珠滑落,就像此刻一般无能为力,被巨大的黑暗,巨大的恐惧压抑着,几乎喘不过气。

    死多简单啊,难的是活着,在这不公的世道争出一条血路。

    对,她还不可以死,史老师,至少她能做的,她答应的,她还没有带史老师离开这个他本不该来的地方。

    也许是强烈的欲望和濒死的奋力一搏起了作用,仿若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就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飙升的肾上腺素还没有恢复平稳,心跳如鼓,残存的一点不安让她尝试着挪动脚步睁开双眼,真奇怪,眼前逐渐透进光亮和色彩,竟有一种还活着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一个红衣女子持刀立于杨绫身前,瘦弱的影子却恰巧能完全笼罩着杨绫,在她的头顶有一片灼目的烈日骄阳,如救世之光。

    忽见她利落的闪身,躲过身后人的攻击,手起刀落割破了那人脖颈的大动脉。

    确认最后一个逆徒已经毙命,那持剑的女子才扭身过来向杨绫行礼:“奴婢绛朱,见过公主。”

    杨绫这才看见她容貌端丽,那身红色的半臂衬托的她略显娇艳,只是面色很冷,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高冷感。

    杨绫缓缓起身,瘫软在地上,劫后余生的欣喜令她贪婪的呼吸着这得之不易的空气。她微眯着眼睛,是还不太适应这亮眼的光,以及这瞬息万变的局势。

    方才还扯着她的头发要杀她的男人还维持着一个抱着被斩去了半臂胳膊的狰狞姿势,以及胸口毙命的刀口,躺在她旁边。

    残存的情绪让她喉珠滚动,不禁往边上挪了半分。

    是了,这女子面熟的很,是跟在马夫人身边的武婢之一。

    杨绫微微回神,才反应过来,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查看史老师的情况。

    史老师已经昏了过去,杨绫不敢碰他,那自称名唤降朱的武婢跟了过来,伸出两指在史老师颈后一探,又在史老师身体上摸索一番,冲正满眼求助的看着她的杨绫吐出两个令人安心的字:“无碍。”

    言罢,降朱将史老师搬上自己的肩头,杨绫帮忙扶了一把,视线不经意的回头一看。

    白衣沾满了血和泥污,健硕的壮汉们死了一片,好不惨烈。而这从天而降,一人一刀就救了他们的女子却是习以为常,半分眼神也没有分过去。

    相形见绌,杨绫心里生出仰望来,比较起来简直自卑的要命,枉她还在片刻间生出几分自己有用的虚妄来。

    纷至沓来的宫婢,兵侍,以及脚步匆忙急切的马夫人,七嘴八舌的问候与关心打乱了杨绫短暂的心里活动。

    她被众人围着,搀扶着,捧着送到了车架上,直接去往炀帝此行要临幸的临渝宫,杨绫一觉睡醒就见崭新的宫墙,坐落于北平郡外,来前便听说了,陛下为今年征伐辽东在涿郡的临朔宫外又新建了一座。

    不然她也不能这么着急冒这么大险往外跑。

    杨广似是等待已久,已把跪了一屋子的婢女兵士全都训斥了一通。

    完蛋完蛋,可别又让这炀神大开杀戒了。

    因为只有简单的修整,杨绫整个人还是显得比较苍白和憔悴的,往下一跪,更是我见犹怜。

    “阿爹。”

    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了杨广大半心理的杨绫,自信以为这次装一装无辜还能萌混过关,谁知这回,杨广没有惯着她。

    站在高阶之上的帝王,只给了这个小公主一个冰冷的眼神,和三个字“嗯,回吧”。

    就像看一个物件,只要确认完整就好。

    杨绫慌了,第二句“阿爹”还没有开口,就被马夫人带走了。

    之后,杨绫三天都没有出过屋子。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婢女和兵士的命运,她只知道,从那天之后她几乎就被囚禁在了房间里,每天面对不同的人给她送饭,擦药,门口守着她的护卫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没有人理她,甚至没有人愿意告诉杨绫,史老师怎么样了。

    这一刻,她才明白真正的黑暗。

    直到杨晗来见她。

    南阳公主衣着华丽,珠翠满头,只瞥了一眼,那寸步不肯离开门口的守卫便让了开来。

    车架把她们带到一座巍峨的建筑前,杨晗一路无言杨绫也不敢多问,只能跟在身后细细打量思索,这里十分热闹,杨晗带着杨绫一路穿行,几乎见到了所有大臣和士兵,所有人都挤在这么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广场上还竖着高台。

    杨绫仰起脖子,这才看见皇帝就在高台上,着天子服饰,立于香炉之前,香炉旁高高的支了三座架子,分别摆着牛,羊,猪,周围还有其他的青铜或玉器,两侧的侍人不断为皇帝递上玉帛,再由皇帝摆上香炉前的案桌。

    从规格和流程上看,很显然,杨广在祭拜的是黄帝,但高台下有数十人被捆着,面朝高台而跪,却不知是何用。

    杨绫伸手指向高台之下,想问:“这是……”

    “噤声,祭天大典。”杨晗打断她,并虔诚的闭眼祈福着。

    随着主持典礼的大臣一声高呼,高台上的杨广,台下的皇亲国戚,众臣众兵卒皆应声而跪。

    只听杨广高举祝文,开始诵读。

    “维大业十年暮春月晦,蕞尔高丽,僻居荒表,鸱张狼噬,侮慢不恭,抄窃我边陲,侵轶我城镇,朕亲执武节,临御诸军,秣马丸都,观兵辽水,顺天诛于海外,救穷民于倒悬,征伐以正之,明德以诛之,止除元恶,馀无所问……祈皇天上帝佑我大隋。”

    洋洋洒洒近千字,大意为高丽犯禁,而他作为天朝上国的皇帝,效仿先辈,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也有二十七征,汉祖光武哪个不是御驾亲征,他杨广有何不可三征高丽的。

    杨绫皱了皱眉,随周围一起山呼万岁。

    忽然呼声更加热烈,杨绫探头望去,只见原本跪在高台之下的那些人被砍了头,他们的血被涂在鼓上,鼓声阵阵,鼓舞士气。

    杨晗见她瞧得入迷,还十分贴心的向她解释:“那是逃兵,还没有上战场就吓破了胆只顾奔走活命的,自然要死。”

    杨绫抖了三抖,不寒而栗。

    好在,杨晗真的只是带她来参加祭典,没有别的意思。

    结束了就走,没有丝毫的停留,坐到车架里,受了这些天冷落的杨绫实在憋不住,只觉得要么把她驱逐流放也好,这么不生不死的冷对着实在要把人逼疯了。

    她眼珠子几转,寻了个话题,呵呵打着圆场:“怎么刚刚不见二兄啊。”

    杨晗本在闭目养神,闻言还睁开赏了她个眼色:“斥回东都去了。”

    “啊?”

    杨晗接着解释:“白衣沾花,自称弥勒,四年前的建国门,也有这样一批强盗,当时便是齐王搜捕受理,牵连获罪者千余家,而今死灰复燃,是他的罪,亦是他的责。”

    “至于那位方士,我让他随着齐王的车架一同回东都去了。”

    “是福?是祸?皆是为君者一念之间。”杨晗调整了一个正经些的姿势来跟杨绫聊,显然是做好了长篇大论的打算的,但一开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以为,只你一人想过这很残忍?”

    杨绫刹时抬起了头,眼中的震惊不是假的。

    杨晗微微一笑,道:“我儿时拜读道德经时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先生解释这句话是说圣人应该和天地一样,对百姓不要有仁爱之心,应顺应自然,顺其发展,我彼时不解,其实至今依然不解,但我多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如果你对每个人都有慈悲,你能满足所有人吗,如果这个人的愿望是杀了你,杀了你的亲友,你会对他慈悲吗,如果你依然慈悲,结果他变本加厉的伤害你呢?”

    “升米恩,斗米仇,这才是人性,用人,在于恩威并施,而非放任恩德让旁人觉得,你很好欺负。”

    杨绫点点头,若有所思:“我亦非对任何人都抱有仁爱,我心中自有是非,比如街边欺男霸女之徒,死不足惜,甚至杨玄感被……”杨绫顿了顿,又想起了江家被夺船灭门时自己心里的愤恨。

    “虽觉得死状凄惨,心里却觉得这也是他咎由自取,应得的结局。只是,男人们的事,为什么要牵连妻儿,有些人的妻子或许还苦口婆心的劝说,但依然不能赦免,这不太公平。”

    “但你如何分辨,那些人是真心没有叛变之心,那些人是假意,若每人都能靠辩驳脱罪,朝廷也不必运转,每日升堂吵架便是,任何人,任何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才公平,比如我们,而今看似辉煌,掌握生杀,可若有一天走下神坛,你觉得新的皇帝会不会问你有无苛待下人,再行处置。”

    杨晗说,“从这方面讲,这很公平,陈胜吴广早就喊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魏晋以来天下乱了几百年,分分合合,今日你做皇帝,明日换做他家,就连我们,本也没有公主的缘分,是阿爹为我们争来的荣华,既然享受了,不管你享受了几分,这份荣耀他存在,你就要承担有一天荣耀不再,你也要承担天之骄女的坠落,无人可以例外。”

    “我半分也不想拥有这身份,我宁愿是地沟的老鼠,人肚的蛀虫,也希望自己是自由的!”

    “你当然可以,做一辈子的平民也不难,只不过朝不保夕,吃不饱饭,你这样美貌说不得哪天就被人掳去,关在不知道哪里的院子里,再好些,住在皇宫当个宫女,你以为自由吗,前几日你舒坦吗,你以为你可以到了这临渝宫,一路上都那么自在自由是谁给的,是你的身份,是公主的尊荣!”

    杨绫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教育,只为了告诉她这一个道理。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一切欢乐都伴随着忧愁共生。万事无绝对,自由也只有相对而言。

    这样的道理,其实老师也用另一种方式告诉过她,但她当时太过一意孤行,没有想到后果,非要再跌一跤,才知道疼,才学会想。

    “是你把我关了这么些天啊,不是阿爹。”

    “是我啊。”杨晗摸着杨绫的头,像个母亲一样,耐心,慈和的教导着她,“阿爹他不想,也没有心思过多追究你跑丢一事,只将罪归于你身边的兵卒和婢女,已是你的万幸,你自小在外,有些心慈良善,是你的本性,你本该利用这份善良,而不是任由他发展为优柔胆小,那才是有负于这身皇族血脉了。”

    杨晗掀开了帘子,展示给杨绫看:“权力,不是凭空得到的,亦不是生来即可享用的,既然已是公主,与其拒绝,不如调用职责做些更有用的事,不是更好吗?”

    她轻轻的拉着杨绫,走出了那间充满阴霾的屋子。

    外面的将士们还不解两位公主来到这军营中要做什么,杨绫也半知半解的跟在长姐身边,长姐将食物从内侍手中接过递给将士,她就也学着长姐的样子。

    接了米粥的小将笑的很阳光,杨绫也有被感染到,冲他笑了笑,小家伙大约只有十六七,憨厚的扭头就跑了,还险些把粥撒了,周围人起哄,他才想起回身给杨绫行了个大礼以示感谢。

    恩威并施。

    杨绫有些理解杨晗想做什么了,尽管她抬了抬头依然觉得看不见大隋的未来,但金贵的公主亲自到前线,犒劳这些没有品级的小兵,至少也有那么一刻,军心是安定的吧。

    或许,女性在这个时代能做的真的很少很少,可谁规定,很少就可以不去做了呢,即便有微弱之能,也该奋力争取才是。

    她望着这位南阳公主的背影,即便做的是挽救大隋这样在后人看来飞蛾扑火之事,可南阳公主又没有上帝视角,南阳公主只是做着她能做,她想做的事,哪怕对后世没有功劳,站在她的立场,也是值得敬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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