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我悟了,也许根本没到恐惧的地步,我只是感到一丝被言中的恼羞成怒。

    我恼羞成怒他的行为如此明目张胆。

    餐桌、客厅、马桶和墙壁的夹缝中间,我开始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发现那家美术馆的宣传页。

    任凭再怎么睁眼装瞎,在无聊的蹲马桶间隙,我还是看完了宣传页的内容。

    夜深人静,罗兰晚归后直奔浴室洗澡,一洗完就被我堵在门口。

    他被吓了一跳,单手抚胸后退一步。

    “你想做什么?!”

    宣传页拍到他胸口,我说:“聊聊。”

    他挑眉。

    深夜十二点,我和罗兰在客厅沙发上对坐,各自表情严肃。

    ——严肃的是我,他没几秒就破了功。

    他好笑地说:“你这幅表情,今天我在汇报项目进度的manager脸上见过。”

    我怒视他:“你什么目的?”

    他说:“什么目的?”

    又装傻。

    我反手抽出美术馆宣传页拍在桌子上。

    罗兰慢悠悠地笑:“如果你已经了解了基本信息,那我们就可以展开接下来的对话了。”

    我满足他的得意。

    “说。”

    他问:“你知道这座美术馆的赞助人是谁吗?”

    我知道,宣传页上不是写着吗?

    Mrs Luo.

    Luo.

    我问:“是你熟人?”

    罗兰点头:“是我母亲。”

    我的下颌骨由于太过惊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罗兰说:“这就是我的目的,让我母亲满意展览里的一切设计,这份工作我想拜托你。”

    真看得起我,他哪来的自信我能做好这件事?

    罗兰说:“我看过你的作品集。”

    我惊叫:“这你都知道?!”

    他到底从哪里挖到的这些东西,难不成他连我几年前的简历都看过?!

    他笑:“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我木着脸:“少拽英文,这里是中国。”

    “Sorry.”

    “……”

    他耸肩:“抱歉。”

    最会以退为进,明明是给我的好处,偏要给足空间让我心安理得顺着台阶下。

    做人不能太给脸不要脸。

    怎么说呢——

    我顺着台阶缓缓滚下了。

    数日后,曼宁美术馆。

    美术馆前有一片空地,摆了一排遮阳伞,伞下是供参观者休息的桌椅。

    坐在遮阳伞下的椅子上啃三明治时,我对比手机里的远拍照片,以及近距离观看的效果,确定了一点。

    这幢庞大的白灰色建筑真的很像一个斜剪开口的牛奶盒,盒子两边腰上还被人捏了下。

    我边吃三明治,边扒拉手机上的图片,更加确认这个想法。

    坐在我对面的墨镜女士在和我啃同款三明治,看来她刚刚和我光顾了同一家便利超市。

    方圆三公里内唯一的一那家便利超市,一个普普通通的鸡肉三明治居然要二十八块!

    这位墨镜女士和我一样是冤大头。

    墨镜女士吃完三明治,抽出包里的消毒湿巾擦了擦手,她往两边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

    最近的垃圾桶在美术馆进门口,大概有两三百米的距离,这时候有些晒,她看样子不想顶着太阳过去丢垃圾。

    我的三明治也吃完了,拿纸擦了擦手,垃圾塞进装三明治的塑料袋里。

    墨镜女士看了我一眼。

    我垃圾袋递过去:“扔吗?”

    “谢谢。”她说。

    她把垃圾放进袋子。

    光买三明治,超市没主动给袋子,我问那位收银的大姐要了个。

    我和墨镜女士坐了会儿,谁都没说话,我低头在手机上查了下美术馆的基本资料。

    她主动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也是实习生?”墨镜女士问。

    我说:“是,你也是?”

    她戴着墨镜,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我,总之她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问:“谁送你来的?”

    莫名其妙。

    我说:“我自己来的。”

    罗兰说要送我,被我拒绝了。新工作第一天,我心情略显紧张,不想他一直在我耳朵边叽叽歪歪。

    墨镜女士沉默片刻,说:“我的意思是,谁推荐你来的?”

    我说:“什么?”

    她微微掩了下红唇:“曼宁美术馆不是不对外招聘吗?”

    罗兰没和我说这个啊,我还是不要先暴露他身份为妙。

    正当我在脑内找补措辞,一道男声插进来。

    “你不知道吗?今年是第一年对外招聘。”

    男生穿着宽大长袖上衣,身前喷满彩色涂鸦,张牙舞爪的。

    还剩一把空倚,他笑眯眯拉开椅子坐下,自我介绍道:“我是盛然,是这次新入职的实习生。”

    墨镜女睨他一眼,没伸手:“关霓。”

    盛然看向我,我握了他的手。

    我说:“我叫陈圆圆。”

    他乐了:“冲冠一怒那个?”

    我早习惯这种调侃,都怪我爸起的名。

    “同名。”

    “真可爱的名字。”

    关霓气势太强,往那一坐就是制冷机。盛然可能觉得我看起来更好说话,嬉皮笑脸想和我拉近距离。

    我一边应付他的搭话,一边回手机上的消息。

    罗兰:【还顺利吗?】

    我:【连门都没开呢】

    罗兰:【吃早餐了吗?】

    我:【刚吃了三明治】

    罗兰:【下午我会路过,晚上一起吃饭】

    罗兰:【吃些好吃的】

    路过?这荒山野岭的哪门子路过?

    吃晚饭倒可以,我欣然答应。

    打字期间我全然沉浸,忘记了旁边还有人,空气一下安静了,我抬头,盛然正看着我笑。

    他说:“男朋友?”

    关系有些复杂,我否认不是,不否认也不是,犹豫期间被他当成默认了。

    盛然一脸了然的表情:“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有对象也不奇怪,嫉妒了。”

    油腔滑调。

    我余光瞥见关霓勾着冷笑,扶了下墨镜。

    借口去洗手间,我暂时逃离尴尬社交的场合,在洗手间待了会儿,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我才走出去。

    洗手台的灯光有点暗,已经有人在。

    人在,墨镜也在。

    这幽暗的灯光,这比灯光还幽暗的墨镜。

    我走过去洗手。

    洗到一半,墨镜女士拧开口红盖,对着镜子描了描本就鲜艳的唇。

    “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一人做同事。”

    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墨镜下的眼睛翻了一个白眼。

    见我沉默不语,她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

    第一天上班就跟人抱团说别人坏话,有点危险。

    我看了眼手机,转移话题。

    “快到时间了,我们快走吧。”

    通知的是十点,终于到时间了。

    本来以为已经足够冷静,谁知道来报到前一天还是担心得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早上又起晚了。

    罗兰嘲笑我,他说:“你明明很珍惜这个机会。”

    我愤然夺门而去。

    我很珍惜这个机会?

    在展览部办公室里,我手心发汗。

    办公室不大,叶片宽大的阔叶绿植穿插在稀疏排列的工位间。

    我们在磨砂玻璃隔开的会议室里坐下,短发女人站在圆桌前,手托文件夹一一核对我们的名字。

    她抬眼:“关霓?”

    “是。”

    关霓在进办公室前收起了墨镜,此时对着女人点头示意。

    “盛然?”

    “到!”

    盛然笑嘻嘻,两指飞了个俏皮敬礼的动作。

    女人微笑,看向我。

    “陈圆圆?”

    我对着她的目光点头。

    “好。”

    女人合上文件夹,说:“我们这一批的实习生都到齐了。”她笑,“不用怀疑,就是你们三个。”

    “想必大家都了解过了,曼宁美术馆是属于私人性质的美术馆,今年是对外开馆的第三年,也是第一次对外招募,在这里,我谨代表美术馆全体工作人员欢迎大家的加入。”

    盛然配合气氛欢呼一声。

    我坐在关霓右手边,没有墨镜遮掩,我终于看见她大面积清澈的眼白。

    女人说:“我是展览部负责人,大家可以叫我艾米。”

    艾米坐下来,闲聊的样子,她问我们对曼宁美术馆的了解情况,让我们挨个说说自己的想法。

    盛然说:“曼宁美术馆的名字源于杜曼宁女士,美术馆是由她一手创立,目的是为了纪念她的女儿。杜曼宁女士的女儿生前热爱艺术,杜女士为了女儿的遗志,出资创办曼宁美术馆来支持世界各地新锐画家的艺术作品。”

    关霓说:“曼宁美术馆背靠罗氏集团,这两年举办过不少有声量的美术展,我之前来这里看过几次展,很有想法,希望我的加入能有所助力。”

    我说:“……”

    背景资料都被说得差不多了,我说什么啊我说。

    他们都看着我。

    我说:“早上我来得太急没吃早餐,美术馆三公里以内只有一家便利超市,超市里的一个袋装三明治要三十块,这让我想起杜曼宁女士的建馆理念。”

    “曼宁美术馆的建馆理念是让大众看见最前沿的艺术。多少大众能为三十块的三明治慷慨解囊呢?”

    而且还只是普普通通的速食款。

    这句我没说。

    艾米脸上一直保持的迷之微笑的表情有些松动,她说:“我馆确实有餐饮项目计划,已经在进行中了,预计过两个月开始试营业。”

    我赞扬了馆长的高瞻远瞩,并对这个试运行的项目表示期待。

    ……

    聊了聊一个小时过去,总算要结束了,我松了口气。

    接下来,艾米带我们见了几个其他部门的人,暂时安排我和关霓留在展览部,盛然去了学术部。

    其实我有点忐忑,我是靠关系进来的。

    虽然罗兰说他为我做了推荐,我心里清楚,他推荐的分量以及我简历的分量孰轻孰重。

    就算是这样,如他所言,我珍惜这个机会,我还是来了。

    美术馆一般人手不多,少则十几个,多的几十个。曼宁美术馆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人。分了几个部门,其实都在一个地方办公,隔着几面墙的距离。

    午饭用餐时间,二楼有员工餐厅,标准配额的饭菜,我搅了搅碗里的紫菜蛋花汤,熟悉的味道。

    平淡,单调,和激情无关,与艺术创作恰恰相反,创作是需要激情的。

    我脑海中盘旋着上午在会议室里的对话,该说的说了,还有一些不该说的我没说。

    来之前,罗兰告诉了我其他事情。

    比如杜曼宁女士逝去的女儿叫罗樱,她是罗兰的妹妹。

    罗樱在一次高山滑雪中出了意外。

    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艾米说我们可以午休,也可以自行熟悉美术馆的环境。

    我站在空旷的美术馆大厅里,螺旋的木扶梯盘绕而上,天顶漏下光,层层过滤后已经不剩什么了。

    空旷,阴凉。

    罗兰说起这些话的表情过于平淡。

    他说事情过去了几年,他曾经悲伤的心情得到了平复。

    我问他为什么母亲纪念女儿,却要把美术馆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你见到她就知道了,我的母亲是一个……”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秒,微笑。

    “自恋的人。”他说。

    “像你一样自恋?”

    “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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