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落成的那晚,叶丽岛放了一夜的烟花。明暗变换的颜色落进我的房间,逼得我走到窗边。

    我倚在窗边看着烟花升空,转眼落进海洋,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越短暂的事物越是迷人。

    酒店正式营业的那个春节,叶丽岛迎来了第一批大规模游客。

    陆地上的人类在酷暑时躲进山林,在寒冬时逃来岛上。叶丽岛就是这样一座没有冬天降临的小岛。

    岛居两年,我的皮肤被晒黑,常常被游客认作本地人。

    走在路上,她们拦下我,问我那些我来岛上两年还没去过的景点在哪。我凭借记忆指出一个大概的方向,收获充满热情的感激笑容。

    我对岛上新开发的各个旅游项目毫无兴趣,只是每天骑着车在岛上兜圈子。

    我从很多人口里听说那个酒店,奇怪的是,并不是故意的,我一次都没从酒店门口路过。

    直到有一天,我听说酒店的名字——R\'s Hotel。我对这个字母R感到熟悉,却也没到需要深思的地步。

    直到……我又见到他。

    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又是新学期开学。

    春季开学和秋季开学不一样。秋季开学的学生迈入新年级,脸上总带着不需要掩饰的雀跃,而春季开学时,经过半年的磋磨,雀跃的学生变成霜打的茄子,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只有几个月后的暑假。

    春天的叶丽岛被明媚的色彩点染,到夏天,这些颜色会变得更加热烈。

    在春日和煦的风里,在路边蓬勃生长的花树下,我组织一年级学生过马路。

    一年级的小孩个个带着黄色帽子,叽叽喳喳不停说话,我像赶鸭子,将一批小黄帽从马路这边赶到另一边,接着赶下一批。

    赶鸭子队伍颇有气势,马路上的车纷纷停让道。

    赶完最后一批学生,我对一直让路的车鞠了半躬表示感谢,这时,一辆车起步,开过我面前。

    车窗里一闪而过的侧影让我愣在原地。

    同事问我怎么了,看着那辆车绝尘而去的背影,我陷入深思,说那辆车是不是还挺贵的。

    同事目光艳羡:“那当然咯!酒店老板的劳斯莱斯,可拉风了!”

    我看向他:“什么酒店老板?”

    “就是岛上新开的那个酒店的老板啊,最近大家都在八卦他。”

    我仿佛山顶洞人从洞穴中缓缓醒来,迟钝地问:“八卦什么?”

    “就八卦他是谁咯,放着那么多钱投哪里不好,偏偏来这里开酒店。”

    同事满头大汗,连声说太阳好晒,拿帽子扇风,大步走回学校。

    我沉着一颗心回到家,从抽屉里翻出那张银行卡。

    卡里的钱一分都没动,如果真的是他,那我要找机会还给他。

    最近的两年我过得还不错,这是我唯一不安的地方。

    为什么不安?大概因为这是一笔不义之财。我只能守着它,不敢拿它做任何事。

    我曾幻想这会是我安度余生的保障,这两年里,我知道,如果用这笔钱来建筑未来的生活,那么我将永远无法离开,从他噩梦般的甜蜜里。

    这是一切的开始,我却把结束的机会藏了起来。这不应该。

    我应该再次联系他,我一直存着他的号码。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我最后打给了钟伯庸。

    我以为钟伯庸不会再接我的电话,没想到电话马上接通了。

    “陈小姐?”依然是有些紧绷的拘谨的声音。

    我问他能不能见一面,在A市。本以为钟伯庸会推脱我突然提出的见面,没想到,电话那边很快答应了,我还没来得及说明我的目的。

    周末我回了趟A市,回家看到我的房间已经被陈之沁变了样子,带花边的深色窗帘,浴室里崭新的四脚浴缸。

    她问我喜欢吗,我说你喜欢就行,这是你以后住的地方。

    “你今天不住家住哪里?”她提高了八度的声音依然优美动听。

    “我住朋友家。”

    “哪个朋友?”她狐疑。

    “宋瑜亭啊!”我万分感谢宋瑜亭的存在,让我妈还认识一个我现在朋友圈里的人。

    和家里人匆匆打了个照面,我奔赴和钟伯庸约好的地点。

    熟悉的商场,熟悉的一楼,原来的奶茶店倒闭了,新开了一家咖啡店。

    钟伯庸坐在咖啡桌对面,他的样子没有一丝变化。我不说话,他不说话,我从包里拿出那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让他转交给罗兰。

    他终于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对不起,陈小姐,我没办法帮你转交。”

    我静静看着他,他的手一直放在桌下,他低着眼没看我,说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罗兰了。

    我惊讶:“怎么,他把你开了?”

    钟伯庸看起来很低落。我不能再说自己的事,转而安慰他树挪死人挪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说:“罗兰先生走了。”

    这句话悲伤得就像罗兰死了一样。

    钟伯庸失落地告诉我罗兰离开了罗氏集团,他不再在他身边工作,所以没办法帮我转交。

    这比罗兰死了还让我惊讶。

    他离开了?他居然就这么离开了?我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商业奥秘。

    但,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除了这张银行卡。

    犹记得拿离婚证的冬天,只用了十分钟,签字,对工作人员的一切提问保持微笑,他拿到同样红色的小本,没有多看上一眼,问需不需要送我。

    我说不用了。

    他接了个电话,对我说,他还有事先走了。

    没有再见。不需要再见。

    钟伯庸略带不安地看着我,我没有继续为难他的意思。话说完了,也该走了,钟伯庸吞吞吐吐地说罗兰有话让他转告我。

    我真的笑了,他还是这样,话总说一半,总是要显得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说我不想听,钟伯庸一定要说。

    “罗兰先生说,如果陈小姐再找我,就让我告诉你,你总有办法见到他。”

    他是如此胸有成竹,我一定会再找他。

    我愤怒,我不甘,我被他猜中了。

    我能想象出他胜券在握的笑,像高高在上的皇帝,却没想到,我再看到那样的笑容,恍如看见一位濒临绝望的赌徒。

    他笑着说:“我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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