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驾崩。

    皇宫丧钟敲响,响彻整座盛京。

    百官被急召进宫,无论如何,各个都抹着眼泪,哭得“真心实意”。

    戚无良等人前脚刚离开相思阁,后脚这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橘红的火势冲天而起……

    雀奴公公见戚无良回眸看去,解释道:“陛下身前曾说过,若大将军的骨灰被带出皇陵,那他也不必葬入皇陵了,一把火烧了便好,就着这相思阁的一生执念烧了便好……”

    戚无良什么也没说,刚欲转身离去,就见李徵手持圣旨,身后跟着文武百官,疾步朝相思阁的方向走来。

    一行人神色匆匆走到跟前,态度恭敬中又带着几分忐忑,朝司徒纯行五体投地的大礼,齐声道:“臣等拜见新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徵跪在最前头,嘴上说着该说的场面话,“先帝已去,还望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早日登基,以安国祚。”

    司徒纯冷凝的眸子转动,最终落到李徵身上,“李大人是从哪里看出我需要节哀的?眼瞎就去治。”

    场面一时冷寂,李徵未言,只是恭恭敬敬跪在原地。

    百官对这位新帝接触不多,不了解其脾气秉性,又向来只闻恶名、只传恶话,故而司徒纯一句话就吓得众人忐忑慌乱起来,甚至有胆小的已经抖得跪都跪不稳了。

    噗嗤,戚无良笑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这一声笑,百官皆抬头看向戚无良,右相大人未戴面具,众人先是惊艳于那副冠绝天下的容貌,有眼尖的人认出了右相大人常年穿的白衣,像孟鹤云、吴钩等老臣则是瞳孔微缩地认出了那张脸。

    唯一因这一声笑而神色慌乱的只有司徒纯和李徵两人,一个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又惹自家小先生生气,一个是从头到尾都错了,绝对会惹戚无良生气。

    戚无良径直走到李徵面前,声音冷漠到了极致,“让路。”

    李徵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轻轻挥手,不止百官纷纷让路,连原本围堵在崇辞宫的三万死士也纷纷让路。

    等了良久,站在他面前的戚无良一直没动,只有含笑的声音传来,“自今日之后,李大人应该也算是权势滔天了吧。”

    李徵眉心一跳,求日公子大名远播,纵横文场官场多年从无失利,也是头一次心慌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右相,我……”

    不待他说完,戚无良已经阔步朝崇辞宫的宫门走去,那里站着一个袈裟早被鲜血浸湿的和尚——慈眉善目,瞧着最是六根清净、圣洁无瑕,快二十年来,这和尚似乎就从来没老过。

    见戚无良走来,那双手捧着木盒的和尚垂眸念了声佛号,眉眼间全是重伤后的憔悴,依旧缓缓一笑,“贫僧做到了。”

    戚无良停在他面前,温柔又悲伤地低眉看向木盒,语调却是凉的,“给我。”

    纯一和尚开口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却猛地咳起血来,他急忙扭过头,一手捂住口鼻,以防咳出的血溅到木盒上。

    戚无良这才注意到,这和尚一身血污,怀中的木盒却未染半分尘埃。

    纯一和尚从衣袖擦了擦口鼻溢出的血,狼狈道:“小阿离,贫僧已时日无多,唯有一求,能不能让贫僧送大将军和初元帝回归故里?”

    戚无良深深看了纯一和尚一会儿,以梁惠帝偏执的性子,他会在皇陵中设置多少机关和人手,可想而知,但硬闯皇陵是纯一和尚自己求的,与人无尤,但……

    即便理智告诉戚无良该恨这个人、怨这个人,可纯一和尚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人昔年陪在大将军身边走南闯北,一身佛门百炼成钢的内功,何曾伤成这样过?

    “去找徐叔,他还能保你一命。”戚无良错开了与纯一和尚对视的目光,语气冷硬道。

    纯一和尚见戚无良嘴硬心软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继而摇头,“贫僧自北燕入梁,潜藏在大梁皇宫两年,为的就是今日——贫僧想亲自送大将军回家。贫僧枉顾戒律,多少年在这红尘障里游走,纵然无悔,但有愧。”

    戚无良看向纯一和尚的目光再度冷了下来,“无悔?”

    纯一:“是。”

    戚无良:“大师这是在赌他日黄泉相见,我娘亲定是不会怪你。”

    纯一和尚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或者说他又想起了那人生前的模样,嘴角慢慢笑开,笃定道:“大将军不会,但……小阿离会。还记得当年在机关城石山吗?当时悔之想独自去救大将军,所以把你关在了石门外,你气得直接把最爱吃的栗子糕摔在了地上,蹦跶着小身板就要去破解石门的机关……那么小就有股倔劲,因为这件事,悔之至今都在你手底下讨不到半点好。最是记仇的一个人啊,那个时候贫僧就在想,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你这个小娃娃。小阿离,可是贫僧……还是想问一句,能不能原谅我?”

    “不能。”

    戚无良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纯一和尚没有半分失望或惊讶,因为他看着长大的小阿离本就这样一个人,然后下一句话却让他眼前一亮。

    “你走吧。”

    纯一和尚一喜,他知道戚无良这是默认他之前的请求了。

    戚无良撂下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纯一和尚转身望向白衣背影,苦涩一笑,就那股“转身就走永不回头”的劲头和她母亲还真是一模一样,他双手合十,鞠躬一拜,话别道:“长路迢迢,望大将军日后保重。”

    戚无良就那么形单影只地往离宫的方向走,身后是滔天火海,是数不清的大梁朝臣的将士围着他们的新帝跪拜……

    白衣冉冉,一如当年桀骜疏狂,却也显得有几分孤寂,直到——

    “公子!”

    “右相大人!”

    红泪和温寻站在迎她的马车旁招手,而钱士臣、何大壮、方雩、谢施敏则站在宫门口等她。

    何大壮最不矜持,小跑着扑向戚无良,她原本那张黝黑的小脸本就是在乡下种田时晒的,这两年在盛京有戚无良砸银子金贵地养她,终于把这姑娘养白嫩了,再加上她本身生得就好,当真是明眸皓齿,好俊俏的一个人儿。

    就是那自幼学毒的泼辣性子丝毫没变,气愤道:“右相大人,李徵太不是东西了,你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背刺你,我明个就下药毒死他。”

    戚无良笑着掐了掐她的脸蛋,“你舍得?”

    何大壮不高兴了,“怎么不舍得?那个坏东西!我早就想灌他点毒/药了。”

    戚无良无奈,真不知道李徵是怎么追的人,追了两年都没让她家大壮开窍,还要她替那废物点心说话,“他为了他的家国,立场没错。”

    何大壮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明显地偏帮戚无良,眼里的不忿都快溢出来了,“可右相大人不生气吗?他可是和梁惠帝合起伙来算计你。”

    戚无良没说话。

    怎么会不生气呢?她又不是圣人。

    方雩看了戚无良一眼,“杀了不解气,不如找几个人给他套麻袋绑起来揍一顿。”

    谢施敏震惊扭头看向方雩,“这种主意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方雩斜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谢施敏眼珠一转,顿时满肚子坏水开始往外冒,“今夜过后,以他如今的权势,怕就是李相。朝堂上那点事你还不知道,要不咱联合起来搞点事情,把这位李相送进大牢待两天。”

    钱士臣干巴巴搭话,“我出银子。”

    谢施敏:“我出毒计。”

    方雩:“我工部鼎力支持。”

    何大壮:“我刑部提供大牢和严刑拷打,屈打成招也行。”

    “快歇歇吧各位祖宗,越说越不像话了,”戚无良糟心地揉了揉眉心,“我没打算怎么着李徵……”

    “公子!”温寻的声音传来。

    说话的功夫,几人已经走出皇宫,红泪和温寻也迎了上来,看到戚无良满脸的倦色,温寻一阵心疼,快步上前,“公子,我们回府吧。”

    “嗯。”

    众人见戚无良是真的累了,也没再说什么,哪里知道戚无良这一句“回府睡觉”竟足足睡了三日,或者说烧了三日。

    几人轮番上府探望,把徐可风都问烦了,这大夫一旦生起气来,把一群人训得和小鸡仔一样。

    “怎么?都听不懂人话是吗?要我说多少遍?!她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新伤旧伤轮着发作,再加上心愿了却一半,人一时松弛下来,病倒很正常,发一发也好,总闷着早晚闷出个大的来,到那时你们也不用来府上看她了,直接去墓前吧。”

    何大壮被训得低着头,老实巴交又想反驳点什么,最后迫于当世第一神医的淫威,只是非常小声地反驳道:“呸呸呸,徐叔,我们错了,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右相大人好着呢。”

    “好着呢?我当年看着苏辞何尝不是好着呢。”提到这个,徐可风先是一哽,压下心头涌起的万千情绪,沉声道:“这大梁想杀她的人太多了,护不住她,你们就等着和我一样吧,逢年过节带着酒去墓前看人。”

    “不会的,我们会护住右相大人的!”何大壮眸色郑重道。

    钱士臣、方雩、谢施敏虽然没说话,但态度和何大壮是一样的。

    屋中,司徒纯垂眸坐在床边,虔诚地握着戚无良的手,他听到了,他知道徐可风那番话不止是对何大壮等人说的,更是对他说的。

    被司徒纯紧紧握在掌中的手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外面在吵什么?”

    司徒纯一喜,看向榻上脸色苍白却已睁开眼的人,激动道:“阿离,你总算醒了?”

    “嗯?”戚无良刚醒,意识还有些不清,在她的记忆里她只是睡了一觉,不解道:“我睡了很久吗?”

    她缓缓坐起身,却被司徒纯猛地抱进怀里,臭小子好像又哭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怎么总担心这事?”戚无良真是无奈极了。

    司徒纯将人抱得更紧,无理取闹又带着点别扭的幼稚,委屈道:“可我就是害怕。”

    “好好好,害怕就害怕,反正有我哄着你,你害怕的事情又不会发生。”

    戚无良好脾气地任他抱着,轻轻拍着他的背,本来是哄这臭小子,可拍着拍着她自己又睡了过去。

    司徒纯叹了口气,轻轻将人放下,严丝合缝地塞进被窝里,却听见那人迷迷糊糊在梦中骂道:“臭和尚又不洗澡就来见我……”

    司徒纯动作一顿,他知道纯一大师的事,更知道他家小先生这一病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个病因便是纯一。

    ——那个最是贪财、不爱洗澡的和尚要死了。

    司徒纯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哄睡,一边温柔道:“阿离,其实于纯一大师而言,他只是送一位朋友回家,然后就能了无遗憾地去见她,是好事。”

    毕竟,这一别足有十余载,人们常说别来无恙,可谁又能真的无恙呢?又或者,能说出这句“别来无恙”已经是最大的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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