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宣政殿。

    瀛洲破七关逼近中原、帝王被困兰陵的消息已经朝野皆知,往日争吵得如街市口的朝堂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压抑、屈辱和对国将不国的担忧,尤其是文臣们就像被毒哑了一般鸦雀无声。

    小太子一脸皱着一张小脸坐在龙椅上,宽大的龙椅称得他整个人更小了,面对满殿群臣的无策可献也更加无力,而龙椅左后方的珠帘后便是公主椅。

    “怎么?诸位大臣都无话可说吗?”

    小太子板着脸蛋、挺着胸膛,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更威严些,但终究是稚气满满,太过生嫩了。

    大殿之中还是无人说话。

    噗嗤,珠帘后的长公主笑出了声,在静寂的大殿中格外明显,女子笑盈盈的声音传出:“御史院的几位大臣平常参本殿不是参的挺勤吗?昨日说本殿妖孽、牝鸡司晨、颠倒乾坤、祸乱北燕的那位许老大人呢?不是说要撞柱明志吗?”

    被点名的老臣缩在御史那一列,老脸憋得通红。

    “诸位将军呢?”苏恨离看向武将一列。

    为首的一名中年将领出列,咬牙启奏道:“长公主殿下,并非我等无报国之心,只是……自东海一战、苏家军覆灭后,北燕国力确实比不上从前,陛下亲征能集结到兵力已经是四境极限了,如今便是再想支援,可兵从何来?”

    一句“兵从何来”问得心塞。

    再好的良将没有兵士,也不过是纸老虎。

    公主椅上的苏恨离琉璃眸轻转,看向位列群臣前、一直作壁上观的谢恒,“我记得恒王叛梁归燕时带回来了三万偃鬼骑。”

    谢恒出列,语气平淡从容道:“区区三万人马,不足解东海之危。”

    中年将领看了谢恒一眼,隐隐有为其马首是瞻的意思,谢恒亦不着痕迹地回看了他一眼。

    中年将领立马会意,再度开口道:“殿下,退一万步讲,便是将士充裕,臣等亦是有自知之明的……瀛洲人研制出一种专克火琉璃的黑甲,只要将士穿上,浑身包裹于黑甲之中,可无视火琉璃的爆炸冲杀……他们自东海登岸,除去兰陵外,连破七城而所向披靡。臣等无用,至今未想出破敌之法。”

    苏恨离怎么会注意不到谢恒与中年将领之间的眼神交流,这便是谢恒的本事,回燕不过半年,已拢得了一批人心。

    玩弄人心,是谢恒的拿手好戏。

    她手指敲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道:“诸位知道蛮族吗?”

    群臣不知她此言何意,都不敢上前搭话,各个装鹌鹑,还是江晚寒出列道:“西南昆山之外的蛮荒之族。”

    苏恨离一笑,“丞相可知蛮族好战?他们没有中原人修习内武的概念,却也知道要锤炼肉/体、打熬筋骨,所以蛮人个个体壮如山、力大无穷,说一句铜筋铁骨也不为过。昆山关外有百万蛮族,以体格和力量而言远胜中原人,大梁驻守昆山数百年,打了无数战役,面对铜筋铁骨、力大无穷的蛮族,历代守关之将都没想出过什么好的破敌良策……”

    苏恨离看着满殿群臣,眼中闪过嘲讽、怒意、悲愤,最终闭上眼睛,声沉如钟回荡在大殿。

    “但他们依旧守在昆山这么多年!昆山关隘历经战火无数,但从无失守过一次!满城将士不敌蛮族,却也没想过退一步!”

    “而我北燕呢?有最好的机关战具,有威力最大的火琉璃,面对犯国辱家之辈不思退敌,却在和我说什么无退敌之策,所以满殿武将没有一人敢往!”

    苏恨离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平静威严,压得文臣抬不起来头来,令所有武将羞愧得齐齐跪地请罪。

    “我敢!”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耄耋之年的荀老将军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目光炯炯,迈着四方步,努力挺直为北燕操劳一生的脊柱,走到殿前,朝苏恨离跪行臣礼,高声请命道:“大将军,他们不敢,我敢!老臣请命,上阵杀敌!”

    荀老将军,那是昔年跟在大将军苏辞身边的老人,一生打过的仗比多少人吃得盐都多。

    中年武将目光复杂地看向老将军,开口提醒道:“老将军,我等无后继之兵,上阵杀敌也当有将士跟随。”

    荀老将军梗着脖子,倔气道:“一人一骑亦可上阵杀敌。”

    “您……您这不是胡闹吗?”

    “胡闹?”

    荀老将军怒了,指着一品将军的鼻子当场就开骂——

    “墨冲,我看你们这些小辈是在这皇城的金玉窝里被养废了,当年三国围攻北燕,那时候的北燕比如今羸弱的不是一星半点,大将军苏辞上阵杀敌亦没有后继之兵!别说后继之兵了,她连个像样的盔甲都没有,如此……面对犯境之敌就不战了吗?十倍敌军围之,你以为将士能活下来几人?你当她没有一人一骑厮杀过吗?!”

    “你们如今是好,武将当官,去军营里溜达几圈,有家族长辈做后盾,给你们安排几个不痛不痒的军功,然后就能平步青云、层层高升。你们是当将军吗?东枫城中誓死不降瀛洲的青楼女子都比你们有血性?!”

    一句比不得妓子,骂得所有武将脸上黑红交加,好不热闹。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们如今跪在这里是打什么主意?”

    荀老将军指着珠帘之后、公主椅上端坐的苏恨离,什么实话都敢往外蹦,“大将军的女儿回来了!你们又有依靠了对不对?苏辞一生征战,保了尔等前半生无忧,她的女儿还在,还能保你们后半生在这皇城酒食肉林、安享太平!”

    名叫“墨冲”的中年将领红着脸,辩驳道:“老将军,我等没有!”

    “没有什么?你敢对着天地,拿自己的性命、拿子孙后代发誓吗?为将的血性丢了,为人的脸皮也不要了吗?你哪来的脸说没有?!”

    墨冲被骂得一句话都不敢再反驳。

    荀老将军这把年纪,说是半脚进棺材都是轻的,以他军功和年纪不需要再顾忌任何人,今日上殿更是没打算放过一个,指着平日里总和苏恨离唱反调的几位大臣。

    “还有你们……想要有人替你们挡刀子,又不想要这个挡刀子的人不损伤你们世家权贵的利益。一个监明司就把你们吓破了胆,非得伸伸脑袋、炸炸毛喷出点屎粪道理,非得把监明司撤了才能安心?安心安心!怎么?多少年了,你们这些世家还是这么不经查吗?根里烂透了,捂着就不烂了吗?是一定要把北燕也祸害得烂了,家破人亡、亡国灭种,你们才甘心吗?”

    “还有你,江晚寒……”

    老将军指头一转,指向百官之首,骂得更狠,“你年轻时候的铁血手段呢?怎么?人老了,心也懦弱了?官场沉浮多年,你莫不是也想和光同尘、明哲保身?你瞧瞧你这几年干的都是什么狗屁事!他日黄泉末路,你有脸见苏辞吗?”

    这句话骂得江晚寒脑袋嗡的一声,身影一晃,差点没站稳。

    荀老将军悲怆捶胸道:“先帝啊!你看看,这满殿群臣何其无耻!”

    珠帘后,苏恨离召来宫人,低声道:“给老将军倒杯茶,搬把椅子来。”

    立即有宫人上前扶着情绪激动的荀老将军落座,老将军过于激动得大哭起来。

    “老将军莫哭,气大伤身。”苏恨离宽慰劝道。

    荀老将军捶着胸,怎么也止不住眼泪,嚎啕道:“小阿离,老夫悲痛啊!”

    年纪大了的人委屈起来也和小孩子一样。

    苏恨离哑巴了片刻,只得温和道:“那您先缓缓,太子殿下……”

    龙椅上的小太子侧头朝珠帘后看去,乖巧道:“姑姑,我……孤在。”

    “殿下知道为何这满殿群臣无一人敢说一句去营救陛下的话吗?”

    小太子摇头。

    “姑姑今天教你的东西,你都要记住。”

    苏恨离说着,缓步走出珠帘。

    御史院的大臣们看着苏恨离走出珠帘,各个瞪大了眼,怒然指责道:“长公主殿下怎可走出珠帘?”

    苏恨离站在那儿,云鬓宫装,红衫金摇……

    哪怕是参她的大臣都不得不承认,美,真美,倾国之貌无外如是。

    世人皆说苏辞貌可祸国,许多人未见过苏辞之貌,但如今见了苏恨离,也不得不叹一句传言非虚。

    苏恨离瞧着御史们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了,“怎么?敌寇犯境,众御史缄默不言、当缩头乌龟,本殿不过出了个珠帘,诸位倒是精神了,既然精神了,本殿不如将几位送往前线杀敌如何?”

    悬挂珠帘是为了所谓的礼法,毕竟男女有别,一个女子上朝本就不应该,再抛头露面更是不应该,苏恨离担着长公主的名头,愿意遵着礼数便遵着,她不愿意谁又敢胁迫她?

    几位御史纷纷闭嘴,一副迫于强权而忍辱负重的坚贞模样。

    “几位不必这样看着本殿,本殿没有与几位开玩笑,来人,将几位御史送往前线守城。”苏恨离笑道。

    话音落就有禁军上殿,“坚贞不屈”的御史们顿时一懵,被禁军抓住肩膀往外拖时,终究放下了脸皮,不住崩溃哭嚎道:“殿下!殿下!臣等错了!臣等知错!求殿下恕罪……”

    苏恨离听了,垂眸一笑,她含笑的声音比她冷着脸说话更令群臣胆战心惊,“原来去往前线守国在众位大臣眼里是过错呀,还需要本殿宽恕……”

    这一言如沸水炸开,又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群臣尽跪,惶恐道:“殿下恕罪,臣等绝无此意!”

    “本殿知道,诸位大臣多半笃定陛下回不来,所以已经开始另投明主了,可喜可贺……”

    群臣开始疯狂叩首,再度高呼:“殿下恕罪,臣等绝无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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