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云暮,年关将至。天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宫墙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被。

    今日休沐,福路清晨起来照例陪着皇帝去绛雪轩。

    这半年,陛下的觉都很少,晚上基本上都不怎么睡,福路看在眼里,嘴上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福路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嘴笨到这种程度,每次休沐都沉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骅是去看那棵桃树的,这事情福路知道,现在守在绛雪轩的红翊也知道。

    得到皇后死讯之后,红翊和芸姑两人都伤心欲绝。芸姑思虑再三,还是请求了出宫,回到了尚书府,陪伴郭夫人。原本红翊也可以选择出宫,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后来太后娘娘也允诺红翊可以回慈宁宫当差,也被红翊婉拒了。

    红翊自己到养心殿等了近十个时辰,才终于得见天颜,向秦骅讨了恩典,留在了绛雪轩,做了绛雪轩的掌事宫女,料理绛雪轩的宫务。

    秦骅允了,他特别提醒红翊好生照料那棵桃树。

    如今的绛雪轩里没有主子,只有红翊这个掌事宫女和一些负责洒扫的太监。

    红翊心里明白,即使陛下不说,她也会细心照料绛雪轩的一草一木。

    后来每逢休沐,无论刮风下雨,秦骅总会特意到绛雪轩去看看那棵由他和茵茵亲自种下的树。一切浇水除虫的事务在休沐的这一天,秦骅都不假手于他人,为此福路还特意请了照料御花园的掌事公公,出了本册子,专给陛下学习如何照料桃树。

    今日大雪,厚雪浸湿了秦骅的鞋袜,福路一边撑着伞,一边犹豫不决的开口,“陛下,要不今日还是算了吧。寒冬来临,您这一去,鞋袜尽湿,若是回了养心殿着凉了,奴才也没法向太后娘娘交代啊。”

    秦骅乜了一眼福路,因为长期的失眠心悸,孙太医同他说过,要他注意不要受寒。可他不在乎,活的久或者不久,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世间他想要与之长相厮守的人已经离去了。

    红翊看着冒着大雪也依旧如期而至的陛下,心中生出了几分怜悯,上前行了一礼。陛下坐拥江山,依旧思念娘娘,若是娘娘没有离开,陛下与娘娘定是恩爱两不疑。

    大雪飘扬,秦骅伸手格开了福路给他撑着的伞,任由雪花肆意飘扬在他的发丝衣领。几朵雪花甚至偷摸着随风飘进了他的衣内,他也毫不在意。

    秦骅熟练的接过红翊递来的工具,大雪是从昨晚就开始下的,此刻小桃树身上已经挂满了雪。

    他一点一点的把挂在桃树上的雪扫落,像是扫落自己心中的愁绪那般。直到桃树上一点重物都没有秦骅才停了下来。

    现在桃树虽然长高了不少,却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

    种下这棵树的时候,秦骅还曾幻想过,以后每一个春天,他都会与茵茵一起来这儿赏桃花。

    料理好桃树之后,秦骅照例去了绛雪轩主殿内坐坐。所有的陈设都被秦骅恢复成了茵茵在的时候的样子。每次秦骅呆在这里总是出神的坐上一个上午,不叫任何人打扰他。

    回到乾清宫的时候,福路才发现陛下起了高烧,病来如山倒,秦骅一直强撑着进内殿才开始有些不对劲,一下子倒了下去。福路抬手伸向陛下额间,这才知道陛下恐怕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连忙去请太医。

    陛下近来身子本来就变弱了许多,今日又冒着鹅毛大雪去照顾一棵树,又在绛雪轩呆坐了一个上午没有把湿透的鞋袜和衣服换下来,这才风寒入体,高烧了。

    太后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带着几分怒火赶了过来,她不想朝秦骅发火,只能怒斥照料陛下的福路。

    “明知陛下身子骨不好,为什么还带着陛下冒雪出去?福路,你照顾陛下多年,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太后虽是对着福路说的这番话,眼神却止不住的往秦骅那边瞟。

    太后心里怎么会不知,定是秦骅执意要去,福路拦不住。奈何她这儿子是个痴情种,认定了一个人就放不下了。先前情窦未开,是谁也看不进眼里,好不容易看上了一个好的,结果确是这般结局。若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这种局面,太后说什么也不会让文茵因为一句批命就进宫的。

    秦骅起了高烧,整个人懒洋洋的卧在榻上,没什么精神。

    其实他这种精神状态已经持续了有小半年了,因为睡不着觉,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心态也就更差了。这些日子,但凡有个谁在背后说起皇后娘娘的坏话或者是提到他不想回忆起的事情,都会被他毫不留情的处以仗刑赶出宫门。

    久而久之,宫里敢提到皇后的人愈发少了,生怕自己一个话说错就被陛下的怒火波及。

    今日的风寒只不过是秦骅长久以来的情绪积累所至的,病痛因为外因爆发了。

    他烧得糊涂,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在绛雪轩阳光灿烂的午后。

    茵茵满脸笑意的看着他,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这是他思念了许久的笑容,秦骅有几分激动,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却见茵茵忽然之间变了脸色,厉声对他说道,“你说过的希望这万里江山海晏河清,怎么如今全然忘了?”

    “朕没忘,朕答应过你的,怎么敢忘?”秦骅有些哽咽,带着几丝委屈,他虽然每日情绪不稳,但是依旧强撑着身体处理政事,“可朕不想当这国君了,茵茵带朕走吧。”

    秦骅死死的抱住茵茵,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消失不见,怀中的她变得滚烫,烧的他也在浑身冒汗,额上止不住的冒出细密的汗珠,即使这样他也不想放手。

    却见怀里的茵茵,柔声道,“放手吧,回到你该去的路上,你有着不能逃避的责任,不是吗?听话。”

    陛下的高烧一直不退,太医们急的团团转。一旁的太后更是心急如焚,亲自上前替了福路给秦骅换额上的帕巾,口中呢喃道,“骅儿,你兄长离开哀家了,你不能再离开哀家了。哀家没法再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到了后半夜,陛下的烧才渐渐退了下来。太医院值守的太医和福路这才松了一口气。

    -

    三年后,春日熙暖,连绵的春雨季已然过去,御花园里的花朵再次争相开放。

    坤宁宫内满满的桃花树也全部开了花,每一棵树都开放得极美,争奇斗艳,一走进去仿佛坠入了桃粉色的海洋,美的不似人间才有的地方。

    这是他花了整整三年为茵茵种下的桃树,只为了实现当初大婚夜他曾许下的承诺。虽然茵茵不在了,但秦骅想把属于茵茵的那份也一并种下。

    坤宁宫内桃树成林,密密的桃树林里立着一个身着长衫龙章凤姿的青年,身旁还跟了一位略低半个头的青少年。

    待那青年转过头来,秦骅有几秒的恍神,错以为是茵茵化了男妆,着了长衫。

    “阿青,来了啊。”秦骅出声,语气亲和。他曾同茵茵说过,要把她弟弟当成自己的弟弟,如今他也是这么做的。

    “参见陛下。”郭青并未失礼,带着身旁的念英一同行礼,即使陛下说过很多次,若是私下无人之时,他可以不必拘礼,他也依旧如常。

    从永凉州一战之后,郭青沉稳了许多,也变得懂礼数讲规矩了。因为立下了战功,如今他和念英在朝中也谋得了一官半职。或许是因为阿姐的缘故,郭青总觉得陛下对他格外照顾,有时陛下看着他时,总会出神的盯着远方,那时郭青便会知道陛下又在想他阿姐。

    如今郭青的眉眼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越来越像他逝去的姐姐。许多次郭青扫过镜子中的自己,都会误以为是姐姐重新在他的身躯里和他一同长大,他才会越来越像姐姐。

    今日是郭青特意上书给秦骅请求入宫觐见的,没想到秦骅并未同往常一样将他召去养心殿,而是要太监将他领到了坤宁宫。

    “这满宫的桃花漂亮吗?”说话间,一片桃花瓣飘落在秦骅的青丝上,他抬手将它捻下,放入手心,视线落在那花瓣上,仿若珍宝。

    “美的不似人间。”郭青答道。

    自从三年前的冬日陛下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突然一改先前失去皇后的颓势,开始励精图治,如今的秦国比之三年前已然强大了不少。

    唯有半月一次的休沐,陛下上午去完绛雪轩,下午就会来这坤宁宫,种上桃树。此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郭青自然也是知晓的,他也知道这桃树陛下是为何人所种。

    “你阿姐的丧期快过了。想起你今日要进宫,朕便要人将你带到了此处,也算你替你阿姐看过了这片桃林吧。”秦骅神情蔫蔫,似是有些疲惫。

    “臣知晓阿姐丧期快过了,因此特向陛下前来请命。待到丧期过了,臣想去永凉州,驻守边关,保护边关的百姓。”郭青死死盯着泥地,身形一动不动,像极了当初说要替皇帝出征的文茵。

    “臣亦请命去永凉州。”念英随道。

    秦骅早知这两人今日来的意图,如今的他身处高位,惯会读懂人心,很久之前,大概是看到郭青、念英两人一日不落的坚持练武时,他就知晓,这两人总有一日会向他提出这种请求的。恰好,进来金国因为上次战败的影响,整个国家进入了颓势,金国国主有些蠢蠢欲动,由郭青念英前去敲打他们也未尝不可。

    “可同你父亲母亲说了?”秦骅问道。

    “说了。”

    秦骅摆了摆手,心中叹了口气,这两孩子一个比一个像她,“既然他们同意了,那就行。等丧期过了,朕便下旨吧。”

    临走前,一直默默无闻不怎么吱声的念英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秦骅,见秦骅手中依旧把玩着那片桃花,他下定决定郑重其事的将怀里的东西交给了跟在秦骅身边的福路。

    福路打开袋子一看,‘黄记红豆饼’,竟然是这个?

    秦骅望向那熟悉的包装纸,神情有些恍然,把念英叫下,“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神仙大人托臣带给陛下的。”念英撒了个小谎,他只是从郭青那儿得知陛下时不时会去京城里的这家铺子,才想起当初神仙大人给他的那份红豆饼。这些年来,他每次休沐时都会去买上一份,今日进宫前亦是如此。

    不知怎么的,看到陛下把那瓣桃花一直紧紧攥在手心时,念英就决定在走之前撒下这份谎话了。

    神仙大人?

    秦骅知道这是念英对茵茵的称呼,他早就派暗卫查过念英的身世,知晓了他是茵茵救下的一个小乞儿,后来被茵茵安排到郭尚书府里当差。

    一直以来,秦骅不相信鬼神之说,就连祭祖拜佛之时,他都是顺应规矩祖制,从不多做。

    可自打这日在坤宁过见过郭青和念英之后,福路忽然发现陛下开始信佛了。甚至还会在拜见太后娘娘时,与她一同礼佛,这可是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秦骅没解释什么,若他的茵茵真是神仙,他信了这神佛之说又有何妨?

    曾经不信神佛的帝王,终究还是为了他心爱之人,祈求上苍垂怜,让他来生还有机会再与她相见。

    -

    陛下年岁渐长,膝下一直无嗣,后宫之中除了已经故去的先皇后再无第二个妃子。

    先皇后的丧期过了,朝中开始了激烈的争吵。

    之前陛下一直以丧期为由,堵住了朝臣们的悠悠众口,可如今先皇后去世早已过了三年,陛下却一直没有再册封过任何一位妃子。

    甚至之前进宫的贵女已经被陛下赶光了。

    这事情除了朝堂上的大臣们急,太后也急。

    太后带着钟妃,都闹到了乾清宫。

    福路知道陛下刚刚在朝上听过了大臣们说起选秀的事情,此时心情正值不快。哪知方一下朝,太后就带着人也急冲冲的跑过来了。

    福路本想拦住,可太后毕竟是陛下的母亲,又岂是他一位太监总管能拦得住的?

    太后方一进殿,还未坐稳,口中就又搬出了那老套的一番说辞,“皇帝,皇后已经走了,你不要再沉溺于过去了。如今没有皇嗣在身,你如何能将这朝中众人的悠悠之口堵住。”

    这番话秦骅近几年已经听到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瞧着跟着太后一同进来的钟妃,秦骅眉梢轻挑,反问道,“母后身边不是已经有孙儿了吗?”

    秦骅早已暗中联络了钟妃。为的就是让钟妃今日与太后同来。

    其实这几年安澜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安澜是个好孩子,将来未必不能继承大统,他心中也是将安澜作为未来继承人在培养的。

    再加上,秦骅身下的这座皇位本来就属于他兄长,还给兄长的孩子他也并不在乎。

    只不过现在安澜还小,所以他先替安澜守着这江山罢了。若不是因为这处理不完的政事,秦骅真想离开这皇宫,带着福路去领略这大秦的山河。

    太后转头看向钟妃,秦骅的意思,她一听就明白了。太后没想到,秦骅为了文茵,竟然会做到如此地步。先帝与她感情甚笃,两人之中也有其他女子。

    太后眉头微皱,“即便有安澜在,你这后宫也太空虚了,你若一直无嗣无妃,早晚有一□□堂都会猜出你选择的继承人是安澜,皇权迷人眼,你真觉得这样安澜会健康长大?背负的越多越危险,这你是知道的。”

    秦骅顿了顿首,他之前确实没有想过这一点,视线扫过一旁没有吭声的钟妃,忽然想起了钟妃的那个妹妹,他记得清散后宫后,钟蕊出宫一直都未许人家。

    钟蕊在宫内时,也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与茵茵关系甚好。

    想到这,秦骅还是向钟妃开口了...

    宫里要进新的贵妃了,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的飞往了整个皇宫。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陛下封贵妃此举只不过是深谋远虑罢了。

    钟蕊再次进宫之前就知晓,她此番进宫名义上虽为贵妃,实际上是去照料安澜殿下的。

    自从出宫后,钟蕊一直忘不了当初皇帝和皇后两人琴瑟和鸣的样子,因此她并没有像其他出宫后急着寻人家的女子一样早早的定下婚事。而是向父母请求,能给她个机会,寻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人。

    可直到过去了三年,钟蕊才从先前的天真烂漫中渐渐明白过来,这心上人并不是这么好寻摸的,像文茵姐姐和陛下那般互相钟情,已经是幸运之极了。

    因此当姐姐钟妃同钟蕊说起是否愿意入宫当陛下的贵妃时,钟蕊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

    -

    安澜成年之后,正式被秦骅册封为东宫太子。彼时的安澜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秦骅也将手中的权利逐渐放给安澜。

    没过两年,秦骅便宣布退位,成了太上皇。安澜的生母钟妃成了东宫太后,安澜的姨母钟贵妃成为了西宫太后。

    秦骅成了太上皇之后,终于将朝政的担子从身上卸了下来,这个担子他背了太久,他累了。

    坤宁宫的满林桃花依旧年年开放,秦骅也逐渐将与茵茵的那段记忆放在了心底。

    这些年来他求神拜佛,可是茵茵始终没有入他的梦。他想,可能是茵茵在天上玩的欢快,所以把还在下面的他给忘了吧。

    当秦骅宣布自己要离开皇宫的时候,福路知道主子要去实现自己还是雍王时候的理想了。

    多年之后,成为中年帝王的安澜收到了远方的来信,将太上皇秦骅接了回来,与他那等了许久的皇婶婶合陵而葬。

    安澜知道,皇叔心中只有皇婶一人,与他姨母西宫太后娘娘并无任何情谊,待到东西宫两位太后离去时,他特意将两位太后安葬在了一起,住在在皇陵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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