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萃死后,知府之位再次空落,衙门被李孚谕当做临时办公的地方,他方看完边境几座城池的军情,部下在外叩了叩门,声称有要事相告。

    “殿下。”

    部下进来后先是行了个礼,他脸色难堪,李孚谕只看了一眼便心下了然道:“失手了?”

    对方头往下低了低,这模样不言而喻。

    “殿下,她身边有太多人,我们实在近不了身,派过去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全都死了。”

    “怎么?”李孚谕微微蹙眉,语调冷硬,“李望津无权无势,空有公主身份,莫非你要告诉我当初程党还没有除干净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即直直跪下,俯身谢罪,“只是……她身边的人是奉天道都司佥事左誊派来的,我们实在不敢暴露。”

    李孚谕冷肃的神情微动。

    “另外,还有一人。”

    “谁?”

    “程鞍在西北监军时的副官,二十年前因伤病早早解甲归田的王睢,他改了名字,事情做得很隐秘,我们才查出来。”

    李孚谕放下手中的情报信,他向后靠了靠,抬起手,按在眉心上,脸色沉郁。

    “看来她早在我来到朔北前,就已经为自己找好退路了。”

    部下没听懂他的意思,抬头犹豫道:“殿下?”

    李孚谕放下手,道:“十三用什么证明的身份?”

    部下顿了顿,道:“呃……是蟠龙玉珏。”

    李孚谕一怔,微微扬起眉,片刻后竟低笑了一声,恍然大悟。

    姚昶那件案子,看似合理,好像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太过顺利反倒让他有些怀疑,张卯为什么甘心出卖从前的主子,笃定沈霁会帮他,姚昶又为什么坚信他下狱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直到不久前,因为从徐嘉淼身上顺藤摸瓜查到了背后出谋划策之人,他才忽然明白,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因为他和李拓溦势不两立,连他自己都被这假象蒙蔽,忘了还有一个人手上有这枚玉,她可以躲在背后借刀杀人,再完美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想通了这一点后,李孚谕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李望津还活着的时候,趁早将她这个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隐患彻底铲除,却没想到,他那渊清玉絜的十三妹早就应变知微,将蟠龙玉珏交给左誊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让他派兵保护自己。

    如今想来,恐怕聿都的父皇也已经知道她的行踪了,不久后大概会下旨让他带着李望津一同回京,既如此,李望津就一定不能死,否则他这个兄长将难辞其咎,就算不是他动的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好得很。”

    李孚谕皱紧眉,他并没有发怒,而是平静地将双手撑在案上,许久,他才低低地笑出声,喟叹道:“十三妹,多年不见,你实在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

    等那群刺客全都被阿檀灭口后,程允棠下令让他们将尸体处理干净,不要脏污了这一片幽禁的竹林。

    程允棠背对着燕回,冷静而沉稳地吩咐完一切后才停下来,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

    燕回站在一旁,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郎,目光中情绪翻动,却又在她回身看过来的刹那,匆匆低下头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她,只能逃避地躲开她的视线。

    过去的三年里,他认识的程娘子安静、寡言,虽然不常笑,总是冷冰冰的,人却温和柔软,就像是天上的明月,她不似朝阳般璀璨炙热,可那平淡清白的月光却真真切切地温暖过他。

    然而燕回现在发觉,那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它一触即散,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未曾留给他,眼前的人,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她可以眼睛都不眨地让人将那些刺客全部灭口,那平静得连一丝起伏都没有的话语,让他忽然意识到。

    他的程娘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程允棠在他低下头的一刻愣在原地,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想起当初问燕回的那个问题,如果有一日他知道她并不是他以为的温柔和善,他会怎么想,那时燕回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喜欢去思考未来的事情,可没想到,这真相会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撕开。

    也好,就这样吧,他在躲闪,在惧怕,这就是他的答案,如她所料,毫不意外。

    程允棠心里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她回过头,那些刺客的尸体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王昌旻拿着她的玉珏快马加鞭去了奉天找到左誊,说他在逃难的百姓中发现一个持有玉珏的女人,一询问才知道她是失踪已久的十三殿下,连忙请示省城,左誊亦上书朝廷。

    在离京前左誊会派兵来保护她的安危,李孚谕再想杀她就不可能了,否则他无法给朝廷交代,不仅如此,他还必须全须全尾地将她带回都城。

    不久,李孚谕果然带着人赶到,他骑着马,身上的的铁甲散发着幽幽的冷光,腰间的随身佩刀大概是浸过太多人血的缘故,刀柄暗沉,上面的猛虎图案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好像下一刻就会跳出来用一嘴尖锐的獠牙撕烂猎物的脖颈。

    燕回微微抬头,男人身形高大,虽不过中庸之姿,但气质凌厉,鹰隼般的目光扫视过来的时候叫人不寒而栗,王昌旻与阿檀一干等人纷纷跪下,拜道:“臣等见过七殿下。”

    “免礼。”

    李孚谕只是看着众人身前站着的女郎,几年不见,他这自小便容色清绝的妹妹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乖张,她身上有股浑然天成,叫人忽视不了的稳练持重。

    李孚谕缓缓道:“十三妹,好久不见。”

    程允棠亦敛祍垂首,“七哥。”

    “听左将军信上所言,十三妹这些年流落在外,实在是受苦了。”他勒紧缰绳,从马上跳下,缓步走上前,沉声道:“你失踪后父皇一下子便老了许多,他常常念叨,万幸十三妹还活着,等你回京后,父皇一定欢喜。”

    程允棠脸上没什么神情,微微颔首,“十三给父皇与七哥添麻烦了。”

    李孚谕轻笑,“一家人,何须说这些。”

    明明半个时辰前,他派出刺客来取她的性命,下手狠毒,而她借用他的身份在朔北翻云覆雨,二人各自心知肚明,却要在表面上伪装出一幅兄友妹恭的假象。

    燕回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王公贵族,不知道见了这样的人应该立刻跪下磕头行礼,只是手脚生寒,一动不动。

    李孚谕侧目,探究地看向他,意味不明,“嗯?这位小哥又是何人?”

    话音刚落,程允棠蓦地回身,她目光冰冷地盯着燕回,语气有些愠怒道:“放肆,见到皇子还站着做什么?你是要找死吗?跪下!”

    这与她过去鲜少的几次发怒不一样,从她变回公主开始,她身上便迅速凝聚出了属于皇族的气势与威严,这让她看着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燕回喉中发涩,他僵硬地屈膝跪下,低着头,肩膀几乎碰到地。

    “殿下……”

    他哑声道。

    程允棠喉头一哽,她侧过身,轻声道:“七哥,他是我身边新买的奴婢,没见过什么世面,您不要与一个贱民计较。”

    李孚谕眼睛微眯,须臾才笑了笑,“既是十三妹你的人,本王自然不会越俎代庖,不过,到底是奴婢,还是要好好教规矩才是。”

    “多谢七哥教诲,我知道了。”

    李孚谕收回笑,他偏头示意道:“朔北最后还有些事需要收尾,知道你没事七哥便安心了,我这就回去写折子,告诉父皇十三妹我已经找到。”

    程允棠点了点头,“好。”

    李孚谕先行一步,待他走后,程允棠才直起身,她目送李孚谕离去,抬起手,将脸颊边的碎发拂到耳后,神色凝重。

    她看向王昌旻与他身后的数名士兵,颔首一礼,“多谢王副官来回奔波,还劳烦您替我向左将军亦道声谢。”

    王昌旻抱拳道:“殿下客气,此乃臣分内之事。”

    程允棠终于转过头,视线中燕回孤零零地跪在地上,他垂着头,肩膀塌下,像是被抽掉了全部精神气。

    少顷,她低声道:“你起来,不要跪了。”

    燕回肩膀动了动,犹豫了一瞬,站起身,依旧不与她对视。

    程允棠什么都没有说,阿檀走上前扶住她,“殿下?”

    她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少年,“他怎么办,留在这儿吗?”

    燕回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倏地暗暗攥紧了拳头。

    程允棠停了许久,才道:“这里不能住人,带回去。”

    离京前程允棠依旧住在王宅中,但李孚谕派了一批人过来,名义保护实则监视,程允棠的便不再像过去一般行动自由。

    一回到府内,婉音急忙迎了上来,她已经知道消息,担忧地看向程允棠道:“殿下,我听说七王已经找到了您……”

    程允棠面色平静,她摇了摇头,“我无碍,我回京前会安排好你的事,你且去准备行李,过几日我会让人送你去开封。”

    怎知她说完,婉音却垂下眼睛,似是挣扎了许久,终于抬头道:“殿下,我、我不打算去开封了。”

    程允棠怔了怔,“为何?你不愿去与你族人团聚吗?”

    “不是。”

    婉音轻声道:“我很愿意,但……殿下,你此番回京虎狼环饲,腹背受敌,我不想就这么去开封,求殿下让我跟着您,让我助您一臂之力。”

    “不可以。”

    程允棠严声打断她,转身就走,“我不需要你跟着,也不需要你帮我。”

    “殿下!”

    婉音喊住她,“周家被抄,我父母兄弟皆亡,开封虽有我的族人,可那里并不是我的归处,周家世代言官,文死谏,武死战,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想例外。”

    程允棠愣住,诧异地回过头。

    “这次战乱,知府轻敌,县令逃跑,受苦的却是那些无辜的百姓,我不想视而不见,殿下。”

    婉音一字字,目光坚定道:“我想与您一同回京,不单时为了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亦是因为,我找到了我想要做的事情,我要做言官,纠察百司,为民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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