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没给她点外卖,都是家里阿姨做好送来的,小笼包晶莹剔透,夹起来坠出圆滚滚的肚子。

    没有想象中的鱼翅鲍鱼,家常饭做得特别香,回味鲜甜。

    薛知最初有点不好意思,吃得慢一点。

    陆吾躺床上翻手机,看了她一眼,“不喜欢?”

    薛知老实说:“没有,但是你不能吃,光看着我吃,挺不人道的。”

    陆吾“哦”了一声,“哪里不人道?”他又去翻手机,“看你吃比我自己吃快乐。”

    然后就不吭声了。

    薛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扒拉掉剩下的梅菜扣肉,站起来收拾好碗筷,一出门正撞到程凯和裴嘉瑞。

    薛知一见裴嘉瑞就可尴尬了,彼此默契地往反方向看。

    幸好有程凯,程凯瞅瞅她手里的东西:“诶呦喂你去洗碗啊?”

    薛知说:“嗯。”

    裴嘉瑞忽然说:“费这个劲干嘛,直接让陆吾舔干净多好。”

    陆吾在里面喊:“老裴。”

    程凯压着嗓子,朝薛知挤眉弄眼,“说不定陆吾真乐意。”就从她旁边挤进去了。

    “···”

    薛知出了病房,走到水房,这一层好多病人长期住院,买外卖不划算,都是家属送饭,吃完得刷洗碗筷。

    薛知运气不错,找到了边缘的位置,她洗得很小心,因为这套餐具看起来可不耐摔。

    釉质平整光洁,握在手里像一整块即将结冰的雪。光色清透生温。没有纹路。

    筷子末端有一截细链,摇动时有轻响,淅淅索索的,像是有人在远处说话。

    因为没有洗洁精,薛知接了杯热水,再烫一遍,涮筷子的时候,看到末端小小“吾”字,标准梅花小楷。

    这不会是他自己用的筷子吧。

    薛知想到刚才用这筷子扒饭,咬了下牙尖,拇指摁住末端刻字,用力压了一下。

    像做贼一样。

    ···

    回去的时候,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听到裴嘉瑞的声音,就没进去。抱着碗碟,转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晒太阳。

    说是晒太阳,心思还在那对筷子上,伸出两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细链。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门恰好打开了。

    一个女人走出来,白衣大褂像铠甲,仿佛随时准备砍人。她看了一眼薛知,马上把鼻子皱起来,但什么话也不说,咣咣咣往外走。

    薛知下意识朝门后看了一眼。

    越来越小的缝隙中。

    薛知好像看到了赵晓阳,正在背过去拾掇一束花。——因为只有个背影,她也不确定。

    薛知心想:中国文化太他妈源远流长了,现在还流传着晨昏定省的规矩。了不起。了不起。

    回去一看,裴嘉瑞已经走了。

    就剩程凯坐床边上,跟陆吾打游戏。

    陆家阿姨之前带了好多水果,病房里一股清爽果香。

    陆吾见薛知回来,很高兴地丢开手机,抄起水果刀,给她削了只梨。

    薛知放下碗碟,很自然地接过梨子,正要吃,看到程凯满脸惊诧,又不好意思起来,把梨让给他,“要不你吃?”

    程凯赶紧摇头,一边晃二郎腿,一边继续打游戏,“不不。你吃。你吃。”

    陆吾又给程凯一只,脸对薛知,“他不喜欢削过的,就喜欢吃梨皮。”

    程凯抓起梨子,在衣服上擦了一把,咔嚓啃了一口,头也不抬,“行行。你俩口子爱咋说咋说吧。”

    薛知脸不由红了。飞快吃完那只梨,洗了手,接过水果刀,切好五只芒果,倒进榨汁机里,榨出芒果汁。

    陆吾还只能吃流食,薛知就给他榨水果汁。

    程凯咕嘟咕嘟喝完,站起身,“行。我走了嘿。”

    薛知送程凯出去。

    到一楼的时候,程凯语重心长:“老陆对你确实是掏心掏肺了,你只要不喜欢女的,能处处就处处吧。——你不会喜欢女的吧?那也没事,他会去变性。”

    薛知呛了一下,“···”

    程凯说,“你榨芒果的时候,老陆看你那表情,跟···跟···那什么一样。”

    薛知说:“跟什么一样?”

    程凯标准理工男,抓耳挠腮形容不出来,忽然灵光一闪,“——我有个叔叔,老来得女,第一次听女儿开口说话,就陆吾刚才那个表情,满脸放光我跟你说,好像她女儿念的是费马定理。”

    薛知顺着想下去,“你是说——”

    程凯:“对对对。就是这样。”

    薛知:“——我可能是他女儿?”

    程凯面容一顿,拧着嘴角,犹豫该不该乐。

    正在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阵吵闹。薛知下意识回头去看。

    一个女医生跟一个小姑娘,女医生扯个大嗓门骂人,是上海话,哇啦哇啦婉转嘹亮。

    一眼看到是宋成的妈。

    薛知可不是什么厚道人,有热闹不看王八蛋,当下抬脚就要往回走。

    程凯差点没跳起来,死死拉住她,“我的姐姐。你可别往前凑。老陆他——”

    话没说完,因为那小姑娘大家都认识,是赵晓阳。

    不得不说,宋成妈确实有职业素养,先一把脱了白大褂,跳起来往地上一摔,揪住赵晓阳马尾,啪地就是一耳刮子,“侬伐要面孔!你叔叔做黄牛到别处去做啦!提我儿子名字什么意思?一家子不要脸!”

    赵晓阳抓着自己头发,跟在她手里踉踉跄跄,龇牙咧嘴地骂:“我家穷!我家穷!要不是图你家还有几个钱,谁看得上你儿子!”

    薛知还想再听两句,硬被程凯拖走了,程凯压着嗓子说:“姐姐,你还去掺一脚?赵晓阳非活撕了你不可。”

    薛知懵懵懂懂,跟着程凯坐到院外木椅上,忽然回过神,“等等,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凯皱眉看了她一会,“她叔叔的事,老陆没告诉你?”

    薛知更不明白了,“陆吾认识赵晓阳叔叔?”

    程凯朝医院大门看了一眼,嘀咕,“保安怎么还不过来维持秩序,”拍拍腿站起来,“走,我请你吃冰激凌,一边吃一边说。”

    薛知想了想,看热闹虽然很有意思,但这件事和陆吾好像有点关系,不听还是蛮亏的,就跟程凯走了。

    医院附近也没有卖冰激凌的,程凯退而求其次,就买了两瓶可乐,看薛知一直盯着自己,又考虑了一会,“陆吾真的没有告诉你吗?”

    薛知急眼了,作势要往回跑,“你说不说?不说我回去看连续剧了。”

    程凯窜过去,结结实实拦在薛知前面,这人也确实胖,一站就是一座铁塔。

    程凯少见地语塞,“你记不记得,刚开学的时候,你被出租车宰客?”

    薛知点点头。

    程凯说:“那司机就是赵晓阳叔叔。他被投诉撤销执证了,宰客再加上骚扰,别说开出租,开货车也不可能了。”

    “所以来当黄牛。”薛知“啊”一声,“但陆吾怎么知道?”

    程凯慢吞吞喝了一口可乐:“你每晚出去,陆吾都一直跟着,你猜他怎么知道?”

    他盯着薛知:“你别怪老裴,你舍友自己嘴里没个把门的,只要见了老裴,能从东直门扯到西大街,她要是个宫女,老裴连慈溪老太婆穿什么筛的裤|衩|子都知道。”

    薛知说不出话,跟着也喝了口可乐。

    程凯说:“那天陆吾在阳台打了几个电话,老实跟你说,我心里还觉得老陆不道义。他追姑娘,随随便便干这种砸人饭碗的缺德事。

    “后来一起吃羊肉,你真挺漂亮,你坐哪儿哪儿亮堂。但也没别的了。我想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地主家傻儿子看上漂亮姑娘,当然谁惹你谁倒霉——陆吾可不就等着献殷勤呢。

    “可我没想到,陆吾根本没告诉你。我搞不懂那他费这个劲干嘛。你们女的总说男人没有好东西,不瞒你说,这是句老实话。女的再坏,顶多图男人三瓜俩枣,男人是真坏,恨不得女的被踩到阴沟里,这时候他搭把手,半块馍换老婆。”

    薛知点头,“我懂。”

    程凯说:“陆吾出院那天,跟我们去喝酒,本来老裴都说,别喝了,再喝进去多不值。陆吾不。我第一次见他那么难受,喝了好多酒,就憋出一句,他真的对不起你。”

    薛知正要问,却见程凯一抬手。

    程凯说:“我还以为他在医院把你便宜占了。问了半天,老陆说他没搞清楚,那司机是你同学的叔叔。

    “然后他抱着酒瓶子哭了,哭着说他给你惹了好大麻烦,哭着说你被人打了全怪他,哭着哭着就说他妹,说他妹过来看他的时候,他问他妹,要是被打了脸委不委屈,他妹说委屈死了。

    “他就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问,你为什么不委屈。

    “我和老裴在旁边想,这也不算什么委屈。从小到大,谁还没挨过两顿揍?——看他那样,我也没敢说。

    “可能他哭得太凶了,旁边一桌小流氓就过来了,要拍陆吾肩膀,手里藏着刀片,陆吾窜起来,回手就是一拳,真的是玩命的打法,我就看他压在人家身上,提起拳头咚咚咚像打雷。

    “打完回来又继续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念叨你,翻来覆去说都是他的错,我第一次见他那么埋汰,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他有洁癖。”

    薛知笑了一下。

    程凯:“那天你那么骂他,我以为陆吾回去又要哭,结果他只是在阳台抽烟,抽完又回来取一包继续抽。我进去一看一地烟头,烟头上面有血。

    “往医院送的时候,陆吾就说了一句,说去附属医院,如果你过来看他,这医院最近。然后捂着肚子发愣,又过了好久,问我们,他是不是面相不好,看起来特别坏。”

    程凯侧过脸看她,神色认真,“薛知。男的对女人好,这事也不稀奇,为女人的脸,为女人的身子,为女人家里有关系,为女人性格好娶回去划算···说白了都是为了自己占便宜。可陆吾对你好,真就为了你。”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好久,程凯忽然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薛知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不知道!”咬着拇指,胡思乱想,“我是他妈转世?”

    ···

    这医院保安效率很低,回去的时候,大厅还在吵。

    薛知听了一会。

    大概是赵晓阳叔叔在医院做黄牛,一被人抓住,就抬出宋成的妈,说都是一家人。下不为例。

    正赶上医院考核,宋成的妈积极要求进步,要评职称,问题是现如今粥多僧少,被竞争对手大做文章,不仅升职无望,还要打报告,自我检讨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宋成的妈气得差点没厥过去,她偷摸念过八百遍演讲稿,什么“感谢领导培养、为人民服务、继续发光发热”,滚瓜烂熟。

    跨擦。

    啥都没了。

    宋成的妈恨死赵晓阳了。

    结果赵晓阳自己送上门,问宋成的妈,能不能把其他黄牛都收拾了,让叔叔搞个垄断,反正都是一家人嘛。

    二人当场就干起来了,最后到底是赵晓阳吃亏,年纪小脸皮薄,没有战斗经验,哪里能跟和婆婆住了几十年的中年妇女比。张了嘴就只会哭。

    俗话说:雄鹰的对手绝对是老虎而不是鸡仔。

    宋成的妈再牛逼,不过东南沿海城市老婆子教育出来的儿媳妇,论起骂街水平,那绝不能西北农妇相比。

    很多话。

    赵晓阳听不进去。

    薛知听了,只觉得宋成的妈还是太要脸了。——也有可能是在单位,熟人多,影响发挥。

    这时一道黑影霹雳窜出,一把护住赵晓阳,指着宋成妈的鼻子,“你是吃饭的还是吃屎的,这么一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还是干部呢!这就是干部呀?!欺负我们老百姓!”

    薛知走不动了。

    宋成妈一下就噎住了,显然被这句话罩死,张了半天的嘴,对赵晓阳说:“快把你妈带走!她没文化,我不和她说。”

    那妇女不走,躺到地上就开始打滚,两只脚板剁地,“干部嫌老百姓穷,干部嫌老百姓没文化,干部嫌老百姓了——黑了良心了!黑了良心了!”

    赵晓阳捋一把乱蓬蓬的头发,尖着嗓子对她喊,“她不是我妈——”

    废话。薛知想:这是我妈。

    保安在这时姗姗来迟。

    薛知妈眼疾手快,一咕噜爬起来,抱着宋成妈的腿,别过脸朝周围人嚎:“好。把我拉下去,拉下去打,打死了我,就没人知道你收红包的事了——”

    宋成妈气得浑身哆嗦,伸手就要抓薛知妈的头皮。

    薛知赶紧上去抱住宋成妈的胳膊,“阿姨,冷静点。”

    宋成妈看上去都要气死了,很明显,相比于劝架的,她此时更需要精神科同事,给她一针镇定剂。

    宋成妈扭头一看薛知,转脸对赵晓阳,彻底放弃了知识分子的最后底线:“操你妈!上梁不正下梁歪,早知道你母女一路货色,当初我宁可让我儿子要了这个西北乡下丫头···”

    赵晓阳从小母亲亡故,在叔婶家长大,别人说什么不能说她妈,当场脸色蜡白,将嘴唇咬了一咬,发出一声冷笑,“阿姨,你这话真是太奇怪了。”

    赵晓阳指着薛知,“她们才是母女一路货色,她们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远远有好多人,薛知一眼看到了陆吾。脑子里翁地一声。

    她迷迷糊糊地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护着赵晓阳了。

    赵晓阳每个字都说得特别清楚,“这是她薛知的亲妈,舔着张脸要嫁我叔叔,所以才来巴结我。为了抢男人,什么事这母女干不出来?你看不上我是吧,看不上就太好了,你等着薛知孝敬你。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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