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人抚琴拨弦,庭中剑光舞动,舞剑人彷如飘摇水浪里的荷叶,既轻却也稳。
夕阳落进池水,给四周尽笼上一层薄薄金色,她就挽着金色长剑,收势时,倾尽杯中酒——不,杯中水。
意境一落千丈啊。
叶珑玄边喝边想。
没办法,她殿中又没有酒。
与阿岚太子一人舞剑一人抚琴,是他们俩偶尔的消遣。
天色不早,今日太子收好他的爱琴,没有立刻起身。
他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一只木质娃娃。
“好看么?”他拿出那只木偶放在叶珑玄面前。
“你做的?”叶珑玄惊讶,哪止她惊讶,她平时也装得很稳重的,可她猜凉都最好的制像匠人看了也惊叹。
她见过的玩物不少,可这样精巧的还是第一次见。木偶少女体态,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又眉眼灵动。
他点点头。
叶珑玄看了又看,一张口就想用栩栩如生形容。
可世上哪有这般美人?
天上有地上无的绝艳,偏偏太子能做出来。看画一学便会,读诗一遍便悟,凡是风花雪月沾边的,阿岚太子像是多开一窍。
“教教我。”
“教了你,你拿去向京城小姐们献媚?”
“……什么话。做了放箱子里收着有什么意思,还是送人轻快些。”叶珑玄没想到被阿岚太子一语道破,她正是在想,自己是绝无可能又如此手艺的。可单就这技法,雕出个四肢可动、能用来穿衣打扮的木偶人,她浅学一下也能出去演个新鲜。至于给谁,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黎二小姐了。
黎二小姐上回,差点把侯府的家传宝剑偷来送自己,被她哥哥黎子陵罚在祠堂门口跪了半天,叶珑玄实在过意不去。皇后娘娘给自己的奇珍异宝,着实已经有些配不上她了。
“说的是。”太子居然点点头,“这个你先拿去吧。”
叶珑玄手指一哆嗦,险些把这斤两不小的娃娃摔地上。
这个给自己了?学他技艺借花献佛已是腆着颜面,她可没有讨要的意思。
阿岚舍得送,她甚至不舍得收。
这样精致漂亮的娃娃,不得送给哪个美人,让这位美人一想到雕刻者倾注的心意,心头就潮涨般涌起温柔才好。
送给她多浪费。
阿岚太子则将娃娃腰间的金饰摆正,安心地放下手,人已经要离开。他完全不带一点玩笑,真要将娃娃留在她手里。
“真给我?”
“这就是带来送给阿珩的。你不觉得,它很像你吗?”
叶珑玄先是心头一跳,她少弱年纪,本也雌雄莫辩,不过太学里叶珑玄同年的少年们,确实已有声音长成的了。叶珑玄虽努力在按药方服用,喉结仍是不显露。
她对待玩笑般,皱眉瞪他一眼。
阿岚太子报以揶揄的笑意,叶珑玄放心下来。再去认真看那少女人偶的眉目,确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穿的是裙装,自己则是长袍,
“不过,也别总想着好看的东西要赠给别人才算值得。阿珩,你完全配得上。”
叶珑玄送走阿岚太子,抱着那只迷人的娃娃坐回廊下。秋风吹面,寂寥无人。
枝头枯萎的花朵掉下来,顶端蜻蜓从容飞起,转而落到叶珑玄手背上。
蜻蜓啊蜻蜓,刚走的那位是咱们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
叶珑玄抬起手背,蜻蜓也不走,就听她乱说。
可你选的是日日都在太子的和风吹拂下,却生怕一不小心就死了的质子。
世道艰危啊,我这院子你还敢住么?
蜻蜓好像被烦得不行,起身飞了一圈。它转悠着没找到更好的落脚点,又回到她手上。
好吧,那我们稍后是读书,还是去玩?嗯?小蜻蜓。
想读书你就眨眨眼。
不眨眼啊,好。带你去吹风。
第二日,太学。
叶珑玄昨天傍晚骑马时拉扯到手腕,今早不见好用冷水敷了敷,来得迟了。
走进学堂时,所有人居然都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一边叹气一边翻书。
不是吧?
叶珑玄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珩快来,上午考易经和大凉律,下午骑射。”阿岚太子对她说。
完了,早知道昨天不玩了。
上午这两样她都不擅长,尤其是律令,又多又难背。叶珑玄坐在窗边,寒风吹面。这么冷的天气,她怀疑下午拉弓的时候多吹一会儿风,手指都要被吹掉了。
文博士迈着他悠悠的步子走来,让助教发下试卷。
叶珑玄接到试卷展开,眼前一黑,别说昨天没看,这部分内容她当时在课堂上也没认真听。
再去看阿岚太子,他也蹙起眉头,心照不宣地看一眼叶珑玄,苦笑回应。
叶珑玄心中哀叹。
考不好本来也没什么,以她的身份,考出个第一才麻烦。难的文博士这个人,他可不管你是哪个国的太子、哪个官员的孩子,哪怕你身份低微水平不够,他也不会对你偷工减料。但他要是看中你的才华,就会拿着戒尺站在你旁边,期待着你是不是如他所料全答对。
他是国子监祭酒,又来兼职博士。
文翰衙门位卑禄薄,文博士是奚家表亲,和普通书生可不同,原本他那有实权的官位着实胜过十个祭酒。文博士都快告老还乡的年纪,在奚家与大司徒的争斗中被拉下来,丢到国子监,结果他比大司徒还高兴。
文博士教的是书数,因为书数缺人,其他也全能教授。在书数一项上叶珑玄初时不谨慎,连拔头筹,惹得他关注,从此他这目光就没离开过叶珑玄,对她比对太子还严格。
以至于她被逼学得也更快。
太学唯一的女弟子,是破例进来的未央公主,她就好像是在为所有不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者而争一口气。百倍的努力让她一骑绝尘,她和文武成绩同样最优异的黎子陵两人在太学时,榜单前两名的位置几乎是固定的,叶珑玄最多也是第三位。
可惜,两人都不需要日日来上课,他们没来的日子,一般是阿岚太子和善于考前抱佛脚的叶珑玄角逐一下第一。
上次就是叶珑玄头名,这回要是掉下来,文博士肯定要拿戒尺抽她。
没事,没事。得第一除了自己做万全准备,还有一种就是阿岚太子没做准备。
好兄弟,靠你了。
可这怎么可能……阿岚他每天睡前都温习功课的。
叶珑玄心中欲哭无泪,她蘸好墨水,提笔打算硬着头皮开始答。
第一道是默写题。
叶珑玄的记诵是感兴趣就过目不忘,不想学就只能靠多读两遍让耳朵记住。
再一看标题,很好,没读。
她擎着笔的手迟迟落不下,墨水聚集,滴落在纸面上形成一个墨点。
待会儿,一项“试卷脏污”,她就少不了挨骂,叶珑玄想。
她想着,鼻端传来一股墨香,是太子殿中的味道。
“好,收卷。”文博士的声音传来。
现在就收?
沉浸在思绪中的叶珑玄吓一跳,这也太快,她还一字未动呢。
她环顾四周,有同学已经把卷子上交,前后交流起来。
叶珑玄着急得发懵,来不及了,就这一会儿,她还能补上几个字?
文博士下一步已经走来这一排,他接过阿岚太子的卷子,接着来到叶珑玄桌前。
难道我真的纠结了这么久么?这不可能,她看窗外的太阳,已经正值中午,可是对她来说明明才过一半炷香都没有。
她认命地拿起卷子,低头一看,手登时僵住。
那卷子上写满了字,都是她自己的字。
答得正是她刚才还想不出的答案,她翻到背面,也写得满满当当。
她抬头,文博士似乎对她这场表现很满意,朝她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答的?
莫非我天赋异禀,半梦半醒间就把卷子做完了?
文博士拿走卷子,她坐在座位上仍没想出个缘由来。
看苏歌上前在她身边收拾起笔墨,将饱蘸墨水的毛笔插进笔洗。叶珑玄登时起身,朝文博士追去。
她以忘题姓名的理由抽出那张卷子来看,在原本留下墨迹的地方一片洁净。
追出来找她的阿岚太子以为她是担心答错,笑着安慰她,“未必要尽善尽美,探花郎,也给我留条活路啊。”
“不是的。阿岚,我刚才好像……”这事实在难以言状,害叶珑玄舌头也磕绊起来。
那股太子衣袍上的墨香再一次钻进鼻子里。
“殿下怎么了?”
闻言,叶珑玄握着卷子抬头,站在她面前发出疑问的不是阿岚太子,而是一个红袍的高俊少年。
她再低头看去,手中哪有什么卷子,赫然是一副鹿皮手套。
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他们全在箭亭,为即将到来的骑射考试准备。
“黎将军,替我谢过令妹。”
叶珑玄见是黎子陵,就知道这手套一定是黎二小姐给她的。
黎子陵不是来读书,而是凉帝召见,路过说不到两句就离开了。他走后,阿岚太子上前,身边的人感叹着叶珑玄好福气,又黎二小姐挂念。叶珑玄则在为刚才的恍惚而迷惑,她将手套戴上,天气太冷,又要露出手指,戴上手套都感觉不到暖和。
叶珑玄呵着手,努力回忆着自己中午去哪儿了,怎么全无印象。
她问苏歌,苏歌表示:殿下除了吃饭,没干别的。
是么。叶珑玄听说许多人年老后就是会这样,渐渐遗忘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把过去发生的当做现在。
这也提前太多了。
骑射考试先考立射。
今天风大,又冷,考试时的距离是平时练习的两倍,前几个考试者都摇头下来。
太子就在她前一位。有不少学生凑到太子身边,为阿岚太子鼓气。
考试用的不是布侯,只是草绳编的箭靶,上面简单的圆环涟漪般层叠,越靠近正中计分越高,涂红色的正中心计十分,往外每一圈减一分。
一人三箭,最高分的一箭是最终成绩。
太子上场。
叶珑玄默默等待他射中最中心,反正无论是聒噪还是寒冷,肯定都影响不了阿岚的水平。
阿岚太子搭箭、推弓、回头看一眼叶珑玄、放箭。
第一箭不太顺利,如果将箭靶当做一张脸孔,就好像只射中脸颊,他得到四分。
剩两次机会。
阿岚冷静而专注地射出第二箭,箭矢朝正中飞去,众人以为他即将射中正中心,都喝彩起来。
结果差一点,九分。
她似乎听见阿岚太子失望的叹息,随即第三箭,它干脆擦着箭靶边缘飞出,将一旁骑射用的毡球扎在地上。
今天太难,三箭全脱靶的也大有人在,太子的成绩目前在最高的行列。大家都开始对阿岚太子道贺,一片奉承的声音。
阿岚太子没说什么,转身把自己的弓递给叶珑玄。
之前叶珑玄的弓弦屡次遭人弄断,她不知道具体谁做的,左不过是其他皇子,再不就是奚家势力,也不排除世上就是有人看她不顺眼。带了总是浪费,她只能用课上备用的弓箭,或是随手一借。
叶珑玄接过弓。
文博士下午没到场,她就也不紧张。只是手又冷又痛,成绩只有听天由命。
叶珑玄选好位置站定,握稳长弓,自如地搭箭,接着勾弦开弓,瞄准远处箭靶正中心——文博士的声音忽然就出现在背后:
“上午不错,继续努力。”
叶珑玄一听,倒是知道自己上午必定是第一,可她射箭一气呵成,文博士刚开口,登时惊飞她的箭。
第一支箭摇摇晃晃扎在九分的位置,仔细一看,是考试箭靶隔壁的普通箭靶,计零分。
见文博士皱眉。
该我皱眉。叶珑玄头痛,有他站在身后,这场射箭考试估计会让他脸色难看。
她能说什么。太子殿下的弓害羞,麻烦博士您回避一下?
只有屏息再次射出一箭,两分。
得,“梅开二度”。
她甚至听见同学们的哄笑声。
只剩最后一箭,叶珑玄再次瞄准。
“怎么只有你戴这么厚实的手套?”文博士觉得自己找到了叶珑玄射不好的原因。
叶珑玄脱下手套,露出上面缠着的纱布。
第三箭,脱靶。
结束了。
奇怪的是阿岚太子拍拍她肩膀,她回头看到他笑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文博士居然也满意鼓了鼓掌,周围那几个素来和自己不对付的皇子,和他们身边的世家公子,则都一脸不服。
叶珑玄连忙转回头。
自己的第三支箭就插在箭靶正中心。
“叶珩:十分”,被同窗誊写到成绩表上。
叶珑玄有些恍惚,十分?
叶珑玄分明看那支箭紧贴箭靶扎进后方的树丛里,不见踪迹。
考试从最末位开始,比到上一轮的第一名出场结束。叶珑玄就是这最后一位,接下来是准备骑射,所有人都离开去牵马。
叶珑玄则跑去寻找那支箭,如果自己不是幻觉,草丛中该有一支箭的。
即将越过箭靶时,从角门外传来脚步声,司徒大人路过箭亭,他向她走来,向她请安。
大司徒是一品,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位置,这显然不是大司徒应该做的,只是他将她当做皇子的态度。
大司徒见箭靶旁仅剩她一人,先说刻苦,又说不错。
叶珑玄自若地回应,话讲完,才看到阿岚太子站在不远处角落,他不知在一旁站了多久。
她将弓箭还给太子,方才大司徒说她远胜太子,她则说太子优秀。看似没有纰漏,可如果是能自由抉择的叶珑玄,她根本不屑与贬低太子的人交谈。
这场面让太子看见,就像友人与仇敌联手,多半不会舒服。
太子接过她手中的弓,转身离开,叶珑玄追上去。一迈进树丛,却先停下脚步,她脚下,是一支浅浅插进泥土中的箭。
崭新的、骑射考试专用的、在尾羽处勾着一点鹿皮手套边缘的白兔毛的箭。
叶珑玄拔出箭,追上阿岚太子。
“阿岚,我……”
我好像中了邪。叶珑玄抓着箭身,心中生出恐惧,连她本来要解释的事的都忘记开口。
墨香味,又是熟悉的味道。
“怎么,你也知道了吗?”阿岚的目光有些悲伤,他朝她挤出一个笑容。
知道什么?叶珑玄预感不妙,一看周围,居然是御书房外。再看手中,哪还有什么箭。
她刚刚在做什么。跟着阿岚,然后来这里偷听?
在考试时因为全神贯注而记不住其他事,可以理解。但刚才可不是,她头脑清醒得不得了。
“什么?你知道的,我没有允诺大司徒任何事。”
阿岚勉强维持着微笑,“我不在意他。也不怪你。”
叶珑玄不知道阿岚在御书房听到什么心情这么差,连她解释也不再听。
什么是不怪我?
叶珑玄直到晚间都还在迷惑,太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今天发生的怪事太多,是有谁在暗中帮助她?
又或是有人在挑拨自己与太子?
不行,睡不着,得去东宫问个清楚。
叶珑玄换下亵衣站起身——
叶珑玄又坐下了。
“吃呀,不合殿下胃口么?”
四周亮堂起来,叶珑玄看去,她正对面是太子,左侧未央公主,右侧坐着奚贵妃,奚贵妃在问太子饭菜如何。自己正握着筷子,饭吃到一半。
他们午间是偶尔会来奚贵妃这里用膳,可现在不是就寝的时间……她往庭中树影的位置,是正午。
“怎么了?”未央小声问叶珑玄,“刚才把手炉给我,可给你冻着了?这手都僵了。”
叶珑玄连连摇头。
不成,她这个症状必须请大夫,可是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质子患上失魂症,同样不堪设想。
得让苏歌出宫去找大夫,不能请太医诊治。
她打定主意,饭后立刻行动。
叶珑玄食不知味地吃完这顿午饭,起身离开。
苏歌还没走到她跟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她再睁开眼,天色将晚。
她还是坐在圆凳上,与庙中如出一辙的香味是仁寿宫的标志,面前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妇人,额头脸颊上是细细的皱纹,像是一张柔软的纸,眉目间又几分精明,是太后娘娘。
这次只有叶珑玄和太子在这里,她也时常来太后这里请安,并留下用膳,太子在身边的时候倒不多。
当今太后并非原本的皇后,也不可能是凉帝生母,而是“去母留子”这制度最大的获益者。
他们设立规则的时候也不曾意识到,权力如水,本也不会因为杀一个人而消失,而是会流到其他人手里。没有生母,自然有其他人代替。当今的太后本人,就曾是皇帝乳母,眼下被尊为太后,牢牢掌握权力中心。赐死太子生母后,太子本该成为她最疼爱的孩子,可惜奚贵妃锲而不舍,比太后的心真诚太多,因此太后才转而选择叶珑玄。
她不会是来用晚膳的吧?
叶珑玄想推辞已经迟了,一道道素菜上桌,每一样都精致清淡,叶珑玄细嚼慢咽,她其实不喜欢待在仁寿宫,有些畏惧这里弥漫的沉沉死气,可又觉得太后年事已高,身为小辈该多一些时间相伴。
这顿饭她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希望快点结束,她还没看病。
再一次,她放下银碗和银箸。
可今日苏歌没跟着来,她想借用太子的侍卫,就见着阿岚太子那个蒙面的侍卫恭敬地立在阴影中,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好像天地万物都是虚幻的影子,只有太子一人是真实的,她莫名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在这时太子与她道别,墨香却没有消散。
叶珑玄一步迈出,天光明朗。
她看到身边的苏歌,放下心,失忆了就失忆了吧,不管现在在哪儿,再不请大夫真的就来不及了。
她正要向他招手,发现手里还端着剔透的玉碗。
我不会,还没用过早饭吧?
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药香,面前尽是自己喜爱的菜色。
面前还有……皇后娘娘,叶珑玄又来这里吃饭了。
左边是未央,右边是皇后娘娘。
“阿珩怎么愁眉不展的?”未央公主问。
“我好像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了。”叶珑玄连忙回答,未央和兰皇后都比自己年长,或许知道这种症状也不一定呢?叶珑玄期待着。
“昨天发生什么了?”未央公主奇怪地左右转头问着。
兰皇后笑笑,“我也不记得了。”
“你呀,好好睡一觉。不然我帮你问问黎二小姐?她肯定清楚。”未央公主笑道。
“是真的,已经不止一次。我感觉到完全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想不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叶珑玄紧张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能想起的,就只有晨起和晚间吃的菜色。
未央公主也收起笑脸,“那是什么病症,从未听过。你近来有没有吃过陌生的食物,水呢?你……去我母妃用过膳么。”
未央公主怀疑她是中毒。叶珑玄仔细思索,可重中之重是,她根本想不起来。
她陷入苦思时,又闻见那股味道。
她身边站着苏歌,叶珑玄衣裳换成了稍微厚实些的袍子。
左边是未央,右边是皇后娘娘。这是仅有她们三人时,固定的位子。
桌子上的饭菜和昨天不同,叶珑玄不记得昨天夹到嘴边的莲子有没有吃,她夹起一片烧鸭,内心毫无波澜放进嘴里一嚼。
“阿珩怎么愁眉不展的?”未央公主忽然问。
“我好像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了。”叶珑玄连忙回答。
“昨天发生什么了?”未央公主奇怪地左右转头问着。
兰皇后笑笑,“我也不记得了。”
“你呀,好好睡一觉。不然我帮你问问黎二小姐?她一定知道。”未央公主笑道。
这话好耳熟,叶珑玄只感觉冷汗爬满脊背。
是为什么?究竟是今天前上一顿饭时我同她说过,还是我眼中预见她即将这么说?
又或者,我的神志错乱,将一切混在一起。
不行,必须去看大夫。
叶珑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为应该是第三种可能。
第一,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细致预见未发生的事。
大司巫婆婆曾讲过一个故事,曾有不信神的人许愿,如果真能显灵,就让我看一看我何时死,神不拒绝祂的每个孩子,让他在镜中看到他穿着今日的那身衣裳,在迈出神殿的一刹那,一脚踩空,摔下台阶。
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太子入太学时才有的,众人唯一一次可得大司巫指点的机会,彼时大司巫面对的皆是已经开蒙的皇子皇女、世家子孙,他们读过的故事不少。几个叛逆点的小孩刚说完逃避死亡的完美可能,有些人立刻接道:“才不是,接下来,这人必定小心谨慎,可无论是多小心,哪怕找人搀扶,甚至爬出神殿,都一定会在出去的那一刻,或被蜂蝶阻扰,或被石与草绊倒,摔下台阶。”
大司巫摇摇头,“可那就不是在迈出时摔倒了,仍与神的预示不符合。”
“这……”学生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什么办法能在得知这件事后,依旧让他这样毫无察觉走出神殿呢?
阿岚和未央都饶有兴致在猜,最后轮到叶珑玄,叶珑玄只好如实回答:“司巫大人,我读过这个故事。并非在疾邪篇,是在赏誉篇。”在赏誉,说明对这个妄图渎神的人态度反而是好的。
所有同学都一脸不信,大司巫却等着她继续说。
于是叶珑玄替司巫大人讲了接下来的内容:
这本就是不该发生的事,卜算者可以推测,可以窥见一隙未来不同,而神给的意味着真实的未来,任何人看过这未发生的事,都需从记忆中抹去。但这个人不光看,还偷走了镜子,他看到自己无数次以不同方式努力走出殿门,都迎来一样的结局。最终毫无办法的他,选择锯掉自己的一条腿——这篇的名字叫,殿中蕈。讲的是关于神殿角落那簇松蕈的传说故事。是的,他是唯一冲破预言活下来的,他变成了一只菌菇,留在了神殿中。
“这是真的吗?”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小未央凑过去问司巫大人。
司巫摇摇头,“我不知道,公主。但你要清楚,没有神明会降下细致的示言,因为人并非木偶。在起点与终点之间的路,需要你自己去探寻。”
如果真实的未来存在,便不该被窥见,因为如果被看到,就会改变。
除非,人们是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意志。
叶珑玄看看兰皇后和未央,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同一件事不会也不该重叠发生两次,那意味着兰皇后和未央两个人都有问题,这太罕见了。
显然,毛病出在自己身上,自己一直不断发生幻觉。
她听说有些毒花毒草毒菌,中毒的症状就是幻觉。
“苏歌,你快去宫外找……”饭毕,叶珑玄快步从皇后殿中出来。
话到嘴边,她生怕等不及苏歌回来,自己一睁眼又忘记。罢了。她转头向皇后娘娘的侍女,“宝音姐姐,立刻替我传太医。”
夕阳落进池水,给四周尽笼上一层薄薄金色,她就挽着金色长剑,收势时,倾尽杯中酒——不,杯中水。
意境一落千丈啊。
叶珑玄边喝边想。
没办法,她殿中又没有酒。
与阿岚太子一人舞剑一人抚琴,是他们俩偶尔的消遣。
天色不早,今日太子收好他的爱琴,没有立刻起身。
他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一只木质娃娃。
“好看么?”他拿出那只木偶放在叶珑玄面前。
“你做的?”叶珑玄惊讶,哪止她惊讶,她平时也装得很稳重的,可她猜凉都最好的制像匠人看了也惊叹。
她见过的玩物不少,可这样精巧的还是第一次见。木偶少女体态,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又眉眼灵动。
他点点头。
叶珑玄看了又看,一张口就想用栩栩如生形容。
可世上哪有这般美人?
天上有地上无的绝艳,偏偏太子能做出来。看画一学便会,读诗一遍便悟,凡是风花雪月沾边的,阿岚太子像是多开一窍。
“教教我。”
“教了你,你拿去向京城小姐们献媚?”
“……什么话。做了放箱子里收着有什么意思,还是送人轻快些。”叶珑玄没想到被阿岚太子一语道破,她正是在想,自己是绝无可能又如此手艺的。可单就这技法,雕出个四肢可动、能用来穿衣打扮的木偶人,她浅学一下也能出去演个新鲜。至于给谁,她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黎二小姐了。
黎二小姐上回,差点把侯府的家传宝剑偷来送自己,被她哥哥黎子陵罚在祠堂门口跪了半天,叶珑玄实在过意不去。皇后娘娘给自己的奇珍异宝,着实已经有些配不上她了。
“说的是。”太子居然点点头,“这个你先拿去吧。”
叶珑玄手指一哆嗦,险些把这斤两不小的娃娃摔地上。
这个给自己了?学他技艺借花献佛已是腆着颜面,她可没有讨要的意思。
阿岚舍得送,她甚至不舍得收。
这样精致漂亮的娃娃,不得送给哪个美人,让这位美人一想到雕刻者倾注的心意,心头就潮涨般涌起温柔才好。
送给她多浪费。
阿岚太子则将娃娃腰间的金饰摆正,安心地放下手,人已经要离开。他完全不带一点玩笑,真要将娃娃留在她手里。
“真给我?”
“这就是带来送给阿珩的。你不觉得,它很像你吗?”
叶珑玄先是心头一跳,她少弱年纪,本也雌雄莫辩,不过太学里叶珑玄同年的少年们,确实已有声音长成的了。叶珑玄虽努力在按药方服用,喉结仍是不显露。
她对待玩笑般,皱眉瞪他一眼。
阿岚太子报以揶揄的笑意,叶珑玄放心下来。再去认真看那少女人偶的眉目,确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穿的是裙装,自己则是长袍,
“不过,也别总想着好看的东西要赠给别人才算值得。阿珩,你完全配得上。”
叶珑玄送走阿岚太子,抱着那只迷人的娃娃坐回廊下。秋风吹面,寂寥无人。
枝头枯萎的花朵掉下来,顶端蜻蜓从容飞起,转而落到叶珑玄手背上。
蜻蜓啊蜻蜓,刚走的那位是咱们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
叶珑玄抬起手背,蜻蜓也不走,就听她乱说。
可你选的是日日都在太子的和风吹拂下,却生怕一不小心就死了的质子。
世道艰危啊,我这院子你还敢住么?
蜻蜓好像被烦得不行,起身飞了一圈。它转悠着没找到更好的落脚点,又回到她手上。
好吧,那我们稍后是读书,还是去玩?嗯?小蜻蜓。
想读书你就眨眨眼。
不眨眼啊,好。带你去吹风。
第二日,太学。
叶珑玄昨天傍晚骑马时拉扯到手腕,今早不见好用冷水敷了敷,来得迟了。
走进学堂时,所有人居然都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一边叹气一边翻书。
不是吧?
叶珑玄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珩快来,上午考易经和大凉律,下午骑射。”阿岚太子对她说。
完了,早知道昨天不玩了。
上午这两样她都不擅长,尤其是律令,又多又难背。叶珑玄坐在窗边,寒风吹面。这么冷的天气,她怀疑下午拉弓的时候多吹一会儿风,手指都要被吹掉了。
文博士迈着他悠悠的步子走来,让助教发下试卷。
叶珑玄接到试卷展开,眼前一黑,别说昨天没看,这部分内容她当时在课堂上也没认真听。
再去看阿岚太子,他也蹙起眉头,心照不宣地看一眼叶珑玄,苦笑回应。
叶珑玄心中哀叹。
考不好本来也没什么,以她的身份,考出个第一才麻烦。难的文博士这个人,他可不管你是哪个国的太子、哪个官员的孩子,哪怕你身份低微水平不够,他也不会对你偷工减料。但他要是看中你的才华,就会拿着戒尺站在你旁边,期待着你是不是如他所料全答对。
他是国子监祭酒,又来兼职博士。
文翰衙门位卑禄薄,文博士是奚家表亲,和普通书生可不同,原本他那有实权的官位着实胜过十个祭酒。文博士都快告老还乡的年纪,在奚家与大司徒的争斗中被拉下来,丢到国子监,结果他比大司徒还高兴。
文博士教的是书数,因为书数缺人,其他也全能教授。在书数一项上叶珑玄初时不谨慎,连拔头筹,惹得他关注,从此他这目光就没离开过叶珑玄,对她比对太子还严格。
以至于她被逼学得也更快。
太学唯一的女弟子,是破例进来的未央公主,她就好像是在为所有不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者而争一口气。百倍的努力让她一骑绝尘,她和文武成绩同样最优异的黎子陵两人在太学时,榜单前两名的位置几乎是固定的,叶珑玄最多也是第三位。
可惜,两人都不需要日日来上课,他们没来的日子,一般是阿岚太子和善于考前抱佛脚的叶珑玄角逐一下第一。
上次就是叶珑玄头名,这回要是掉下来,文博士肯定要拿戒尺抽她。
没事,没事。得第一除了自己做万全准备,还有一种就是阿岚太子没做准备。
好兄弟,靠你了。
可这怎么可能……阿岚他每天睡前都温习功课的。
叶珑玄心中欲哭无泪,她蘸好墨水,提笔打算硬着头皮开始答。
第一道是默写题。
叶珑玄的记诵是感兴趣就过目不忘,不想学就只能靠多读两遍让耳朵记住。
再一看标题,很好,没读。
她擎着笔的手迟迟落不下,墨水聚集,滴落在纸面上形成一个墨点。
待会儿,一项“试卷脏污”,她就少不了挨骂,叶珑玄想。
她想着,鼻端传来一股墨香,是太子殿中的味道。
“好,收卷。”文博士的声音传来。
现在就收?
沉浸在思绪中的叶珑玄吓一跳,这也太快,她还一字未动呢。
她环顾四周,有同学已经把卷子上交,前后交流起来。
叶珑玄着急得发懵,来不及了,就这一会儿,她还能补上几个字?
文博士下一步已经走来这一排,他接过阿岚太子的卷子,接着来到叶珑玄桌前。
难道我真的纠结了这么久么?这不可能,她看窗外的太阳,已经正值中午,可是对她来说明明才过一半炷香都没有。
她认命地拿起卷子,低头一看,手登时僵住。
那卷子上写满了字,都是她自己的字。
答得正是她刚才还想不出的答案,她翻到背面,也写得满满当当。
她抬头,文博士似乎对她这场表现很满意,朝她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答的?
莫非我天赋异禀,半梦半醒间就把卷子做完了?
文博士拿走卷子,她坐在座位上仍没想出个缘由来。
看苏歌上前在她身边收拾起笔墨,将饱蘸墨水的毛笔插进笔洗。叶珑玄登时起身,朝文博士追去。
她以忘题姓名的理由抽出那张卷子来看,在原本留下墨迹的地方一片洁净。
追出来找她的阿岚太子以为她是担心答错,笑着安慰她,“未必要尽善尽美,探花郎,也给我留条活路啊。”
“不是的。阿岚,我刚才好像……”这事实在难以言状,害叶珑玄舌头也磕绊起来。
那股太子衣袍上的墨香再一次钻进鼻子里。
“殿下怎么了?”
闻言,叶珑玄握着卷子抬头,站在她面前发出疑问的不是阿岚太子,而是一个红袍的高俊少年。
她再低头看去,手中哪有什么卷子,赫然是一副鹿皮手套。
环顾四周,人来人往,他们全在箭亭,为即将到来的骑射考试准备。
“黎将军,替我谢过令妹。”
叶珑玄见是黎子陵,就知道这手套一定是黎二小姐给她的。
黎子陵不是来读书,而是凉帝召见,路过说不到两句就离开了。他走后,阿岚太子上前,身边的人感叹着叶珑玄好福气,又黎二小姐挂念。叶珑玄则在为刚才的恍惚而迷惑,她将手套戴上,天气太冷,又要露出手指,戴上手套都感觉不到暖和。
叶珑玄呵着手,努力回忆着自己中午去哪儿了,怎么全无印象。
她问苏歌,苏歌表示:殿下除了吃饭,没干别的。
是么。叶珑玄听说许多人年老后就是会这样,渐渐遗忘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把过去发生的当做现在。
这也提前太多了。
骑射考试先考立射。
今天风大,又冷,考试时的距离是平时练习的两倍,前几个考试者都摇头下来。
太子就在她前一位。有不少学生凑到太子身边,为阿岚太子鼓气。
考试用的不是布侯,只是草绳编的箭靶,上面简单的圆环涟漪般层叠,越靠近正中计分越高,涂红色的正中心计十分,往外每一圈减一分。
一人三箭,最高分的一箭是最终成绩。
太子上场。
叶珑玄默默等待他射中最中心,反正无论是聒噪还是寒冷,肯定都影响不了阿岚的水平。
阿岚太子搭箭、推弓、回头看一眼叶珑玄、放箭。
第一箭不太顺利,如果将箭靶当做一张脸孔,就好像只射中脸颊,他得到四分。
剩两次机会。
阿岚冷静而专注地射出第二箭,箭矢朝正中飞去,众人以为他即将射中正中心,都喝彩起来。
结果差一点,九分。
她似乎听见阿岚太子失望的叹息,随即第三箭,它干脆擦着箭靶边缘飞出,将一旁骑射用的毡球扎在地上。
今天太难,三箭全脱靶的也大有人在,太子的成绩目前在最高的行列。大家都开始对阿岚太子道贺,一片奉承的声音。
阿岚太子没说什么,转身把自己的弓递给叶珑玄。
之前叶珑玄的弓弦屡次遭人弄断,她不知道具体谁做的,左不过是其他皇子,再不就是奚家势力,也不排除世上就是有人看她不顺眼。带了总是浪费,她只能用课上备用的弓箭,或是随手一借。
叶珑玄接过弓。
文博士下午没到场,她就也不紧张。只是手又冷又痛,成绩只有听天由命。
叶珑玄选好位置站定,握稳长弓,自如地搭箭,接着勾弦开弓,瞄准远处箭靶正中心——文博士的声音忽然就出现在背后:
“上午不错,继续努力。”
叶珑玄一听,倒是知道自己上午必定是第一,可她射箭一气呵成,文博士刚开口,登时惊飞她的箭。
第一支箭摇摇晃晃扎在九分的位置,仔细一看,是考试箭靶隔壁的普通箭靶,计零分。
见文博士皱眉。
该我皱眉。叶珑玄头痛,有他站在身后,这场射箭考试估计会让他脸色难看。
她能说什么。太子殿下的弓害羞,麻烦博士您回避一下?
只有屏息再次射出一箭,两分。
得,“梅开二度”。
她甚至听见同学们的哄笑声。
只剩最后一箭,叶珑玄再次瞄准。
“怎么只有你戴这么厚实的手套?”文博士觉得自己找到了叶珑玄射不好的原因。
叶珑玄脱下手套,露出上面缠着的纱布。
第三箭,脱靶。
结束了。
奇怪的是阿岚太子拍拍她肩膀,她回头看到他笑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文博士居然也满意鼓了鼓掌,周围那几个素来和自己不对付的皇子,和他们身边的世家公子,则都一脸不服。
叶珑玄连忙转回头。
自己的第三支箭就插在箭靶正中心。
“叶珩:十分”,被同窗誊写到成绩表上。
叶珑玄有些恍惚,十分?
叶珑玄分明看那支箭紧贴箭靶扎进后方的树丛里,不见踪迹。
考试从最末位开始,比到上一轮的第一名出场结束。叶珑玄就是这最后一位,接下来是准备骑射,所有人都离开去牵马。
叶珑玄则跑去寻找那支箭,如果自己不是幻觉,草丛中该有一支箭的。
即将越过箭靶时,从角门外传来脚步声,司徒大人路过箭亭,他向她走来,向她请安。
大司徒是一品,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位置,这显然不是大司徒应该做的,只是他将她当做皇子的态度。
大司徒见箭靶旁仅剩她一人,先说刻苦,又说不错。
叶珑玄自若地回应,话讲完,才看到阿岚太子站在不远处角落,他不知在一旁站了多久。
她将弓箭还给太子,方才大司徒说她远胜太子,她则说太子优秀。看似没有纰漏,可如果是能自由抉择的叶珑玄,她根本不屑与贬低太子的人交谈。
这场面让太子看见,就像友人与仇敌联手,多半不会舒服。
太子接过她手中的弓,转身离开,叶珑玄追上去。一迈进树丛,却先停下脚步,她脚下,是一支浅浅插进泥土中的箭。
崭新的、骑射考试专用的、在尾羽处勾着一点鹿皮手套边缘的白兔毛的箭。
叶珑玄拔出箭,追上阿岚太子。
“阿岚,我……”
我好像中了邪。叶珑玄抓着箭身,心中生出恐惧,连她本来要解释的事的都忘记开口。
墨香味,又是熟悉的味道。
“怎么,你也知道了吗?”阿岚的目光有些悲伤,他朝她挤出一个笑容。
知道什么?叶珑玄预感不妙,一看周围,居然是御书房外。再看手中,哪还有什么箭。
她刚刚在做什么。跟着阿岚,然后来这里偷听?
在考试时因为全神贯注而记不住其他事,可以理解。但刚才可不是,她头脑清醒得不得了。
“什么?你知道的,我没有允诺大司徒任何事。”
阿岚勉强维持着微笑,“我不在意他。也不怪你。”
叶珑玄不知道阿岚在御书房听到什么心情这么差,连她解释也不再听。
什么是不怪我?
叶珑玄直到晚间都还在迷惑,太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今天发生的怪事太多,是有谁在暗中帮助她?
又或是有人在挑拨自己与太子?
不行,睡不着,得去东宫问个清楚。
叶珑玄换下亵衣站起身——
叶珑玄又坐下了。
“吃呀,不合殿下胃口么?”
四周亮堂起来,叶珑玄看去,她正对面是太子,左侧未央公主,右侧坐着奚贵妃,奚贵妃在问太子饭菜如何。自己正握着筷子,饭吃到一半。
他们午间是偶尔会来奚贵妃这里用膳,可现在不是就寝的时间……她往庭中树影的位置,是正午。
“怎么了?”未央小声问叶珑玄,“刚才把手炉给我,可给你冻着了?这手都僵了。”
叶珑玄连连摇头。
不成,她这个症状必须请大夫,可是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质子患上失魂症,同样不堪设想。
得让苏歌出宫去找大夫,不能请太医诊治。
她打定主意,饭后立刻行动。
叶珑玄食不知味地吃完这顿午饭,起身离开。
苏歌还没走到她跟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她再睁开眼,天色将晚。
她还是坐在圆凳上,与庙中如出一辙的香味是仁寿宫的标志,面前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妇人,额头脸颊上是细细的皱纹,像是一张柔软的纸,眉目间又几分精明,是太后娘娘。
这次只有叶珑玄和太子在这里,她也时常来太后这里请安,并留下用膳,太子在身边的时候倒不多。
当今太后并非原本的皇后,也不可能是凉帝生母,而是“去母留子”这制度最大的获益者。
他们设立规则的时候也不曾意识到,权力如水,本也不会因为杀一个人而消失,而是会流到其他人手里。没有生母,自然有其他人代替。当今的太后本人,就曾是皇帝乳母,眼下被尊为太后,牢牢掌握权力中心。赐死太子生母后,太子本该成为她最疼爱的孩子,可惜奚贵妃锲而不舍,比太后的心真诚太多,因此太后才转而选择叶珑玄。
她不会是来用晚膳的吧?
叶珑玄想推辞已经迟了,一道道素菜上桌,每一样都精致清淡,叶珑玄细嚼慢咽,她其实不喜欢待在仁寿宫,有些畏惧这里弥漫的沉沉死气,可又觉得太后年事已高,身为小辈该多一些时间相伴。
这顿饭她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只希望快点结束,她还没看病。
再一次,她放下银碗和银箸。
可今日苏歌没跟着来,她想借用太子的侍卫,就见着阿岚太子那个蒙面的侍卫恭敬地立在阴影中,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好像天地万物都是虚幻的影子,只有太子一人是真实的,她莫名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在这时太子与她道别,墨香却没有消散。
叶珑玄一步迈出,天光明朗。
她看到身边的苏歌,放下心,失忆了就失忆了吧,不管现在在哪儿,再不请大夫真的就来不及了。
她正要向他招手,发现手里还端着剔透的玉碗。
我不会,还没用过早饭吧?
房间里弥漫着熟悉的药香,面前尽是自己喜爱的菜色。
面前还有……皇后娘娘,叶珑玄又来这里吃饭了。
左边是未央,右边是皇后娘娘。
“阿珩怎么愁眉不展的?”未央公主问。
“我好像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了。”叶珑玄连忙回答,未央和兰皇后都比自己年长,或许知道这种症状也不一定呢?叶珑玄期待着。
“昨天发生什么了?”未央公主奇怪地左右转头问着。
兰皇后笑笑,“我也不记得了。”
“你呀,好好睡一觉。不然我帮你问问黎二小姐?她肯定清楚。”未央公主笑道。
“是真的,已经不止一次。我感觉到完全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想不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叶珑玄紧张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能想起的,就只有晨起和晚间吃的菜色。
未央公主也收起笑脸,“那是什么病症,从未听过。你近来有没有吃过陌生的食物,水呢?你……去我母妃用过膳么。”
未央公主怀疑她是中毒。叶珑玄仔细思索,可重中之重是,她根本想不起来。
她陷入苦思时,又闻见那股味道。
她身边站着苏歌,叶珑玄衣裳换成了稍微厚实些的袍子。
左边是未央,右边是皇后娘娘。这是仅有她们三人时,固定的位子。
桌子上的饭菜和昨天不同,叶珑玄不记得昨天夹到嘴边的莲子有没有吃,她夹起一片烧鸭,内心毫无波澜放进嘴里一嚼。
“阿珩怎么愁眉不展的?”未央公主忽然问。
“我好像不记得昨天发生的事了。”叶珑玄连忙回答。
“昨天发生什么了?”未央公主奇怪地左右转头问着。
兰皇后笑笑,“我也不记得了。”
“你呀,好好睡一觉。不然我帮你问问黎二小姐?她一定知道。”未央公主笑道。
这话好耳熟,叶珑玄只感觉冷汗爬满脊背。
是为什么?究竟是今天前上一顿饭时我同她说过,还是我眼中预见她即将这么说?
又或者,我的神志错乱,将一切混在一起。
不行,必须去看大夫。
叶珑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为应该是第三种可能。
第一,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细致预见未发生的事。
大司巫婆婆曾讲过一个故事,曾有不信神的人许愿,如果真能显灵,就让我看一看我何时死,神不拒绝祂的每个孩子,让他在镜中看到他穿着今日的那身衣裳,在迈出神殿的一刹那,一脚踩空,摔下台阶。
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太子入太学时才有的,众人唯一一次可得大司巫指点的机会,彼时大司巫面对的皆是已经开蒙的皇子皇女、世家子孙,他们读过的故事不少。几个叛逆点的小孩刚说完逃避死亡的完美可能,有些人立刻接道:“才不是,接下来,这人必定小心谨慎,可无论是多小心,哪怕找人搀扶,甚至爬出神殿,都一定会在出去的那一刻,或被蜂蝶阻扰,或被石与草绊倒,摔下台阶。”
大司巫摇摇头,“可那就不是在迈出时摔倒了,仍与神的预示不符合。”
“这……”学生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什么办法能在得知这件事后,依旧让他这样毫无察觉走出神殿呢?
阿岚和未央都饶有兴致在猜,最后轮到叶珑玄,叶珑玄只好如实回答:“司巫大人,我读过这个故事。并非在疾邪篇,是在赏誉篇。”在赏誉,说明对这个妄图渎神的人态度反而是好的。
所有同学都一脸不信,大司巫却等着她继续说。
于是叶珑玄替司巫大人讲了接下来的内容:
这本就是不该发生的事,卜算者可以推测,可以窥见一隙未来不同,而神给的意味着真实的未来,任何人看过这未发生的事,都需从记忆中抹去。但这个人不光看,还偷走了镜子,他看到自己无数次以不同方式努力走出殿门,都迎来一样的结局。最终毫无办法的他,选择锯掉自己的一条腿——这篇的名字叫,殿中蕈。讲的是关于神殿角落那簇松蕈的传说故事。是的,他是唯一冲破预言活下来的,他变成了一只菌菇,留在了神殿中。
“这是真的吗?”等其他人都走光了,小未央凑过去问司巫大人。
司巫摇摇头,“我不知道,公主。但你要清楚,没有神明会降下细致的示言,因为人并非木偶。在起点与终点之间的路,需要你自己去探寻。”
如果真实的未来存在,便不该被窥见,因为如果被看到,就会改变。
除非,人们是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意志。
叶珑玄看看兰皇后和未央,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同一件事不会也不该重叠发生两次,那意味着兰皇后和未央两个人都有问题,这太罕见了。
显然,毛病出在自己身上,自己一直不断发生幻觉。
她听说有些毒花毒草毒菌,中毒的症状就是幻觉。
“苏歌,你快去宫外找……”饭毕,叶珑玄快步从皇后殿中出来。
话到嘴边,她生怕等不及苏歌回来,自己一睁眼又忘记。罢了。她转头向皇后娘娘的侍女,“宝音姐姐,立刻替我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