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渺专心致志地听着,眼见着池念不过零散地吐出几条信息,可头却是越垂越低,就像棵许久没被滋润过的小苗,是肉眼可见的脆弱低迷。

    池念的情绪向来乐观稳定,任他怎么也没想到,让她颓丧的竟是这种事。

    他反思是不是自己对池念的关心太少,再加上近日里繁杂的出版问题,给她的压力太大了。

    顾渺往后靠了几分,坐在池念背后的半个身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条手臂,从背后环住她。

    池念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僵着,像一株委屈的铃兰花。

    “不是这样的。”顾渺把手臂困在池念腰间拢了一下,她一时没能防备,顺着他的力道摔进他怀里。

    “抱歉。”顾渺假装不知情,道歉的话跟的真挚又诚恳,实则好演一出处心积虑、心满意足。

    眼看着目的已然达成,他揽着池念彻底放松下来,背抵住沙发靠背,又讲起刚才没说完的半句话:“你做的很好。”

    遇事冷静、顾全大局、没有任何一点是需要被人诟病的。

    但这些顾渺并没有明说,而是用手掌托在池念的小臂,商量着问:“今天的营销计划,可以给我看看吗?”

    池念求之不得。

    她点点头,在身边摸了一圈,才想起来手机被她落在了茶几上,单手撑着垫子试图坐起来,才有个动作,就被顾渺按下去道:“我来。”

    他长手一捞,池念甚至都没感受到什么颠簸,便看见手机已经稳稳地落进他掌心里。

    计划目前还只能算个初稿状态,篇幅并不算长,三两眼就能看完了。顾渺用手点指着页面最下方最新添加的红色小字,问道:“你刚才就是在为这个烦心?”

    池念听着顾渺不以为然的语气,扯着脖子看过去,见计划单上并没有写明确切数目,断定顾渺还是没见到那一栋“楼”的壮观。

    她故作姿态地想,看你一会儿看到实物还说不说得出来。

    池念的思维完全被顾渺拽着走,眼见着问题的本质就要从态度问题变为数量问题,好在在沉溺之前悬崖勒马,重新意识到伤怀的根源。

    这根本不是多不多的问题。

    是态度!是立场!是初心!

    池念重新拾起自己的论点,抬起头就想反驳,张了张口却哑巴地说不出一个论据,又厌厌地缩了回去。

    顾渺笑了一声,把她的手机放在一边,转而用空下的那只手掌,包裹住池念的手。

    家里恒温系统的温度设定并不算低,池念穿的更是不少,可即使如此,她的手掌依然冷的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空惹他心疼。

    这种由心理状态影响的躯体化表现顾渺再熟悉不过,甚至可以自负地夸耀一句久病成医,险险也能当半个大夫用。

    他伸手一捞,把池念的另一只手掌也抓住了。

    眼下,他勉强算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了池念的生理不适,摆在面前繁杂的条条项项看似也被他消解了一隅,可生理上的表现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源,而只能算是核心问题的周边表现。

    顾渺不动声色地给池念暖着,心里默念,最要紧的,还是解决身边这个看起来就要哭唧唧的小人儿了。

    他思索半晌,循循善诱道:“你看,在想要开口反驳我的过程中,你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罗列出具有说服力的条目,这代表在客观条件中,你也不敢确认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只是对于某种事物的刻板印象驱使你做出这样的判断,而不是事实。”

    顾渺谨慎地观察池念的反应,说这话时心里多少没底,拿不准以池念现在的状态究竟能听进多少,亦或根本把它当作一场毫无用处的说教。

    但好在片刻的沉默过后,池念点点头,虚心求教地问:“那是之前的我想错了吗?”

    问题一下被抛向了更深远的历史,从眼下的一点,推移向池念入职时最纯粹的行为原动力。

    “怎么会呢,我很欣赏你的观点。”顾渺把那只浸冷了的手挪开,换上另一只更加温热的覆在池念手上,肯定道:“学以致用、文以载道。这是每个以文学为生存基准的人最难能宝贵的。”

    他话音未落,池念板起脸,张口就想反驳。

    顾渺温热的手指如有所感地点在池念的唇瓣,当即就将她还未出口的话封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是当今的社会环境与风气混乱,多数人把文学作为出人头地的跳台,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自称为作家的人叫嚷着只求名利双收。但你要知道,在此其中,他们绝大多数的人还是被中国古今文学家所浸染过的。”

    “古往今来,文人世代奉仰圣贤之道,是以笔之势,作胸怀天下的报国之志,是以文为鉴,不与世俗不违公理的时时自省,这通常被称为文人风骨。”

    “表面上,他们虽是只求功利,看起来满不在乎。但实则,每个人的心理终究是留了一小块位置,埋藏着他们不便言说的气节精神,就好像说了你便会与这个时代为敌,格格不入。”

    “你为很多人保护好了这份风骨,他们在你的遮蔽之下得以维护好自己的信仰,这一部分人,也包括我在内。”

    池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时间竟想不懂自己还做了如此伟大的一件事。

    她带着几分迟疑,又在素来相信顾渺言语的下意识反应中反复游弋,所以即使澄澈的眸子里依然带着几分不甚理解的凝思,但顾渺却能感觉到手心里的温度缓缓升上去。

    他再接再厉地提出事件的两面性:“但既有文人风骨,你一定也听过文人相轻,虽然在当今时代,这样的情况几乎已经不会出现在作者之间,但是对于社交媒体,销售网站,统计数据而言,它依然充斥在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我能理解你今天的决定,同时在理解的基础之上,我敢肯定,如果是今天的我站在你的立场之上,也会与你做出相同的选择。”

    “为了达成目的,取得成功,在通向终点的过程中,使用的方式与手段是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的,所有可以满足个人与集体的,且没有对社会利益产生影响的方式,都不算错误。

    “更何况,我认为你已经答出了最优解。”

    池念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但唇瓣又很快紧抿住,像是为了做出决定之前最终的判断与思考。

    顾渺并不着急得到她的反馈,也不担心她会再次落入迷途的深域,只是静静地等待她愿意再次发声。

    池念凝然不动的思索。

    确实如顾渺所剖析的一般,长久以来的对于文学意义的刻板印象,让池念在面对营销的手段时产生了过分的抵触反应,但细想之下这种反应其实并不完全合乎情理,而是有一部分过甚其辞的意味。

    池念仔细回味着顾渺刚才的话,渐渐把自己从自缚茧里玻剥离出来,突然有了几分当局者迷的羞愧。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顾渺就连安慰人的方式都是与众不同的。

    特别到既没有语言上的慰抚与鼓励,更没有转移话题的逃避与敷衍,而是直面问题,分析问题,却又让池念惊觉言之有理,忽地就觉得方才影响她的情绪都是不值一谈。

    她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终于把自己迷乱的怪圈中解救出来,重新把问题拐回了最关键处。

    她仰着头,认真而诚恳道:“但是老师,真的很多。”

    “……”

    ·

    池念这话说的不假,而顾渺也是从真正起签时才察觉到,她的这一句,是丝毫没有半分夸张的修辞手法掺杂其中的。

    所有的亲签明信片需要在开售的一周之前全部完成,顾渺这几天整个人几乎埋进去都不够用,除去正常的人类生理需求之外,甚至连离开书桌的机会也没有,正好将这栋房子里忙碌的状态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制衡。

    他和池念两个人像是重新回到成为“合租室友”时最开始的节奏,明明感情稳定,安如磐石。却是连续整整一周的时间,连面都没能见上几次,搞得活脱脱像个异地恋还不如。

    而池念已然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想起这些事。

    从那天傍晚谈心之后,池念豁然开朗,紧接着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每天睁眼闭眼工作的性质都异常浓厚,根本让外物再插不进手。

    元旦假期前的几天,池念更是把工作常规直接做到三维一体化,每天往返于印刷厂、办公室、书店三个关键地点,高昂的工作态度让每个领导见到她时都不由地啧啧称赞。

    在这样的工作强度与安排之下,池念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扛着大包小包出门,又等月头高挂之际才能勉强回家,虽然每天都累得瘫在床上,一动都动弹不得,内心却是无比的充实满足,甚至每天一睁眼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要不是顾渺执意阻拦,恨不得卷床被子直接就睡在办公室算了。

    这样的状态稳定地在她身上持续了近半月有余,终于在正式开售的前一周,让池念成功挺进到下个阶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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