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口对面轻烟升饶,一晃间送走了一阵又一阵的流云。

    姜桐背对着外边云烟,竖耳凝听,一门心思已然被张嘴不休的郝成虎引了过去。

    郝成虎本就不是一个扭捏之人,而下敲开了话匣子,丢掉了有的没的一些顾忌,言行举止自然恢复了以往的风火三分。

    “从抢匪手下捡回了半条命,回来之后却发现家当被洗劫一空,妻儿失踪不明,所以郝壮士情急之下,铤而走险,才有了大闹聚香楼一事么?”

    事情始末如何姜桐了解了个大概。原先在聚香楼见郝成虎一副穷凶极恶的咄咄模样,还以为是为索人寻仇之事,却不曾想他竟是为了找寻自己吉凶未卜的家人。

    “闹到聚香楼,郝成虎本意不愿,也从来没想伤到人的。”嗓子冒出干哑两声,郝成虎悲痛点头。

    “可是……性命攸关,这不仅是我一家,空荡的五谷岭中其余人同样下落不明,生死难料啊!”

    “得知此事与聚香楼有关时,郝成虎一刻也不能忍耐下去!更可恶的是,关东望那个小人竟将我等比作野蛮强盗,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实在卑鄙无耻!”

    想到那晚聚香楼里的所作所为,郝成虎的怒气便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怪他头脑发了昏,鬼迷心窍,掉进了他们一早设下的圈套!

    “当日正值花灯节下,夜了县中百姓大多都被引去了东街,聚香楼里外有的也只是一些过路散人。郝壮士此刻动手生闯进来,来势看似凶猛,实则上只在聚香楼内掀起了一小阵波澜,被余县令镇压之后,又快速带回了县衙,来去之快,顶多不过一炷香。”

    “如此之短,连我这个身处楼中之人都未曾反应过来,更别提外在东街的百姓了。”

    “只待热闹散去之后,第二日提及时,少阳县的百姓只道闯来了一群‘强盗’,但很快便被余县令给通通收拾了,没有人晓得郝壮士你,也不会有人能将你们认出来,纵是为少阳县之良民,你们也只得背上这个骂名,永不得翻身!”

    姜桐自言自语道,顺着郝成虎所说回想起那夜的少阳县,倘若此人所言皆为属实,那这位余县令心计不可谓不毒辣!

    算准了时机,拿捏住了郝成虎鲁莽性情,光明正大行偷天换日之事!

    “是我的错……当初既已逃出,那就不该回头!”郝成虎抱着脑袋,说着间便痛哭了起来。

    姜桐住口不言,眼神复杂地看向蹲在墙角满面泪痕的莽汉。

    郝成虎所言真假,光凭他一人之词,她很难相信。但是看其谈及过往是非,面目流露之情,却也不似含有惺惺作态之意。

    据郝成虎之言,他本是少阳县籍人,一家三代至此,在县里头支了个普通营生,日子一直过得也算安稳有余,但是此份安定,却在六年前被这位到任的余县令一朝打破。

    郝成虎说是,此人表面一副为官清仁好作态,内里实则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奸猾小人。凭借着少阳县独特的位置,南来北往行过之人货,疯狂地敛取其财物。巧取豪夺,坑蒙拐骗,背地里做尽了下流事儿。

    但这些还不够,此人恶胆逐渐膨胀之际,竟开始杀人掠货。官差披了层狼皮,就变成了无恶不作的抢匪,可又担心被发现,便将主意打到了县里头的百姓身上。威逼利诱,下套唬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如郝成虎这般成年的健壮男子无一可逃过,有的甘愿沦为其走狗,有的誓死不愿从之。

    看透了这位余县令的阴毒残忍,郝成虎根本不愿与其沾上半点关系,他假意顺从,可是下一步便寻摸着机会,举家连夜逃出了少阳县。

    抱着此种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忍痛离乡的也不止他一家。

    每日来往少阳县之人流络绎不绝,这点小变故还不足影响至深,少了一些东西,后面源源不断,多的是人补充进来。

    郝成虎一家为了小命几年飘零,游荡在外,可是叶落归根,为了老父老母生前憾愿,才又重燃起了返回少阳县之心。

    俗话有言:众人拾柴火焰高。只郝成虎一家,心有余悸他自是不敢返回少阳县,人多势众,凝集了同病相怜的一群可怜人,这才敢踏上了回乡之路。

    “事过多年,即便郝壮士你所说为真,余县令应也不会一直揪着此事不放。再说少阳县每日熙来攘往,人群之多,余县令便是有心暗寻你们,也是难事一桩,更不要提其县中繁忙,他哪里有空来管你一个小百姓?郝壮士要想进入少阳县,难道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决定重回少阳县,郝成虎只是为了了却老父老母生前遗憾,他完全可以一人回来,待安葬好老父老母,再行离开。这个过程,只要他不主动寻衅闹事,官役根本不会找上门来。

    可是郝成虎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另一种招摇之法,纠集人众,声势浩大。如此做法,摆明了就是吊起少阳县县令的目光。

    姜桐不信郝成虎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封府大门前便知道利用人众来吸引她的目光,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呢?

    “郝壮士重回少阳县,除了为二老之外,只怕是还另有所图吧?”盯着捂面痛哭的莽汉,姜桐凝声问道。

    这“大傻子”看来还精着呢!

    “我……”郝成虎抬起头,面目惨淡,可粗脖子上还是羞愧地飞上一层通红,止住了他的话音。

    “郝壮士冒险回县是为老父老母,那与你一道回来的那些人又是为何呢?”姜桐没有理会郝成虎的窘迫,依旧追问道。

    即便是有着同病相怜的遭遇,他们同情郝成虎,也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外人而赌上一家大小的性命。

    “我且当郝壮士你们思乡心切,但你们不仅招摇入了少阳县,还又与余县令搅合到了一起,再一次沦为了其之走狗,被其迫使做下了见不得光的龌龊事。郝壮士方才口口声声说着是被其所逼,可这一次,真的是被余县令强迫的么?”

    轻飘飘地质问落到郝成虎的头上,却仿若水泥灌顶,让他身体一瞬间便僵了下来。

    姜桐柔声淡淡,接着道:“先且不管强迫与否。总之接下来的所有事都没能让郝壮士你如愿,你们为余县令办事,半路却不幸遇上了抢匪,命大捡回半条命,回来却发现被藏在五谷岭中的家人全部失踪不明,郝壮士一怒之下带着人找到了聚香楼,结果便是有了后边之祸……”

    将事情原委理了个遍,姜桐发现,这郝成虎心思也绝不单纯呐!

    “什么抢匪,那根本就是余化程指使蓄意所为!可恨我……”

    “唉!”

    郝成虎悲痛捶胸,通红脸面有气愤上头,也有为自己作下的那点小龌龊而羞耻不堪。

    决定回到少阳县,他确实是别有所图,不过他可从来没想过要甘当余化程的爪牙。循着以前的法子,假意顺从,他只是想趁机从余化程身上捞取一笔不义之财而已。

    他知道此事之艰难,也知余化程为人,可为了那唾手可得的富贵,郝成虎晕了脑袋,强行说服了自己的良心,也说服了与他一道的可怜人!

    然而被岁月改变的不仅是他,郝成虎也不会想到贪得无厌的余化程会舍得割用心爱的钱财来除掉他们。将那么一大笔钱财交到他们手中,笼络了人心又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可就在他沾沾自喜时,晴空一道响刀便劈到了他身上。

    两只脚前后才刚迈出少阳县境,抢匪便急不可耐地朝他们下手,郝成虎只可恨当时还没察觉到这是余化程的一手策划。

    毕竟跟随他们一道的还有乔装的官役,谁也没料到余化程这等狠心大胆,杀起自己人来也丝毫不手软。

    不过就是因为互相残杀,他们才能侥幸逃过一劫,但接下来的灾祸还未停止,待他们返回了五谷岭,那空荡一切,才是令他们绝望的开始……

    “我贪心,我活该,都是我害了大家……”郝成虎放声悔恨,挥起手臂更是狠狠捶向了自己的胸口。

    死者已矣,可是留下来的生者却要承载更多的痛苦。

    一个人孤单地活在仇恨与忏悔之中,还不如就叫他就死在少阳县里!

    哇!

    郝成虎蓦地吐出一口黑血,痛滞的双眼已无泪可流。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不愿承认的,终究在此刻完全爆发了出来。

    看着心如死灰痛苦万分的郝成虎,出于谨慎起见,姜桐还是强迫自己收起了那一丝恻隐。

    小屋内的时间仿佛一下冷凝了下来,外边乌云也一点一点转动,移到了沣县县衙的头顶上。

    知悉这群恶匪残忍的手段,冯县令一改往日温和手段,雷厉风行之,决不给丁点儿的好脸。酷刑且先不上,这里面的苦头也足够他们吃上一阵了!

    “哼,一丘之貉的恶东西!到现今都不知悔改,你既要选择咬死不开口,那就在此等着同你那好大哥一道上西天去!”

    狠话放出,一道冷鞭同时也响落在阴冷潮湿的囚牢里,冯石溪背过身子摆袖叫停,挥起的鞭子才没有再打落下去。

    沈南紧抱着双肩狠狠打了一哆嗦,鞭子抽在身上不算痛,那种近在他耳边的皮肉绽开声音才是真正的折磨,噼里啪啦,无孔不入,从头皮到脚后跟,让他整个身躯都战栗不止。

    唇边血肉已经被咬得糜烂不堪,死不张口便是他最后的反抗。

    冯石溪朝人无奈瞥过一眼,没想到一堆恶匪里看起来文弱的,内里竟还住了一块硬骨头。

    油盐不进,顽固不化,对那恶匪头子闵良之倒是衷心的很!

    “人弄醒了没?”指向囚牢另一头,冯石溪立即问道。

    身旁小役们摇头,没能给出让冯县令满意的答复。

    “那匪头从被抓起到现今一路上昏迷不醒,嘴里只有半口气时不时呼出,属下等担心,下手若是重了,这人可能直接没了……”

    纵知道这人罪恶滔天,他们也不敢真就将人一下弄死了。

    冯石溪捻须叹气,匪头不死不活,身边小头誓死追随,不过好在还有其他人……撇下这边的闷气,他转头便走向了闹哄的另一面门后。

    囚牢深处幽静的尽头,闵良之如烂泥般躺在潮湿的角落一动不动,历经了大喜大悲,又被惊吓过度,还身负重伤,此时能有着半口气已经是很顽强了。

    至于醒没醒……可能是真的失去意识了,也有可能是幻想的美梦太好,所以不愿清醒过来面对冷酷的现实。

    而追随着他的一群不辨是非的小喽啰,有的如沈南一样甘愿为他抗下一切,可有的人,恨不得剥皮拆骨,将他出卖的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哈……”

    “死了,都死了,那些村民会有这么个结果可全都是拜你这个县令所赐啊!”

    失去理智的付二疯癫叫嚣着,言行一动跟街头窜行的疯子毫无二致。

    “禽兽……你!无!耻!”怒发一言冲起,冯石溪抢过狱卒手中的冷鞭,卯足了劲头朝人面上抽了过去。

    啪!

    热血淋漓四溅,冯石溪脑后气血也跟着汹涌地翻上,又快速溃散四肢,身躯在这一瞬全部耙软了下去。

    被打得一懵头血的付二竟然趁机挣脱了捆住的双手,身如利箭飞快地朝软落的冯县令拱去,狱卒小役们惊慌失措地纷纷顶上前,身上一个撞一个,脚下一个飞一个,场面一下变得混乱至极。

    眼见着便要给付二得手,突然之间后方紧闭的扇门被砰的一声给推开,在照亮所有人的一瞬,一道刺眼之刃同时也射了进来,直接将付二伸出的爪子钉在了木凳板板上。

    “呀呦……”

    一声痛呼传了进来,众人愣愣定住,目光齐刷刷地看了出去,外边一高一矮,高的身量挺立不容忽视,矮的正抱着一只脚蹦蹦跳跳哀鸣不止。

    叫声的源头找到了,众人的目光却立即移了开。

    快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孙县丞赶忙将脚放了下去,又朝前人瞄去一眼,本来是想在使君面前大显身手,没成想砸了跟头还掉了面子!

    尴尬扣了扣手,转眼他便气冲冲地跨进了门槛里头。

    腥血扑面而来,孙县丞皱着鼻子慢慢停下。

    “这么多人都看不好一个半残废,废物!还差点让冯县令受伤,若是这歹人出来伤着使君,我看你们一个个脑袋都是不想要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头表明态度,呵斥道道总是没错。孙县丞满意地抚了抚胸口,没有揪着再骂,而是识相退到了一边。

    小役们弱弱地吞了吞口水,手脚迅速将栽地的冯县令扶了起来。

    封直默默观察,不动声色地收敛起了全身气势,还欲将自己的存在抹去。身处此处他并不想冒出风头,可这沣县里面的一团乱遭让他还是被迫卷了进来。

    一口气暂时缓回,冯石溪终于颤巍巍地立了身子,简单行了揖,满心被愤怒充斥的他未因使君的到来而感到惶恐。

    因为李家庄无辜惨死的村民实在让他……痛心!

    “你们……”

    “你们图财而来,不远千里冲着我的名头过来,有何不满再冲着我便是,何故要挑无辜村民下手,滥杀暴虐,你们简直是畜牲不如!”

    愤力嘶吼一嗓子,冯县令手指付二喷出气声,双眼一黑,后脚跟差点又软了下去。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冯县令保重好身体,为了这些个小匪人不值当,不值当……”

    烫嘴的结巴声快行劝出,孙县丞被眼前所见惊到,他从未见过好脾气的冯县令会有这般失态的发飙模样。

    这群小匪人到底惹到了冯县令那根筋?

    “嘿嘿……”

    “活该报应!”

    付二阴毒回了两声,大概豁出了命,现在的他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

    这般刺头嚣张模样着实可恨!

    按压着的狱卒受不了给了他一记响拳,敲得他脑袋里面彭彭响。

    “你……”冯石溪也被付二之态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是使君在此,他决不能再被这个小人给激得失去理智。

    “一群不知脸,不知皮,不知耻的蠢蛋!我与余县令之间清清白白,钱财?哪里来得钱财?沣县富足,那是全凭沣县百姓勤劳的成果,少阳县与沣县相隔千里,大费周章靠这点接济来充沛沣县?你们脑瓜子被驴啃了!”

    “这般荒谬之事都会相信,我看你们不是被闵良之灌了迷魂汤,你们这是天生的蠢!又贪又蠢,又毒又痴,脑满肥肠,肚子里面灌得都是狗屎!”

    冯石溪提紧了胸口,众人只见他嘴皮子一张,连字儿似的不停歇吐出,无情地朝付二头上骂道。

    狱卒小役瞪大了眼睛,孙县丞早就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这还是他熟知的清风蔚然的冯县令么?与人共事三年,这人还有这等粗俗之样?

    “少阳县?”

    “这群小匪人竟是从少阳县溜过来的?”

    一惊未平,二吓又起,孙县丞后知后觉听懂了冯县令口说之言,满脸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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