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县丞弯腰作请,褶皱脸皮里挤满了笑容。褚行一倒是一点也不谦虚,眸光一指,转身便从容有余地走进了县衙大门。

    穿过外门混杂人流,来到署地界内,里面一派的低压肃然的气氛,几人也不再那么引人瞩目。

    姜桐神思有些恍惚,一步一步地走在封直后边,有前行“招摇”的褚行一对比,静默不言的她倒是十分地不起眼。

    孙县丞一路贴着这两人,可掬模样完全看不到后边一堆火烧屁股的焦炙。

    望着前边“其乐融融”的情形,尤其是封直,姜桐心底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封直应下褚行一的话语已是在她意料之外,封直未将她撇在外面更是让她意料不及!

    此处可不是市井内的百味楼,而是肃静严明的沣县县衙!

    这般大胆将她带来,这是笃定了姜家不会找到这里来么?

    眼底困惑浮起,姜桐想不明白。尽管这一路上早见识到了封直的胆大,但是此刻下,封直所作之举动,就是让她起了一股不好的念头……

    路行慢慢,姜桐低头依然思索着。

    封直不经意地往后看了一眼,见人还算老实,便放心地移开了眸光。

    “封兄……”褚行一笑笑喊道,眼神余光跟着挪到了姜桐身上。心中对这两人的关系是愈来愈好奇了。

    封直撇回了一道冷眼,身影微移,自然地挡去了褚行一探究的视线,他可不想再额外惹来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沣县的意外之行,也该在今夜一并结束了!

    瞳眸一紧,封直毅然加定下了这个念头。

    一个圣命在肩的姜柊可以应付,可要再加一个“游手好闲”的褚行一那便有点行不准了……

    不是褚行一太难应对,只是这人不可控之素太多,封直不想在他身上耗费时间,也不欲将他牵扯进来。

    这麻烦的使君身份瞒不了他,沣县里头的混乱也是众目昭彰,孙县丞此刻上前请道,若是掉头便走,势必会引起褚行一的疑心。

    罢!

    掠过袖中黄纸,封直双眸微微松下,反正他的事已了,而下让他们一道进来也无妨甚事!

    平静融融的面容下,各人都揣着各自的焦急。

    孙县丞不愿掺和恶匪那一伙的龌龊事,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将封直他们引去脏乱的狱牢一头。然而事不遂人愿,没先等到封直催使,半路浩荡风波便将他们一群卷去了狱牢。

    后行押回的恶匪趁机乱上,哄动一时,不仅惹得付二一群顶死挣扎,还勾得其余犯人蠢蠢欲动。

    故而,这才有了前头小役慌乱跑出一事,还有外面无辜遭下的飞灾横祸。

    冯县令紧要着人手,大刀阔斧,径奔深处囚牢,才将其一干狠狠慑下。

    而此番动静不仅让狱牢一众全部消停,也让一旁被卷来此出的封直对这位沣县县令有了新的了解。

    “冯县令是么?哈,沣县有这么一位县令至此,福分不小啊!不过可惜了,这般能人竟然被埋没在此,啧啧……”

    褚行一惊讶叹道,死皮赖脸凑在封直身边,没曾想着,还能见识到这出精彩妙事!

    大梁地界广袤,如沣县这等小县其数不胜枚举,大多县令皆然是混沌淌日,至少在他看过之中,鲜少能有这般魄力之人!

    姜桐默默赞同着褚行一所言,在这位冯县令身上她见到了比平原郡明太守还要可贵之物,不过明玉舟继任沣县县令,冯县令当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收起为其惋惜之情,姜桐转念还是将心思放到了封直身上。

    听到一边对冯县令的不吝称赞,孙县丞咬碎了牙关,也想在使君面前展尽风头!

    人这般想着,两脚也不在乎什么脏污龌龊了,径朝着抱头窜地的恶匪气势赳赳地踩了过去。

    可威武气势不足半刻,地面一道赤条板起,迅猛地将他撞飞到了坚硬的笼杆上。

    “哇哇哇!大胆狂徒!竟然还敢作乱,快点给我拿下!”两腿一个趔趄,孙县丞惊叫着喊道。

    众人也是没料到还有个“漏网之鱼”,狱卒挥起鞭子赶上,这赤条狡猾地躲了开,两膝一滑,溜到了尽头门板上,赫然劈开匙锁,朝内钻了进去。

    冯石溪伸手一抓,可用尽余力的他压根制不住人,反被其狠狠地甩到了一边,身后小役全躺下了作了肉垫子。

    强烈地危险促使,让闵良之立即张开了手脚,眼皮一掀开的刹那,一道白光尖锐地刺向了眼底深处。

    噗呲!

    利刃插下,惊险地刮过他的胸膛,猛然插在了湿烂的草堆之中。

    “呼!是谁要杀我!是谁!!!”

    胸腔淤积的凄厉叫声,就在这张嘴一瞬,竟然化成了惊惧的啊啊巴巴。

    他有愤怒,有慌张,有恐惧,但是生理与心理所遭之虐,就像一头凶残咆哮的恶狼,在一步步地吞噬着他的理智。

    完全没有了往昔之冷静!

    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闵良之看着身上一寸寸疯狂抖动的血肉,骇然地瘫软了下去。

    一切只是电光火石,凶刃再亮起,晃过他的瞳孔,一下对准他的左胸插了进来。

    “噗!”

    浓烈的血腥盖在了闵良之的眼皮上,浑圆瞳孔被染得血红一片。

    “啪!”

    鞭声响在他的耳内,闵良之蓦然一怔,低头往自己的胸膛看去。

    差一点,那冰冷的刀锋没过了血肉,只差一点,便可钻入心脏立即毙命!可能是灌入鼻腔的浓血实在太让人窒息了,在这一瞬间闵良之又晕死了过去。

    “哈哈哈哈哈……”

    误以为人已经死掉,赤条放肆笑开,随着狱卒手中冷鞭一道道抽下,一口口腥血喷洒在了闵良之的脸上。

    是极致地痛苦,又是极致地欢愉,还是忍辱含垢后终于得偿所愿的肆意开怀!

    笑声飞旋整个狱牢之中,听得狱卒个个头皮发麻,连打带骂将人拖了出去。

    姜桐情不自己地打了个哆嗦,牢狱腥冷,尖锐的笑声便掐着缝儿一丝丝地渗透到人骨子里去。

    “哈哈哈,人死了!闵良之已死,杀了他!公子可见到了,将功赎罪……我尾九郎做到了……”

    赤条,不,确切来说是尾九郎,在封直随口提出让他与易三戈杀掉闵良之这个“玩笑”时,他便抱定了这个决心!

    势必做到!

    狱卒强行将他按压在地,拼命地捂住他的嘴巴,条条汩汩从指缝里溅出,分不清是草屑还是腥血!

    然而即便这样,尾九郎也没有放弃挣扎,爆满的皮肉仿佛随时都要炸开,也不知这条文弱身骨哪来这么大的力量。狱卒通力压下,沉甸的臀膀有如泰山般的重压,再不给尾九郎残喘的机会,一瞬咔嚓,便将人强势地压进了腐烂的腥草之中。

    但是两只鼓出眼眶的眸子却并未停止向前,他艰难地抬起,却不是恶狠的凶光,而是满含期翼地望向了狱牢甬道的尽头。

    “天哪!封兄,此人该不会是朝你而来吧……”看到渗血眼眸望过来的那一刻,褚行一再没忍住惊诧地问道。

    甬道两旁一闪一闪的焰火,随草屑飞散整个囚牢,给所有人的眼皮都上了一层飘渺之雾。尽管中间相隔了一段距离,但是对于视线非比常人的习武之人来说,要想看清一点也不困难。

    褚行一能清明分了,封直亦能。

    姜桐的头皮瞬间绷紧,她看不明其人面容,但是她可不会忘了这个声音!

    拽紧衣角,她快速地与识冬交换了一个眼神,情景之似,恰如那日在李家庄外之险!

    但是这一回,遭难的却已换成了那帮阴险的恶匪!

    尾九郎苟延残喘,颤巍的瞳孔仍旧巴望着脑海里那位从天而降的“恶魔公子”,若不是被堵住了嘴巴,他定会期艾再道。

    “九郎!”

    “唉!你这又是何苦啊……”

    阴角内摇曳出一道颤声,卒然唤过了众人的视线。

    周围犯人跟见了鬼一样,纷纷避闪不及,生怕下一个“焦点”砸到自己的脊椎骨上。

    易三戈独自靠在黑墙边边,隔着一层坚硬的囚笼,他什么也做不了。

    狱牢里边本就封闭又暗小,方才大闹几出已经将空中稀薄的空气消殆了一大半,众人也不知怎的,愈发觉得一股无形之势笼罩在他们头上,仅剩了一些苟余的空气也在飞快地消失。

    可冯县令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狱卒小役们也只敢暗暗磨声往外。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敬畏的冯县令同样也是涔涔汗下。旁人不知不畏头顶之压从何而来,他这个县令又怎么可能分识不清呢?

    这位年青的使君,冯石溪可是领教过他的“霸道之威”啊!

    脑筋急促地转动着,漫长几息之后,横空一道怒声斥断了他的汩汩汗水。

    “胡闹!”孙县丞勃然大怒。

    “一群作怪小匪人,歪缠纽打,翻了天了,还敢蹦跶在了使君面前!来人,给我押下他们,大刑上伺候!”

    支使着怔怔的狱卒小役,孙县丞一瘸一拐,终于轰出了他想要的气势风头。

    虽然平日里他这个县丞的存在感并不强,但好歹是待了沣县多年的“老人”,若是没有留下点点威信,那是不可能滴!

    哀嚎声起,囚牢里边立时歪到一片。冯石溪呼了一口气,摇着肩膀慢慢立直了身躯。

    仰起下巴,手指点点,孙县丞仿佛找回了以往之势,疲倦的身体瞬间充满了劲头。

    可是歪歪扭扭的身子却着实有点……

    滑稽可笑。

    褚行一当即喷出了声,服气地看了孙县丞好几眼,不察眼色的孙县丞却然误会了褚行一眼中之意,紧了腿脚又朝封直身边靠拢。

    姜桐默默为此人揪了一把汗。

    然出其不意地,封直挺身直接无视掉了孙县丞,大步迈开,径向走到了尾九郎面前。

    “你既记得将功赎罪,那你可忘了,当初我要得是斩草除根,不是闵良之一人性命!费尽心思爬到这里来,你想求何?”

    冷酷地戳灭了尾九郎眼中希望,封直话里却又再给了人一次机会。

    尾九郎双眸震荡,只一瞬之怔,便激动地又扑腾了起来。

    “使君,这些小匪人嘴里狡猾得很,不可轻……信啊!”孙县丞急声劝道,踉跄的腿脚还未迈开,便在识秋威胁的目光中小声地缩了回去。

    见情势不对,冯石溪立即挥手摒退了在场狱卒小役,连带牢内一干人犯通通被关押去了牢头另一边。

    封直没有出声斥责来人的突然,相反,他很满意冯县令此举迅速的应变之力。

    得了使君的无声的肯定,冯石溪遂也放心不少。

    焰火一灭一明,姜桐恍惚眨眼之间,身边便只剩下了识冬与褚行一。

    褚行一相貌虽然普通,但其举手投足一股从容不拘却让人不容忽视,又闻是使君故人,遂也无人敢上前请道。而灰头土脸的她,则被视为了使君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婢女。

    但左右都未寻到郝成虎的身影,姜桐有些纳闷,不知这人暗中又跑去了哪里。

    回头继续琢磨着封直的心思,姜桐也没忘记凝听着四周动静。

    砰!

    脆响一声,尾九郎硬气地挺起脊骨,血色昂然,完全不见此前跪倒在泥巴地里那个唯唯诺诺的软骨头的模样。

    “公子……使君?”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尾九郎眼中含起了一丝防备。

    封直可没耐心回应其意下的弯弯绕绕,眉下厉色一现,旁边识秋自然默契地抽出了冰冷刃刀。

    这是□□地警告,亦是悍然的宣告!

    他的身份,还轮不到一介匪流来质疑!

    尾九郎后脖子一紧,硬头看了看周围冯县令与孙县丞低头谨小的态度。

    一切,尽然不言而喻。

    “九郎有眼无珠,还望使君见谅……”

    “废话若再道,你该知是何下场!”

    无情翻过脸色,封直的耐心仿佛用到了尽头,极其不奈烦。

    本来是警告在尾九郎身上,此下待在周围的几人冷不丁地也跟遭了殃,纷纷大气不敢喘下。

    姜桐亦然被惊得出醒,心头刚泛起一丝不满,脑海内一阵灵光蓦然闪过。

    “一路以来,我从未见过封直性急之时,纵然被人追杀,也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事宜……”

    “他在荒野的李家庄将我藏得严严实实在外,此下非但不避嫌,还让我堂而皇之登上了县衙大门!还任由褚行一死皮赖上!”

    “白日去了一趟冯县令府上,夜了一回县衙就是这般反常之态……”

    “他要离开沣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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