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冯石溪心若死灰。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一睁眼即见冯石溪如死人般的样子,冯翠河心头可急:“我又犯病了,可有被我伤着,我早说应该把我……唉!”

    恢复了神智,冯翠河急切想要挣脱开束缚,这人相貌本来生得儒雅,可是眉心久久积郁之躁却破坏了整张脸之和谐。

    “今有汉阳郡主和封使君枉驾顾之,大哥,你放肆了。”冯石溪低下双眼,任凭冯翠河身上被捆如何疼痛也无动于衷。

    冯翠河逐渐放弃挣扎,双手攥紧于地,以最后所剩余力挺坐了起来。

    “什么使君?豫州来了个新使君么?”

    忽略地扫过姜桐,冯翠河一眼便定格在了封直身上。

    “身姿倒是像模像样,太年青了吧,封使君今此到来是治我之罪咯?呵呵呵。”

    嘴角溢出漫不经心的玩味来,但见冯翠河的眉眼一股悲凉笼罩下去,“哈哈哈哈哈,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四弟……可会怪我?”

    “大哥永远是大哥,你做什么石溪都在你身后。”

    得见冯石溪的态度,冯翠河眼内小心翼翼褪去,又被悲凉所取代,坦荡的没有一丝掩饰。

    “好,好,好!我手上沾了太多太多鲜血,封使君杀了我们兄弟给他们祭奠吧,不够还有,用我们冯府一整个的鲜血,通通都杀光吧……”

    用看似疯癫的模样,实际上冯翠河说得极为认真,他现在一点都不疯,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清楚回荡着,那就是绝不要再让后人苟延残喘又痛苦地活着了。

    冯家,早就完了!

    他想得如此决绝,冯石溪真只当他这大哥疯了,急忙补说道:“使君勿听胡言,我等之罪不要牵扯无辜之人,府中奴仆大都性属良善,石溪一双儿女,望使君,放他们一条生路……”

    此刻才见作为一位父亲爱子之情怯,冯石溪放下所有什么脸面骨气,满眼只有哀求地看着封直。

    “放了他们,他们到外面能活下来么?”冯翠河打断其话。

    他说得很残酷又是一个确凿般的事实,就凭冯家痴儿那个身子骨,活下来也是受罪。姜桐深嗅着四周满面苦药味,这等折磨,她再清楚不过了。

    冯石溪闭紧双眼,他实在痛恨,痛恨得病的为何不是自己,痛恨清醒的为何只有他一人!

    真疯掉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才好……

    “四弟你……”眼见从小呵护的小弟如此痛苦,冯翠河说不难受是假的。

    “我以为除掉宋县丞就能万事大吉了,没想到那却是我变成恶魔的开始,鬼迷心窍,覆水难收啊……”长兄如父,他冯翠河将这个小弟拉扯长大,又岂能看不透其心思所困呢?

    冯石溪悲切地扑到冯翠河膝下:“我知道,我都知道!都是我的错,不怪大哥。”

    “若非因为我,大哥是不会动了这些歪念头的,一切,都是石溪……”没有他,这些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宋家不会灭亡,冯翠河也不会一步步堕入深渊。

    兄弟俩都是拼了命竭尽所能地为对方所想,这份情谊所凝聚起来的力量是很庞大的,能扶冯石溪高上青云,亦能让冯翠河坠落渊底,如今变成了谋害他人性命的凶狠利器,只能说造化弄人吧!

    青苔路上,一个下人突然慌张地跑出来:“老爷,小公子他,他他他……”

    “漓儿怎么了?”冯翠河紧张追问道。

    “小公子,他,他自尽,没了……”

    下人噗通跪下,小院各面瞬间响起一片丧音靡靡,哀切之寡断,如同黄泉之路挥下的一把阔斧,斩断了活人与这世间最后的联系。

    在他们为之生死争执不休的同时,冯家公子选择结束了自己这半身残喘的性命。

    冯石溪脑子轰然空鸣,整个人重重地跌进了石板泥缝之间。

    “不!”

    姜桐和封直被一声极为凄厉的叫声刺入耳内,但这这声音却不是冯石溪和冯翠河发出来的。

    “漓儿,我的儿……”

    余氏哀嚎着一骨碌摔进了地下,只见她的身旁前后还跟着孙县丞和宋静娘等人。

    冯家此番突然惊变,叫孙县丞外人之等无从措手。冯石溪兄弟俩已经石化在了原地,余氏悲戚却是发出了撕心裂肺之哀嚎,声之切切,叫他们这些外人听着亦然肝肠受损,好是难过。

    “这条命,赔给你们宋家便是……”

    最后看了宋静娘一眼,余氏紧接着袖中抽出一把尖刀毅然决然地刺向了自己的心房。

    噗!

    那是扎破心脏的声音,好近好近,就是在霎那间,胸膛间的血色如飞流般涌出,吞噬掉了余氏最后的悲戚,快得让人只觉恍惚眨眼。

    宋静娘面色苍白地揪住衣襟,嘴唇哆嗦,忍不了立即转过身张喉狂吐。

    这等场面实属混乱不堪,孙县丞瞪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而一连遭受打击失去了妻子和儿子的冯石溪,俨然脆弱如一张薄纸,他佝偻着半身,瑟瑟蜷抖地捂住半张脸,一双红得要爆开的双眼望着余氏的尸体久久不能自己。

    “哈哈哈哈哈,冯家完了,以血还血还给你们……”冯翠河目眦欲裂,仰头一阵痴笑,好像有点疯癫了犯病的样子。

    “得赶快找个郎中瞧瞧,此地血腥不宜待,宋姐姐先离开吧。”

    姜桐懊恼地捶了自己一拳,怎能让一个孕妇见到如此血腥一面。这里面味道本就难以忍受,余氏这番壮烈洒热血,别说宋静娘闻之吐了,正常人也都快受不了。

    “我,我没事……”宋静娘揪紧心口直忙摇头。

    “多谢郡主关心,妾身,妾身是……太痛快了!”

    狠狠吐下一口,宋静娘如释重负地喘气笑道,她说得是实在话,仇敌死在眼前,此刻的冯石溪有多痛苦,她的内心就有多解恨。

    “昔日我哥哥嫂嫂血尽于此,今日用你们冯家的鲜血来祭奠他们,真是好极了。”两行悲痛又喜悦的泪水流下。

    宋静娘避开姜桐扶过来的手,独自越过余氏的尸体,她站到了冯石溪的近前。

    “还不够啊冯县令,我父亲母亲被你们强逼而死,我宋家满门的血仇,他们的尸骨血肉现在还在崖底之中,你们要怎么还?这份血债能还清吗?”

    还不清。

    余氏的尸体惨烈地摆放在眼前,而被他们冯家谋害的一条条的人命要比这更凄惨百倍,冯石溪将自己的头脸藏进衣襟里面,无言愧对。

    “是我让人屠了你们宋家。”冯翠河淡淡的声音闯入宋静娘眼中。

    “为什么?”宋静娘怒目切齿。

    “你们宋家在沣县根基太深,除掉你们,冯府才有立足之地,要说那宋沛郎,那就是死得活该,不知好歹的东西……”

    “大哥!别说了……”

    冯石溪抬头制止,这会宋静娘快被冯翠河这番无所谓之嚣张气得差点倒地!

    “我父兄一腔真心待人,哪一点怠慢了你们?什么叫活该!”宋静娘实在不能相信,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言,到底谁才是那不知好歹的东西!

    “父亲在位沣县县丞本分尽职,他何曾与人争锋出头过,我们宋家何曾霸占半分,公家之事由县令一人做主说了算,你们冯家还想要鸠占鹊巢,冯县令眼里就这么容不下吗?”

    一声声之质问,犹如一根根尖针,跟着宋静娘之痛恨深深地扎入了冯石溪的脊梁骨,叫他不能再硬挺了起来。

    真可怜啊,在外声名响当当的冯县令居然沦落至此,被一个小女子指说得毫无反驳之力。

    宋静娘应该看得解气,可她心中就像被难受框住了五脏六腑,已经钉死了,怎么都不会舒服。

    “沣县对你冯府来说不过暂留之地,你们大可以抢走父亲的功绩,踩着往上爬就是了,为何还要取之性命,为何一条生路都不肯给我宋家?这般斩尽杀绝,对我宋家是有多大仇恨呐……”

    若说余氏的悲戚哀壕叫人肝肠寸断,那么宋静娘之沉痛便直接让人哀莫如心死。

    只看她站此单薄一人,背后却是宋家满门尸魂,太凄凉了。

    作为受过宋县丞恩惠的沣县老人,孙县丞等之对其怜悯自然要比余氏冯家多得多。

    冯翠河此时却道:“并无仇恨而言,遇上我,只能说你们命该有一劫。”

    听听这都什么狗屁话!没有悔过也就罢了,怎么好就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你……你!”宋静娘手脚一阵痉挛,整个人无力地滑到了地面上,

    冯石溪拽紧其手腕:“大哥,小四求你别说了好么……”

    “我说错什么了?”面对小弟投来的恳求,冯翠河撇头不听,那额头上的皱纹一根根好像都带着刺头,将冯石溪的双手铮铮弹开。

    他自己也被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身下又重新坐立了起来。

    “昔年皇帝无情,只听个人好恶便将我冯氏满门尽数没罪流放,遇上这份无端降临的灾祸,我们又能说什么,还不是只当命劫到来,命该如此啊!”

    一扯到家族往事,冯翠河便是愤恨难平。

    “简直歪理!”宋静娘听不明白他嘴里讲什么东西。

    “你这怎能相提并论?”姜桐可听不下去:“你先祖因言行过失而给家族招了罪祸,此乃实在之罪过,宋家何其无辜,被你盯上了,你分明就是故意发泄己私之欲,莫非你是把自己当作皇帝了,生杀予夺,想你所想了?你大胆!”姜桐严肃地瞪紧双眼。

    “不不不,郡主明鉴,冯家绝无二心……”冯石溪吓得连忙找补,以至慌不择言。

    “噢,那你们就是心有怨恨,对皇命不满,对大梁律法不认咯?”

    姜桐看出来了,冯石溪这个大哥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个极端的愤世妒俗者,怨天恨地,因为自己家族所遭之罪,而生迁怒从而扑杀比他更弱小之人,嫉妒又扭曲的心理!

    没用的东西!

    姜桐深深地鄙视一眼,是处无形之中来自上位者的一种不屑之藐视,姜桐不会想到,她这样轻飘飘的姿态示下,却给了冯家兄弟俩重重一击。

    “冯家不敢……”冯石溪整个人如同出了窍般。

    冯翠河绷紧了全身,疼痛压他,眉心直接激起一层戾色:“你是个什么郡主?嗷,汉阳郡主是吧,皇恩厚爱下的郡主啊,好好好,我冯翠河就是对皇帝不满,就是心存怨恨,如何,叫他来再抄家灭族啊,我们冯家反正都要死光了!”

    “大梁建平年间,天下战事刚刚平息,民生维艰正是国之不易,可咱们这位天骄成帝却撂挑子甩下,自封住高阁,带起一小股子骄奢淫逸之风。”

    “各地小有怨言纷纷,天下贤者名士冒死相劝,成帝呢?”

    “一手听谏纳言,一手大肆网罗天下名士,打击前朝名流世家,什么言行犯了忌讳,这只是一个籍口,他要把我们通通杀之。先祖良言劝谏,便是遭了此祸,你说说,我冯氏一族做错了什么,那些贤者大名是做错了么,多少世家名士被他冠以莫须有之罪过而处死……”

    深埋百年之怨恨,冯翠河今日势必要将其发泄出来。

    大梁初定期间,这确实一段黑暗不堪之事实。当时朝局未稳,民心未平,各路宵小蠢蠢欲动,确如冯翠河所言,死了很多名士清流,可死了的也不止有他们,文臣武将,诸侯王表,等等牵扯亦不在少数。

    “杀孽太多,成帝啊早就迷失了本心!”一口呸下,冯翠河胆大直接地表达了成帝之鄙夷。

    冯石溪劝不动了,便也任他而去,周围小人哪里敢听这些,宋静娘退身往后,她不想再与冯翠河这样争辩掰扯了。

    “哼,你们一个是郡主,一个是使君,深受皇恩眷顾,都恨不得赶快将我碎尸万断吧,啊!”

    生怕自己死得不够惨,冯翠河可着劲头挑衅姜桐和封直。

    可是这面无表情的两人,没有一声搭理他,从冯翠河清醒所见至此,封直这个使君都没正面回他一眼。

    在众人眼中看来啊,封使君可谓是将高傲展现的淋漓尽致。

    姜桐不会同一个疯子争论长短,她却有几分可怜冯石溪,痛苦这般……

    造孽啊!

    嗯?那是什么眼神!

    冯翠河误读了姜桐眼中可怜,大有生气喊道:“虚伪!虚伪!你们都是如此!”

    “式微之际说可容天下贤者百家,待到功成之时,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儒生便是头一个被砍杀的,大坑一埋什么都没剩下,都逃不过悲惨的下场,就连姜,姜姓一族也不可幸免!”

    “平原姜氏呵,世代经学名门,天下士人推崇之向往,多么清贵显赫呵呵呵呵。”

    积郁在胸中多年的抑郁,冯翠河今日是要拼命了一吐为快,嘴里胡妄,居然扯上平原郡姜家来说事。

    姜桐手心攥紧,敛容正色,目光登时一冷。

    冯翠河自个呵呵冷笑个不停,他道:“乱世之危放下身家,跟着成帝打天下,定江山,成就大业,可到头来呢,到现今仅剩一门薄弱居然要去依附那粗鄙武将,真是丢了士人骨气!”

    “大哥!”冯石溪此番惊醒,大声喝道:“不可胡说,姜氏先祖乃是我冯家尊崇之大贤,是天下名流之首,大哥怎可以如此不尊不敬,怎会这般不分青红皂白!”

    “冯家大哥,看在你和冯县令的关系上,这些话我可当作没听见。”孙县丞言义威胁道,一反往常行事之懦态。

    说道成帝不见反驳,怎提一个姜家便就这么急哄哄地跳出来呢,这是个什么怪事?

    实乃是关乎这姜家地位之特殊。

    姜家世代清贵,其名声地位,早盛于大梁建国之前,即便处乱世之中,亦是不可撼动之名门。所以在之大梁天下之影响,自然不必多说了。

    而今世下的姜偃中,也便称之姜公,也乃是当今天下读书人之典范,清流之首,姜家比之以往再不济,这岂能是任人随意诋毁的。

    “姜家,如今也就剩下一个老头子罢了,待他一死,姜家还剩下什么了?……”冯翠河态度依旧,根本不顾众人乃至亲弟的怒视。

    “对对对,人家还是声名显赫权势滔天,可那还是他姜家吗?背靠着将军府的重权啊,跟皇帝做了亲家也好啊,就是忘了本,祖宗都不要了,昔年之姜氏,那般鼎盛之家族,这后代儿孙一个不如一个。天家无情,擅长便是卸磨杀驴,瞧瞧如今人丁稀薄之散,姜家迟早完蛋!”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都是一样的下场啊……”

    冯翠河抬头望天,脊背直直地顺倒在地,在失去焦点的双眼中,远空亮光肆意横行。

    “真是……不可救药!”孙县丞指着人重重哼道。

    冯石溪多年积攒下的好人缘,就冯翠河此番言行一出,算是给他败尽了!

    侮辱皇室威名,咒骂朝之重臣,唾弃高门士族,就那些崇拜姜偃中的文人士子一人一口唾沫就得给他淹死了。

    谁还敢顾念冯县令之旧情?谁还敢与冯家有之牵连?

    冯翠河此举,真乃是把自己把这一府之所有人逼上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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