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掐指即过,携黄昏的最后一分,小皮子一家心惊胆战地终于回到了城口小店,姜桐和封直听其讲诉完李家庄过往,这便已是黑夜深潜。

    “多谢相告。”知悉完了,姜桐心中也有了清楚的答案。

    “郡主这可是折煞小人了……”小皮子赧然地低下了头,大眼骨碌掩藏不住与家人团聚的开心:“这可是小人荣幸之至,嘿嘿,真能帮到郡主和冯县令那就太好了!”

    天真的小皮子还不知道冯府发生的巨变,姜桐莞尔笑笑,不想戳破这一刻的美好。

    “是啊,是啊,郡主尊驾愿意听我们一言,妾身和家小定当知无不言……”站在小皮子身后的妇人感叹,话间感激,拉起左右丈夫和儿子便要朝姜桐跪下。

    姜桐忙是给人扶起,可是受不起这等。

    “郡主好心呐!”妇人抹了一把辛酸泪,她在路上听小儿说了这位郡主,本来还有些忐忑,一见真人那真是如菩萨般美丽又有一副好心肠。

    “妾身一家迫不得已离开家乡,现在回来整个村子却只剩下我们几口孤存。我们李家庄太惨了,郡主所问那些人,他们前身虽为流民,可是他们在李家庄这几年来,就是我们李家庄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郡主和冯县令一定要为我们李家庄做主……”

    一哭就都抹起了泪水,姜桐也是感之悲切叹声,安慰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们先在此地歇下,待我忙完回来,放心,在我离开沣县之前,必定让你们一家相守再无后顾之忧。”

    姜桐言之凿凿,面容坚定之,让小皮子一家的悬挂在心头大石头缓缓落定。

    事不宜迟,趁着这一家人神思混沌之际,姜桐拉上封直便赶紧出了门,就要往县衙而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一到外面无人,封直脸色立即涌上一层不耐烦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给封公子一个结果啊!”姜桐回对着振振有词说道。

    “李家庄那些人身份已明,由易三戈和宋正秦经手为之,你还来管什么?”封直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

    按小皮子父母所说,那些身份不明未入名籍的农户,一部分本就是李家庄之人,一部分则是流民而来,被易三戈救下,就此在李家庄安下。

    事情发生在宋县丞在任之时,这些人可不知道自己身份后来被人所抹去。

    而且那所谓流民,既然在至德二年的名籍中对他们有之记载,那么官府应当也知晓此事的,村民不分彼此,他们就是李家庄的人了。

    这中间没那么多阴谋诡计。照封直看来,根本没有再查的必要,易三戈所为救下大概也是出自好心。

    至于后来冯石溪上任期间,名籍上为何将其等抹去,封直有理由怀疑,这就是冯翠河心里变态了。

    一个正常人刀了人都能吓出病来,更别说一个脑子有病的疯子手上一旦沾了人命,岂不更疯癫矣?

    封直眼里写着不要“多管闲事”四个字。

    姜桐迎面不气馁:“既有宋县丞出手而为,那为何这件事情,孙县丞和县中之人毫不知情呢?”

    李家庄那些人背后有宋县丞经手,这是姜桐没有考虑全面的。但在救助流民此事之中,宋县丞和易三戈却选择隐瞒不报,这是令姜桐很意外啊!

    姜桐现在还不能证明什么,可是这疑点这么大,能是忽略吗?

    易三戈偷摸也就罢了,宋正秦干嘛要偷偷摸摸不让人知道呢?

    对,这也算一个疑点,封直不能反驳。

    这就是他很不愿见到的,明明一个问题已经快要解决,却在又挖出了新的一个,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见人低着眼睛不说话了,姜桐便也极具耐心说道:“奔波了这些天来,封公子也不多这一趟吧?我敢确定,冯翠河杀人背后,除谋财之外,绝对还藏了个天大秘密,封公子信我,这一回了断,之后也不会再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

    拿捏住了封直急迫离开的心情,姜桐这个话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看到她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封直心下不免有所摇动,也倒是想看看姜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等等,等等行一……”

    一道急声打破沉默,原是褚行一跟了上来:“封兄昨晚便是一夜未归,今天说什么,行一也要与你一起,不然这心底实在不能踏实啊!”

    眨眼功夫凑近到两人跟前,褚行一张着大气,伸手自然的就要搭在封直肩上,可惜落手一瞬便落了空。

    封直微微侧肩,对之不置一词,很明显的与其划分清界限。

    “来就来了嘛,褚公子可别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了啊。”姜桐左右瞄了两眼,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

    “那是自然,行一做什么去何处都瞒不过封兄的眼睛的!”褚行一顺势接下,右手轻轻抚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这副平庸的面容笑得极为人畜无害。

    没办法,甩也甩不掉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开,封直眼里只当这人不存在。

    大步一沉,只见他继续往走县衙方向。

    姜桐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大好示意褚行一,三人两行便就同路而行。

    皎月悬挂,繁重的街道掠过几重风霜,把家家户户的门闩紧了又紧。沣县现如今敢于夜色下游走的,不是孤魂野鬼便是那胆大不要命的了。

    “今闻郡主盛名,行一真是有眼无珠了,啧啧……”才停不久,街道上便刮起一阵耳旁风。

    姜桐转眼瞧他,在这种极近极静的距离下,一股从浓厚的铁锈味道那人面皮下散发出来,那是血的印记,无论面上笑容怎么温和也掩饰不掉。

    一路的货色!

    呵呵。

    姜桐低头漫不经意:“褚公子过谦了,我看整个沣县没有比你眼力更好的了。”

    “郡主抬举。”褚行一面不改色,声音轻轻:“唉,真没想到冯县令家氏背后这么悲惨,可恨又可惜啊……我不懂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之类,既然他都认罪了,你和封兄还是莫要跟他们牵涉太深的好。”

    突来的关心,姜桐深感诧异地瞄了他一眼。

    “褚公子,难道知道些什么?”

    “嘿,行一一个过路外人晓得什么!”褚行一拂袖摇头道,“不过就是听了些闲言碎语,你们在冯府发生的事情,冯县令的家丑……行一可听说了,冯家放肆口出狂言,不仅咒骂当朝重臣,还侮辱皇室威严,成帝威名,这一不小心便是祸连全族的死罪,绝对不能沾惹上啊!”

    耳提面命,褚行一或有害怕地摸了摸脖子。

    “听了些闲言碎语,褚公子这就当真?”姜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行一听得是闲话,那这里面到底是不是真的,郡主和封兄应该很清楚。”褚行一双手摊开,极为真挚。

    姜桐相信他这一刻提醒是出自好心的。

    “咳咳……”褚行一偷摸观察着姜桐的脸色:“行一还听说,针对姜公,平原郡的姜家,也有许多出言不逊……”

    他张嘴一说出“姜公”两字,便见姜桐眉峰瞬间冷起。

    终究是小姑娘家家,藏不住什么。

    褚行一放开心下紧张,轻轻劝道:“郡主不爱听闲话,行一今后也不提了,只是这些闲话也非我一人之口,若再听得,郡主还是不要太往心里去。”

    多么诚恳的态度啊,明知她姜家人的身份还口口声声喊着郡主,这么试探有必要么?

    “多谢褚公子关心。”姜桐瞬间挤出一个笑脸来。

    褚行一不好意思地低下眼:“说什么谢呢,行一视封兄为大哥,郡主同封兄又是这般关系……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姜桐心思流转,只习惯性地点头应付,并没有多想褚行一话中意思,也自没留意到他眼内看及她和封直之间的古怪。

    一家人,封云自在养于姜家长大,跟同姜偃中亲子没有区别,对封直,姜桐该唤其一声兄长,可不就是一家人嘛!

    现在随着封云的身死,好像是断了关系,但在姜桐看来实际不然,她祖父对封直的喜爱倚重,其地位堪如亲孙,根本不是将军府说撇清就能撇清的,姜风庭亦不能反驳什么。

    待他如此掏心掏肺,姜桐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做出此等卑鄙手段?

    这是针对整个姜家,她是倒霉成了最好拿捏的一个。

    封直背后或许迫不得已的理由,可他动手了就是动手了。一步妥协,供人驱使,祖父对他的好或许最后就成为了他伤害姜家伤害祖父的一把尖刀。

    姜桐思之深忧,但愿封直不要沦落至此。

    一踏进县署大门,封直便被孙县丞急急忙忙地请走了,剩下她和褚行一静于后面等候。

    “不负使君交代,下官这两日东奔西走,可将名籍修正完善,请使君过目。”安静的一隅,孙县丞低头双手呈上。

    “我信孙县丞办事稳妥,不必再看了。”封直信任地摆开手。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灰衣男子,此人面目与识秋无二致,但气质沉稳内敛,天差地别,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孙县丞闻言暗喜过望,目光迅速上移:“对了,上回您让这位小郎君交代之事,元义也打探清楚了。”目光放到与识秋一模一样的脸上,孙县丞就当此人是识秋。

    封直示意往下,让他就直言不讳。

    孙县丞便也说道:“五年前自卿氏去世之后,府中下人也都尽被遣散,有些人就留在了沣县安家立业,有些则随卿氏的老父母回了安城卿家。卿氏素日与宋夫人交好,因而宋县丞在之其中也帮了不少忙,留下来的下人大多受过他的照拂,这些人呢,都且是一般的本分人家,断不会惹是生非。”

    “元义要是早知道将卿府买下来的是使君您,肯定早为使君清理妥当。也请使君安心,之后若是有人胡搅蛮缠来,下官定当重重责罚,决不轻饶!”

    卿府,也就是如今被封直买下的封府前身。

    五年前其主人卿氏病逝,这座住宅便由此空下。卿氏寡妇一人,膝下无儿无女,老父母料理完女儿后事,将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剩下一座空宅子,便托给了宋县丞帮忙着,后来宋县丞自家又发生那般祸端,兜兜转转,还是由孙县丞经手。这便到了封直手中,换成了现今的封府。

    卿氏待人厚道,下人感恩心里舍不得离开。孙县丞常年在之沣县,这些旧事他都是清楚的。故而交代要他清查卿府旧事之时,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卿府以往那些下人胡搅蛮缠地凑了上来。

    当下愤言,有出自真情实感,当然也有刻意讨好之嫌。

    “孙县丞是用心了。”封直待人难得和缓几分好颜色。

    但这确实只是看重孙县丞办事之用心,而非他那番献媚讨好。

    贸然听到被夸,孙县丞低头还倒有些不好意思。

    封直思索一阵:“这些事情我之前也略有耳闻,卿府的下人感念卿氏之恩,听说,每年卿氏逢忌日之际,便会有人偷偷她生前住所行之祭拜,可有此事?”

    “这个嘛?”眼珠子快速一转,孙县丞抚挲着下巴慢慢点头:“早两年确有此事,近来倒是未闻……呵呵,使君的耳目很是灵敏嘛,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使君哈。”

    还好自己是认真下了功夫的!

    孙县丞心头一悸,庆幸自己在使君的吩咐上没有偷懒。

    “这人是念感情,可毕竟此举呢传出去不成体统。宋县丞是念一片他们忠心深情,又是卿氏身边亲近之人,便没有追究此事。这两年都没见过他们人影,想是离开沣县,去了安城也说不一定。当然了,下官也定会随时仔细察看着,不会让此事再发生,决不碍了使君的眼。”

    态度先放在这里,孙县丞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静待上位者的发话。

    封直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淡淡地点了点下巴,“如今沣县逢多事之秋,新任县令毕竟才刚到任,手里之事,还需孙县丞多多担当些。”

    “那是自然,自然……”孙县丞惶恐连道,又是一番多谢使君器重。

    “冯翠河篡改名籍,私下残害无辜生命,对于这人口失踪之事不可大意,还是要细察一番,以免遗漏无辜。”封直轻叹了一声,长眉略微蹙起。

    他这番话说得公正在理,孙县丞弯腰自个闷头思量着,一准将此事放在了心头首要上。

    “这几日在安城那边,一无所获吗?”封直低语问道身后男子,此刻孙县丞已经离开。

    “卿家父母一年前病逝,如今掌家的大卿氏是个干脆性子,前尘往事一概不闻。属下暗中走访调查,卿家一切正常,并未发现任何怪异之处,也没有其他人盯着卿家。”

    闻春如实回道,他也不知这些算不算收获。

    封直眼神暗了暗,像是早料到如此:“从沣县卿府跟去的旧人呢?他们有没有什么蹊跷行为?”

    闻春微顿,认真地想过一遍,可还是一样的结果。

    “安城卿家跟沣县卿府早就断了关系,少主应该重点放在沣县这边,留下来的才是重要的。”

    原先在卿府伺候的下人本就不愿离开。那作为卿氏身边的亲近之人,自然更不愿,就如孙县丞所说,那每到忌日还都要偷偷翻进去祭拜呢。

    “我知道,可是不去一趟安城,我也不能放心啊……”封直身体明显一滞,似乎可见一抹哀伤流转,稍纵即逝。

    “属下已经代少主去过了,少主可以安心,一切安好。”闻春闷闷地低下头。

    也知闻春办事如何,比识秋那个毛躁性子稳重不知多少,因而封直才会将他派去安城。

    “那两个下人若是还活着,务必将其找出,方才我也提醒孙县丞了,他会尽全力查清此事,你在暗中盯着,尽量配合。”

    封直很快调整过来,取出深藏于袖间的黄纸,一张给到了闻春手中。这两张黄纸上文字所记,一张是关于沣县卿府,另一张则是安城卿家。

    “卿府旧人我都已经查过了,不过难保有疏漏,你跟着孙县丞可以再看一下。”指着闻春手里记载着卿府的黄纸,封直很是谨慎。

    “属下遵命。”闻春小心收起。

    “安城卿家啊……”封直指尖轻轻地抚摩往下,幽长的目光落在黄纸上微微出神,若是认真看他,便会发现他并不在意上面所写内容。

    这纸上文字娟秀而有力,内容写得都是卿家人口姓名,还有主人提笔的一些碎碎念。

    很寻常的一张随笔手书,若是让外人看得,大概也就说个无聊二字,便就随手扔掉了。

    一炷香的时间,待封直再出现姜桐和褚行一眼前之时,一切照常如旧,闻春也已暗自退下。

    “封兄来得正巧!郡主正要给我讲个故事来!”

    褚行一高呼起身,这兴奋的模样看得封直眉头一皱。

    “褚公子等得无聊,我便与他说说闲话。”姜桐立即解释道,可这话让封直听了有些不满。

    这会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讲故事说闲话!

    “此为正事要紧。”封直严肃巴巴板着脸。

    褚行一僵着笑脸悄悄退后两步。

    “不要着急嘛,我也没要耽误正事。”姜桐无辜张大双眼,轻松地说道。

    “孙县丞方才传来,冯翠河又陷昏迷之中,此刻也没办法将他带上来。封公子不妨先坐下,趁此之间,也可歇息歇息。我要说的,这事关百年前,或许牵扯到皇家颜面,我也不敢随便让与人听啊!”

    听这小嘴叭叭,一边压着声音弄得紧张兮兮,说出来的话可是胆大妄为。

    什么闲话能牵扯到皇家颜面啊?

    这是非议!

    传出去是要砍头的!

    封直喷了一口白气,面持反对之态,举足却很顺溜地坐在了凳椅上。

    不就砍头嘛,生死一瞬间,他又不在乎!

    这变脸的速度可比翻书还快,封直抬起下巴,在姜桐话音落下的顷刻之间已经坐稳了屁股。

    “郡主信任,我一定缝紧这张嘴巴!”

    褚行一用力地咬紧了牙关,充分向姜桐展示了他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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