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阿姨坚持自己没有记错账,每一天的每一笔开销,大到鸡鸭鱼,小到葱姜蒜,全都在她的小本本里工整的躺着,她在这家做了六年多,从来没在钱上出过错,那时候这家的小伙子才读高中,人也全和,当家做主的也不是他,可从没出过这档子事儿。

    二十块钱,在这个家的人,谁至于去偷那二十块?年时川认为,应该是她买了什么菜,忘了记,钱不多,他答应不会从她薪水里扣。

    阿姨不同意,反复强调,钱是小事,她的信誉更重要,话里话外,明里暗里,说到后来,年时川可算明白,她的意思是,这家里不是还有个孩子?十几岁的孩子,背着大人拿点钱,买点零嘴,再正常不过,这回钱少,以后丢的多呢?不能不清不楚。

    可他不能认同,依依不是个看重钱财吃穿的孩子,他给的足够多,为什么要偷?

    直到年依晚上放学回来。

    她像往常一样打开门,换了拖鞋,然后摸了摸裤子兜,把里面的三块五毛钱硬币放回抽屉,昨晚买好了东西回来,忘了把找的零钱放回去,下午上体育课都差点跑丢了。

    “找什么呢?”年时川突然出现在通往客厅的走廊,他听见开门声就出来了,走到这,正好看见她关上了鞋柜的抽屉。

    “小叔今天没加班呀。”

    年依脸红了一下,年时川刚好看到,正想着钱要是她拿的,得好好问问,是不是平时充的饭卡不够,年依就说了:“我没找东西,是昨晚在这里拿了二十块钱,花完还剩三块五,忘了放回去,刚刚在放。”

    她讲述这件事时认真乖巧,坦坦荡荡,年时川顿时觉得,这里是她的家啊,家里的钱,拿了就拿了,怎么能叫偷呢?放在那不就是给她花的?还问她干什么,他的依依,又不会学坏。

    “是不是一卡通里没钱了?小叔明天去给你充。”年时川问。

    年依急忙摆摆手,“不是的,卡里还有很多钱,毕业都用不完的,是我昨晚突然要买东西,没有现金,那个一卡通,出了学校就不能用了呀。”

    年时川恍然大悟,一直以来,他竟然忽略了一件这么要紧的事,她虽然生活优渥吃穿不愁,身上却没有零花钱,出了校门,想买瓶饮料都没有钱。

    她是怎么做到这么长时间,一分钱也不花的?年时川心里萌生出内疚来,缓声问:“家里吃的用的还少什么吗?明天我让人买回来。”

    年依抿着嘴唇看着他,“让阿姨买点卫生巾吧,我不怎么会买那个,昨晚买的不太好用。”今天体育课动作大一点,就弄脏了裤子,害得她一直把校服上衣系在腰上挡着,才熬到放学。

    “卫生巾?你……”年时川再一次恍然大悟,家里没女人,从来不准备那个,原来钱是用在这了。

    在外人面前“卫生巾”三个字都羞于启齿的女孩子,有些得意,微微笑着,对面前温文尔雅的男人,缓缓说:“我来例假了,小叔,我长大了。”

    “是,祝贺依依,是大姑娘了。”一时间,年时川感觉自己的语言功能有点跟不上节奏,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终于又问出一句:“那你难不难受?”

    “啊,是挺难受的,本来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下午体育课测试五十米,跑完我就肚子疼了。”年依拎着书包,边走边说。

    “体育课不知道请假吗?”年时川略带责怪的问。

    “我不好意思说呀,体育老师是男的。”年依说。

    “我也是男的。”年时川说,怎么就好意思了?

    年依停下,“你不一样,我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你啊。”

    年时川张了张嘴,再次卡壳。

    年依捂着肚子,“小叔,真的疼,今天我能不能不写作业了……”

    “让你露大腿,疼着吧。”年时川边说,边给她班主任发信息,请假。

    就露那么一次大腿,后来都穿裤子了,赵含姝她们天天露大腿,也没见他有什么意见,年依书包一扔,倒进被窝里。

    躺着躺着,又突然坐起来,弄脏的裤子还没洗呐……真的不想动,可是又不像别的衣服,能放进脏衣篮里,等钟点工来一起洗,再说,沾上血渍的东西让别人洗,始终是不太好吧。

    年依挣扎着起来,拿着换下来的裤子们去卫生间放水,听陈丽媛给她讲,弄上血的衣服得用凉水洗,热水就洗不掉了,于是她咬咬牙,把阀门调到冷水那边。

    年时川来给她送零花钱,就看见了这一幕,前几天才洗废了他一件衬衫的小姑娘,嘴唇和脸雪白的,都什么血色,在水池边,撸着袖子,和水里的裤子斗争。

    “你不好好躺着,瞎折腾什么?”他把一摞散钞放在她书包旁边,督促道:“衣服放那,回床上呆着去,肚子不疼了?”

    “疼……”年依老老实实的回到被窝里,刚才碰了凉水,更疼了,要是每个月都这么来一次,可真要命。

    “钱我给你放那了,我也不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该给多少零用,不够再跟我要。”年时川走到洗手间水池边,挽起袖子,把裤子捞出来,打上洗衣皂,慢慢搓洗。

    “知道了。”年依闷在被子里小声说,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为如果让他看见她的脸,那一定已经红得不像话。“小叔……你别洗了,明天我好了自己洗……”

    年时川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然后说:“这几天别碰凉水,记着了吗?”

    “我记住了……”年依答。她只能从开着的门看见镜子,然后从镜子里看见一点他洗东西的神情和轻微的晃动身体,露出一点的脸,额头饱满,鼻梁挺括,眉眼很长,低头时温柔尽显。

    听哗啦啦的水声,他应该是洗完了一件,还将湿衣服抖了抖,挂了起来。然后又重新听见放水声,搓洗声……还有件小的,是内裤……年依往被子更深处缩了缩,终于听不清他的动作,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内裤太小了,攥在手里,一只手都握不满,拧干的时候用两根手指头就够了,晾起来看到上面的小樱桃图案,年时川的心情有些奇怪。他有过女人,不止一个,现在也有固定女伴,但像这样伺候人的事,头一回做。

    他从洗手间出来,慢条斯理的擦干手上的水,问她:“还要什么吗?”

    年依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想了想,“还想买小背心。”

    见他不明白,她挣扎着掀开被子坐起来,用手在胸前比划着说:“就是那种半截的到这的小背心,里面带海绵的。”

    不是文胸,也不是普通背心,是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过度的产物。

    年时川想了想,想象不出那背心什么样子,说:“那个小叔买不好,这样,让你赵阿姨陪你去买,行不行?”

    年依重新倒回床上,“那我还是放假找我同桌陪我去买吧。”

    “嗯,也行。”年时川点头。

    初潮来势汹汹,下午体育课五十米测试,她一次没通过,第二次拼了命才跑进九秒,勉强及格,刚才又摸了凉水,年时川端着晚餐进来的时候,她已经需要十分忍耐才能忍住不打滚,双腿在被子里难耐的蹭着床单。

    所以说月经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在哪?生物进化的时候为什么没把它进化掉?

    年时川放下餐盘,摸摸她的脸,柔声问:“依依,你怎么了?”

    “小叔,我要死了……”

    她声音有了哭腔,之前跟同学出去滑旱冰,胳膊摔骨折,她都没掉眼泪。

    年时川束手无策,他没见过别人这样,他的女友及女性朋友没有在他面前痛经的,因此没能培养他这方面的经验。他站在床前看了她一会,拨通了万能秘书的电话号码。

    赵晗姝接电话的速度不似往日及时,电话接起来,隐约听见那边人声嘈杂。

    年时川不是无良老板,下班时间找她,深感歉意,“晗姝,抱歉私人时间打扰你,依依头一回来例假,肚子疼得厉害,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他请求。

    赵晗姝捂着话筒压低声音说:“拜托老大,我在饭局上,帮你搞定那块地。”

    年时川听出她酒喝不少,交代:“自己注意安全,差不多就早点走。”

    “明白。”赵晗姝说:“你弄点红糖水给她喝吧,手脚别凉着,肚子放个热水袋,做下毛病以后月月都得疼一次,多陪陪她,小姑娘第一次,心里应该有一些,嗯……莫名其妙的变化。”她那边包房喊人了,她匆匆告诉他几句就挂了电话。

    年时川想着她站在玄关那,笑着对他说:“小叔,我长大了。”是够莫名其妙的,长大有什么好得意的?总会长大的,小傻子。

    饭菜已经凉了,年时川端走,又去煮了红糖水,加了姜片和红枣,趁热给她喝了一碗,家里从来没有热水袋那种东西,翻箱倒柜的,最后从冰箱拿了瓶矿泉水,里面的凉水倒出去,换上热水,裹上毛巾,给她放到肚子上捂着。

    年依好了些,至少不像虫子似的在被子里来回扭了,“小叔,你回去工作吧,我自己可以了。”她说。

    年时川在她书桌边坐着陪她,说:“今天没有工作。”

    年依嘴唇抿成一条线,过一会又说:我没关系的,我不是从小就没有妈妈么,生理卫生课我都好好听了,而且,我们班女同学也说过这个,我自己能行的。”

    年时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找个小婶婶,怎样?”

    年依久久没说话,后来蒙进被子里,小声说:“你喜欢就找。”

    隔着被子,好像听见年时川又轻声笑了一下。

    忍耐疼痛也是需要很大力气的,喝了红糖水,抱着热水瓶,年依疲倦的睡着了。睡得太早,半夜就醒了,热水瓶已经没有温度,脚底下却还是热乎乎的。

    月光透过纱帘洒进来,房间笼罩上一片静谧色彩,年时川在床尾换衣凳上斜靠着,身子朝着她的方向,熟睡着,月影恰好投在他脸上,将他脸庞的线条勾勒得深邃流畅。她蜷了蜷脚趾,他竟然是一直把她的脚贴在自己肚皮上睡的。

    年依肚子不疼了,只有点坠坠的感觉,听着床尾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早晨醒来,年时川已经不在房间里,也不知道他是几点出去的。吃完早饭,年时川监督她把秋裤穿在了校服里面,还要把裤腿严严实实掖进袜子,他没提在她房间过夜的事,年依也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年时川让司机再接送她几天,彻底好了,再骑自行车。等她上学走了,他联系家政公司换了做饭的阿姨,说是少的钱想起来了,让阿姨别有心理负担,是他有一天打车没零钱,随手拿了。

    那阿姨是不能继续留在家里了,她显然对他家小孩有点看法,依依哪天知道了这桩乌龙,知道有人怀疑过她,会不自在。

    新的做饭阿姨要一天后才能上岗,为了小孩子晚上放学不饿肚子,年时川难得早退一天,接小姑娘吃西餐。

    女孩子年纪不大,生活做派不简单,口味挑剔,肠胃娇贵,很难养活,尤其,年时川决定抚养她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一颗孩童心。

    是什么让他决定带着这个小累赘,将一片死灰的生活继续下去的?年时川在实验中学外不远的马路等年依放学,他倚着车门,忽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年轻,英俊,开着好车,引得不少往来女性侧目,而他陷入回忆,无暇顾及。

    那该是大哥和大嫂刚过世不久,父亲又旧疾复发突然病逝,谣言和混乱让这个家族企业陷入空前的危机,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不得不从无忧无虑的男孩假装成一个能担些风雨的男人,年氏摇摇欲坠,他像个被匆忙套上龙袍架上龙椅的小皇帝,毫无头绪,束手无策。昔日热闹的家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刚来半年,一个常居国外。

    一大一小,相安无事,生活了一个礼拜。

    在这一周里,她每天正常上学放学,忙忙碌碌,他每天喝醉,睡觉,不愿清醒。

    周末时,她放假,没敲开他的房门,就去酒柜旁等着。等到了才醒酒的他,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卷零钱。

    “这些是我刚攒够的一百,你是大人,你管钱,咱俩花。”

    那小丫头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年时川眯着眼,仔细回想。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哦对,他当时挺混账的笑了她,还问:“这点钱能干什么?”

    她却反问他:“家里赚钱的人都没了,咱们怎么生活?”

    小小的女孩子,胆子也小,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来找他,声音又软又轻,却有不容忽视的倔强。

    咱们怎么生活?这可把他问住了,为什么是咱们?他清醒了些,拖了把椅子坐下,低着头看她脖子很疼,他看着她清澈无暇的眼睛,问她:“你想和我一起生活?”

    女孩点头,看得出是在努力忍着不哭,她说:“除了你,我没有别人了。”

    后来他知道了,那卷最大面值不超过五块的钱,里面有她给城市周刊投稿的稿费,还有帮差生写作业的酬劳。再后来,那卷钱被仔细的捋平整,和他少年时的奖状,证书放在了一起。

    大约那时,就是他再难丢下她的时候,也是他们结伴同行,约定不丢弃彼此的时候。

    放学的钟声响起,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不一会儿,沉寂的校门呼啦啦的涌出一帮孩子,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他等人的位置是年依规定的,这条路直通向高速公路,很少有学生在这个方向住,但也不是没有。

    两个男生,推着山地车,嘴唇周围有即将成为胡须的绒毛,一个跟另一个说:“咱班年依的手可软了,跟面条似的,我都不敢使劲捏。”

    另一个不信:“真假,明天咱俩换换地方,我也想捏捏,哈哈哈。”

    “你不一定能捏着了,她今天把手缩校服里了,让我抓她袖子跳,可能是不愿意让人碰。”

    “别人都让碰,就她不让?”

    “嗐,咱班谁不知道她各色,清高呗,不过她那手指头可真长,又细又长,啧啧,是真好看。”

    “她学过钢琴吧,听说女生弹钢琴手就长。”

    “那不知道,联欢会也没见她表演节目。”

    “我明天中午请你吃鸡丁面,课间操咱俩换地方,你让我和她跳一回呗?”

    “行,那有啥不行的。”

    ……

    想起来了,是年依说的那个,最近正在学的新操,校园华尔兹。

    屁大点的孩子,学什么华尔兹?

    年时川听得太阳穴跳着疼。

    她还学过钢琴吗?回头得记着问问她,还想不想接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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