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听见关门声,自从父亲走后,年依一向浅眠,睁了会儿眼睛,反应过来是年时川回家了,他很少超过十一点回来。

    年依掀开薄被下地,看到倒在客厅沙发里的人,吓了一跳,蹲在他身边喊他“小叔”,他不应,喊他的名字,回应她的,也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浓重的酒气。

    是怎样的应酬,要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年依是搬不动他的,只能就地把他摆正,让他睡舒服些。脱鞋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他今天穿的浅色系衣裤,所以袜子也是浅色,袜筒上一大片斑驳的暗红,年依甚至以为他之前吐过血了,脱下来仔细分辨,才看出是红酒渍。

    给醉死过去的人脑袋底下塞好枕头,年依已经满头大汗,歇了歇,又赶紧接了一盆热水,给他擦洗,脸,手,脖子,解开两颗纽扣的胸口,沾了红酒的脚,都收拾完,又把他袜子洗了,晾起来,她实在不擅长洗东西,剩下浅红的印子洗不掉,待它的主人醒来决断,估计和那件溅上油点的白色衬衫一样,难逃被抛弃的命运。

    听说近年酒后猝死越来越年轻化,年依不敢留他自己睡,抱来自己的小碎花被子,挤在了他旁边,好在贵妃榻够宽。睡一会儿,她就要凑近听听还有没有呼吸声,摸摸他的胸口和手,看看他冷不冷,生平头一回照顾人,胆战心惊,偶尔睡着了,也全是光怪陆离的梦。

    睡了不知多久,他踉跄着起来,翻箱倒柜的不知道找什么,年依左右护着,身后跟着,生怕他一头栽过去摔坏了脑袋。后来他走到客厅边柜旁,拉开抽屉……动手解腰带。

    他原来,在找卫生间……年依慌了,连拖带拽把人弄进厕所,见他摇摇晃晃,站也站不利索,手指头不听使唤,皮带扣半天也没打开,只得硬着头皮帮他解,连哄带劝的轻声说:“你自己弄啊,扶好了,对准点儿。”生怕吵醒了梦游似的人,儿时听大人说,把梦游的人叫醒,他就傻了,因为魂儿丢了。她偏着头,虚虚扶着他的肩膀,以防他突然跌倒,还得死死克制住自己,别偷看。

    一晃折腾了大半宿,年依累得沾了枕头便睡着,倒是年时川,宿醉后难受,醒的早,天还没亮,便先被头痛唤起,他旁边睡着人,发出轻微鼾声,他在被子里照着那屁、股捏了一把:“回去,你怎么还睡这了。”敏清越来越不像话,私自跟他回来不说,还自作主张,睡在了他旁边,让小孩子撞见,影响不好。

    被窝里的人“嗯咛”一声,捂着屁股轱辘到地上,他心一哆嗦,喝酒没喝死,差点吓死。

    掌心的触觉忽然有了记忆,一遍遍重复刚才那瞬间的软嫩柔滑,人不是池敏青,也确实没在客房,他昨晚睡的客厅。

    渐变的晨光一点点渗透进房子里,万物焕发生机,年时川醒得透彻,“吓着了?”他问。

    年依点点头,揉揉眼睛,又猛地摇头,屁、股的痛觉还在绵延,心想池敏青的日子想必并不好过,侍在暴君身侧,下手真重。

    “时间还早,回房间睡吧。”年时川说,把身上的小花被一并还给了她。

    年依回到自己卧室,直到他上班也没出来,他站在她房门口,想提醒她上学就要迟到,才猛然想起已经暑假,而她在假期第一晚就照顾他半宿,清早又被吓醒,不见得还能睡着回笼觉,兴许这几天都不想见他,总之,真不是个好开端。

    成年人没有暑假,年时川将自己整顿妥当,去上班。他是断片了,只求昨晚没有鸡飞狗跳。

    他自认也就寻常酒量,这方面没有什么出奇,好在酒品尚可,才敢在酒桌上拼一拼。搞规划的那帮人不好糊弄,万幸一觉醒来,命还在,谈的事情也有了突破。

    自那天过后,年依从未提起那个不清醒的早晨发生过什么,也没告诉过他那个醉酒的夜晚是如何度过,只当寻常一日揉进漫长时光,以待岁月鎏金。

    这是吕翎翰升高中前的最后一个长假,没有暑假作业,借着给年依补课的由头,领着她玩到欢脱。他们整日混迹于网吧,台球厅,歌厅,实在凑不到人去玩,俩人就找个游戏厅玩跳舞机或者去地下录像厅,看录像带,录像厅以鬼片和限制级影片居多,吕翎翰仔细筛选,以防带坏小朋友,后来一次,碰上相邻的小隔间里咿咿呀呀,就再不敢领小姑娘去了。总之,他俩把放大假之前老师三令五申强调不准去的“三室一厅”门槛踩烂了。

    这一玩就玩到了八月中,年依是八月尾的处女座,于乞巧节出生。

    年时川说,生日那天,为她准备了一场派对,她可以邀请要好的同学朋友一同庆祝,还要穿上最漂亮的衣裙。

    阴历七月初七,传说里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听说这天出生的小孩子,在葡萄架下,还能听见他们说话,年依就被追问过很多次,到底听不听得见,她自己也想知道,只是城市里鲜少有种植瓜果的地方,她无缘验证。

    派对傍晚开始,地点搭建在了新市府喷泉广场,因为暂时还属于年氏的产业,操作起来便利顺畅。年依穿了件无袖掐腰白裙,最简洁的设计,踩着裸色细带凉鞋,及肩黑发盘在脑后,特意去影楼化了淡妆,还在耳垂上装饰了两枚樱桃耳夹,她没有耳洞,只能戴这种夹在耳垂上的耳饰,夹久了,先是会麻木,然后是肿痛,几天才能消下去。

    她平日不花太多心思在外表上,隆重装扮起来,陈丽媛直呼公主本人,仙女下凡,年依朋友不多,只邀请了陈丽媛,吴静怡,吕翎翰也请了,不过不请他也会跟着吕昭一起过来。吴静怡说,段卓凡不知道从哪知道了她的生日,拜托她把一条手链转交给她,是礼物,手链好看极了,粉色水晶,干净透明,年依说:“我从来不在手上戴饰品,怪麻烦的,你喜欢就留着好了,再说我要是敢戴这个上学,老杨就得把我变成下期班会的主题。”

    陈丽媛吐吐舌头,仿佛也联想到了那般惨状,说:“我就知道你不能收,劝他他不听,非要让我送送试试,你不要我更不能要了,我也不想变成班会主题,等开学我替你还给他。”

    周围喧闹渐渐安静下来,调试音响发出尖锐电流声,所有人都停下交流,身体朝向一个方向,年依懵然看过去,年时川要讲开场白了。

    她也是第一次有机会看他在公开场合讲话,他今天着装休闲,上身是一件宽松卡其衬衫,底下一条咖啡九分裤,身姿复古颀长,像极了民国时期玩世不恭的留洋少爷,偏偏讲话时又倨傲疏离,能想象出他工作时作为决策者生杀予夺的模样。

    忽然想到他十分钟爱九分裤,一年四季好像都没有穿长裤的时候,露着一节骨感脚踝,肤色冷白,越禁欲,越性感,难道是腿太长,所有的裤子都穿成了九分长?

    而陈丽媛和吴静怡这才知道,这是一场主题为“年小姐十五岁生日快乐”的盛大派对,开始年依约她俩来这一起过生日时,她俩以为就是出来吃点东西,逛逛街之类的,到现场以后,又以为是正在举行啤酒节或者艺术节,毕竟喷泉广场这边一直是搞户外活动的热门场所,反正怎么也没敢想自己的同学是主角。

    陈丽媛和吴静怡合资给她买了只发卡,镶着水钻,亮晶晶的,这会儿都要拿不出手了,年依看了却十分喜欢,正好头上空着没有装饰,当即就戴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吕翎翰就找了过来,手里拿了个小蓝盒子,天鹅绒面,年依看了夸张的摆着手连连后退,“你这不是戒指之类的吧,别搞我,我看了害怕。”

    吕翎翰笑笑:“你想多了,我对未成年不感兴趣。”

    年依假装又羞又气,狠狠揪了他的耳朵,直到他求饶,才径自打开那盒子,众人“哇”声一片,一长串英文的牌子,是一支不便宜的女士腕表,深蓝的表盘,星空般点缀着碎钻,纤细精致的腕带,还有属于机械沉坠的手感。吴静怡扯了扯陈丽媛:“咱俩送那发卡,太寒酸了吧。”

    陈丽媛说:“年依不是那样人,你看她很喜欢那个发卡不是吗?”话虽这么说,再想想刚才被年依拒绝的水晶手链,的确不值一提了。

    “哈喽翎翰哥,这么大方呢,没人告诉你生日不能送表吗?钟表钟表,送钟不好听的,国人忌讳这个。”年俏过来看热闹,搭着吕翎翰的肩膀,酸兮兮的说。

    她跟着她爷爷年成柏,不得不来,她向来讨厌不是自己主场的派对,却依然打扮得青春靓丽,她性格开朗,善于交际,如同满场飞的花蝴蝶,只为压倒年依一头。

    吕翎翰端着盒子的手尴尬的停在那里,送也不是,拿回来也不是,不停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依依,哦不,依依,我不知道国内送手表还有这样的寓意。”

    见他那个样子,自己恶作剧捉弄他的话他还记得,年依强忍住笑,就着他的手把表拿出来,放在手腕处比了比,然后戴了起来,说:“我不收不是因为这些没有根据的封建迷信,我很喜欢,只不过,我这人天生时间观念不强,而且,这牌子好贵的,你生日我可能送不出同等价值的礼物。”

    “你考个全校第一送我,就是最好的礼物。”吕翎翰玩笑道。

    年依作势就要摘掉手表还给他,直呼礼物要不起。

    笑闹间,年依看见不远处和年俏说话的人眼熟,那人转过头,也看见了她,她不确定是谁邀请了他,这场聚会的人数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李想作别年俏,穿过人群,最后站到吕翎翰边上,两个人碰碰肩膀,男孩子打招呼时下最流行的独特方式。他穿得人五人六的,酒红的衬衫,黑色的马裤,手指间转着一个小扁盒子,却迟迟不送出去,跟年依说:“生日快乐,小姑奶奶。”

    年依楞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李想问:“怎么,我叫你你不敢答应?”

    年依有些为难的说:“我在算辈分,还没算清该怎么称呼你。”

    周围几个认识的哄然大笑,年依却已经拉起他的手臂,拿走他一直在手里倒来倒去的小盒子,问:“这是送我的?”

    李想犹豫一下,点点头,“嗯,送你的。”看了眼她的腕表折射出的光,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你是怎么知道的,都是我喜欢的歌,谢谢!”那是盘磁带,铁盒装的,年依收进了随身的小挎包里。

    李想不自然的挑了挑唇:“猜的。”

    很快到了焰火环节,乐队演奏起懒漫的爵士,在欢呼声中,夜空被点亮。年时川讲完话就被公司的人绊住说话,这会儿早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今天生日,从早晨年依就不见他人影,到现在天都黑了,还没和他说上一句话,心里别扭起来。

    派对是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洋玩意儿,国内近些年才时兴起来,有好看的酒水饮料,成排的漂亮冷餐,还有褪去白日桎梏放浪形骸的男男女女,灯光璀璨让夜空永不熄灭……

    大人们端着摇曳的酒杯,交流着行业趣闻,孩子们围绕着漂亮的蛋糕,讨论着学校里漂亮的男孩女孩,偶尔不知说到了什么,叽叽喳喳的笑作一团……

    年依并不喜欢八月,不想回忆起是如何将支离破碎的自己拾掇起来草草粘好,或许有的碎片永远遗失在某个黑暗角落,看起来还是完整的,内里已经裂痕斑斑,算不做一个完整的人。

    “年依,我以后跟你混了行不行?”吴静怡挽着陈丽媛的胳膊,打断了她的灰色回忆,“真人不露相啊,我看你平时就两套校服换着穿,也不怎么去小卖部买零嘴,还以为你家庭条件不好。”

    陈丽媛挖了一口蓝莓奶油小蛋糕,给吴静怡科普:“你就算不认识她书包鞋子的牌子,总也看过她的饭卡吧,我敢说咱们学校找不出第二个把钱充到上限的了,她只是保持身材才不吃零食的,仙女也会发胖哦。”

    吴静怡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我们身边原来有个隐形富婆。”

    陈丽媛一同意味深长的点头。

    年依解释:“说实话我也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之前生日也都是在家里切蛋糕吹蜡烛然后许个异想天开的愿望,不信你们摸我手,我紧张得手都凉了,就怕让我也上去讲话,我得结巴得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她抓着两个好朋友的手,手心湿凉。

    她的确是到了才知道,今天来的不止是她的同学和家族的亲戚,还有很陌生的大人,偶尔遇上几个眼熟的,都是集团负责星级酒店业务的员工。

    陌生的面孔从身边走过,两人交谈着,“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举行活动了吧。”

    “是啊,过阵子这就不是咱们公司地盘了。”

    “真可惜哦,这么好的地方……”

    陈丽媛她们说话的声音在耳边渐渐模糊,音乐声掩盖,断断续续还能听见那两人低声抱怨……

    “公司不是早就有人不满了,街心公园那项目敲定时,肖副总还差点掀了办公室的桌子,说这小年总行事张扬浮夸数典忘祖,年氏力争做百年企业,稳了几十年,他一来,偏要走刀刃,那一桩桩敲下的地基,迟早变成年氏的坟墓。”

    “你就说这喷泉广场,当时老年总下了多大一盘棋,如今参与建设的老员工对置换的决定很不满,要不今天怎么把人都聚这来了?”

    “是啊,年总这招棋虽然迂回,但安抚情绪还是很奏效的,看看刚才最后那几句说的——老兵永不死亡,他只是淡出舞台,说得那几个快退休的老家伙眼圈儿都红了。”

    “嗐,上位者不都那样,哪句话是白说的?哪件事是没目的的?”

    “快别说了,让人听着不好。”

    ……

    这生日过得,突然就没劲了。

    名义上是她的生日派对,实际上,没她什么事儿。

    喷泉广场紧邻港口,正对着的恰好是一处弧形海湾,放眼望去,跨海大桥消失在远处的水雾里,对面灯火通明的街区以海水相隔,那黑色的海水激荡着拍打礁石,一轮月亮倒映在远处的波光里,人潮渐渐散去,爵士乐也停了,才能注意到这样的美景,好像一首诗。

    她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忙了一晚不见踪影的赵晗姝,她今天穿得很低调,没有抢任何一位女士的风头,像有什么急事,脚步匆匆,过来领起她就走。

    年氏第一秘书雷厉风行的架势,年依跟得有些踉跄,直到到了一座小亭子,那亭子防腐木搭建,前面是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通往一座童话般的水晶屋,水晶屋是白色罗马柱和透明钢化玻璃搭建,向上看去,星空为顶,浅色的纱幔随海风撩动,屋中央摆着一架钢琴,年时川坐在那,手指搭在黑白键上,安静的望着她,好像在问:准备好了么?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周围的起哄声叫好声,海风海浪声,都好像隔绝在了一个玻璃罩外,模糊,悠远,他指尖落下,美妙音符流淌,年依正好看见头顶的木条上爬满了葡萄藤蔓,坠着即将成熟的紫葡萄,分外喜人,那一个个音符,落在心波里,荡起波纹,久久不散。

章节目录

少女错题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许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许今并收藏少女错题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