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烟,但是酒足够,雨夜寒凉,幸好还有彼此。

    “喜欢这种氛围的?”杨羡将她放到书桌上,一把扫开上面的纸笔。

    “我不喜欢睡过别人的床。”年依失重的瞬间还不忘扶起他一只价格不菲的变焦镜头。

    “小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我应该什么样?”

    “传统,你有一种古典的美。”

    对话不再完整,像被雨线割碎的夜。

    书房里厚重的织花地毯,单色双人沙发,理石飘窗,原木书桌……

    一面风情月意,一面摧心剖肝。

    她明明已经忘却自己,却更加清晰地感知着,她的心里被挖了一个大洞。

    “我还行吗?”她声音沙沙的,像感冒前兆。

    他拥着她单薄得骨骼分明的背,闭着眼,笑了笑,她真是一点也不擅长说露骨的话。“小年。”他轻声喊她,“在我这就不用装了。”

    她吝啬地溢出一声低笑,不再说话,就在杨羡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去洗手间清洗一下,她又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跟很多人都这样过?”她再缺乏经验,也能感觉出来,他的表现已经不能说是个老手,应该是猎手。

    “你很介意这个?”杨羡问,并没有做无意义的解释。

    年依摇头,头发摩擦他的手臂。

    “你真是个特别的姑娘。”杨羡说。

    “有多特别,特别缺心眼?还是你的每一个都很特别。”

    “你是在……攻击我?至少,不应该这么说自己。”

    “闲聊而已。”她没所指地摇摇头,“我只是……很疼。”她感知眼角有滚烫的东西滑落,在脸上留下一道冰凉,很是应景。

    下次就好了,抱歉,以后我会注意,他抹去那些泪痕,多少有些慌乱。

    她沉默着,对他口中的下次,没有概念,只觉得再无法忍受皮肤上传来的陌生体温,囫囵地说:“我要用一下洗手间。”

    杨羡表示理解,放开了她。目送她一件件捞起自己的衣服,带起面具,伪装上自己的保护壳,重新变回原来的年依,过程足够冷静,在当下的情形,多少显得有些冷酷无情。

    花洒,洗手池,抽水马桶,她在里面忙忙碌碌,后来干脆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杨羡终于忍不住上门前敲了两下,询问:“没事吧,小年?”

    “没事,我在找……怎么没有血。”

    杨羡:“……也不是所有人都有。”

    “是这样吗?”

    狭小的空间令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空洞,他好像在密林深处迫切地追逐一只精灵,不想再继续与她隔着一扇门,“相信我,是这样。”杨羡笃定地说,希望自己在她那里的可信度得以增加。

    她终于打开门,盯着他的眼睛依然倍感疑惑,出于礼貌点头的动作也看不出半点深信不疑。

    年依于次日清晨不辞而别,看上去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当然这不是她本意,而是池敏青的婚礼,她也收到了请柬,之前回三江,这也是待办事项之一,要是没有那该死的突发事件,她现在应该安逸地坐在自己的衣帽间里,思量穿什么出席婚礼才能艳压新娘的风头。

    池敏青这人好像存在就是为了和她作对,她如今这堪比奔丧的心情正适合去为她送上新婚祝福。

    听说,池经理是因为意外怀孕,才急急忙忙结婚的。她本想在职位上再升一升,公司年初又才刚通过了期权激励计划,她可不想这时候回家结婚生孩子。原本婚期也不是今年,只因为孕检时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有早衰迹象,这个打掉不要,以后想要时能不能排卵都是未知,就连这一胎都已经算高龄了,放弃这个小小的胚胎,几乎等同于放弃这辈子做母亲的资格。要说这世界,对女人有多残酷。

    对此,年依只是感慨,这是什么奇怪潮流,大家都一窝蜂去生孩子。

    只是,经过了这奇幻的两天,她发觉自己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命运的自有安排。

    她于午后抵达他们空无一人的家,年时川什么时候回来,她已经不再期待,最好别碰见,婚礼上一定躲不过还要打个照面,她想着这次回来顺便收拾些东西,也许以后,她不会再经常回到这栋房子。

    真是个令人遗憾的收场方式。

    可笑的是,到家的这天下午,偷欢的后遗症才显现出来,她一直流血,堪比从来不准时的生理期造访。她甚至觉得自己因此有些虚脱感,不知该向谁证明这迟来的忠贞。

    傍晚,年时川曾回来过一次,不过他匆匆忙忙,并未察觉她在家里,有抽屉和柜门打开又关合的声音,他似乎取走了些东西,十来分钟就离开了。

    他走后的房子重归寂静,年依从床头带锁的抽屉里拿出个本子,是初中时的那本“酷难集合”,本子从侧面看纸张已经泛黄,昭示着它已经陪伴主人太长的岁月。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在这个本子上留下任何字迹,长时间不怎么书写,字已经失体。

    那是校门口小书屋的某一本小册子里看到的句子,书名和作者已经记不清,她一眼掠过便深刻记下了——“我像是一块豆腐,被丢在马路上,原本的清白和坚决,是那么不堪一击,离目的地还有那么远,就已经在马路上划烂了身躯。”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块划烂身躯的豆腐。

    写完这句,她一页页回首自己的暗恋,不知何时睡去。似乎是梦,也只能是梦里,他将她拥在臂弯,轻抚她脸颊,分外怜惜,他问:“还疼吗?”声音从胸口震颤传导至她的耳畔,分外真实。

    脸早就不疼了,本来他也没使多大劲,可他这么问了,她就哪哪儿的都开始疼,嘴也忍不住扁啊扁的就嘤嘤哭起来。

    “我后悔了……”她也仅仅挤出这么一句话,她说不清自己后悔什么,人在梦中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言语的,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能长篇大论说出一篇意识流散文来。

    可到底后悔什么?后悔他让她等一等,她便等了,她最珍贵的七年,从一开始就是错,后悔自己自轻自贱,心灵脆弱不堪,赌着气随便就跟了别的人……

    毕竟是梦,现实中他怎么还有功夫来关心她,幸好是梦,她决不允许自己如此软弱。

    平日熬夜成瘾,难得有一天早睡,天蒙蒙亮便醒了过来,本子端正地摆在床上的另一只枕头上,年依盯着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因水迹紧绷的脸,梦里的眼泪,都是真的。

    打开手机,杨羡的来电提醒有三个,他有着和她一样的良好品质,再急的电话不会打超过三次。还有一条年时川的短消息,提醒她今天上午十点整,司机会来家里接她去婚礼现场。

    原来他昨天回来时,已经知道她在家了,也许是门口鞋柜里的鞋子出卖了她,这很容易猜到,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推理。

    她想了想,还是给杨羡发了短信,她说:“家里有点事,我们的事回去再说,还有就是拍摄的事。”

    杨羡隔了两分钟就回复了过来:“没关系,我们先暂停,你处理好你的事。”

    年依一下子没能理解,他说的“我们先暂停”,指的是他们之间先暂停,还是拍摄先暂停,但还是回了一句:“谢谢你杨羡。”

    杨羡说:“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

    司机从未延误过任何行程,约定时间的提前十分钟,车子已经在院子里等她,其实不必再来接她一趟的,她已经不打算盛装出席,因而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都无关紧要。

    拉开车门,她愣了两秒。

    年时川偏过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说:“没睡醒?发什么呆。”

    他端坐在后座,身边是给她留的位置,一如往昔。这样的日子他们本就该结伴同行,和谐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

    年依俯身坐进去,带上车门,垂着眼看他为自己系好安全带,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他今天穿了一套白色复古西装,领上别了雪花钻石胸针,里面是一件青色法式折领衬衫,领口的V字开到胸口,一头黑色短发依旧打理得一丝不苟,袖口露出一节衬衫的青色,里面露出半块黑色表盘的双追针腕表,整个人英俊不羁。

    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穿着倒很相衬,只不过她可没有那么郑重其事,她只穿了一条简单的白色低胸修身礼服裙子,没化妆,也没戴一件首饰,两指宽的肩带在蝴蝶骨处打了精致的蝴蝶结,修饰着漂亮的锁骨和肩背,布料紧紧贴合着腰身,勾勒着近乎完美的线条,整个人散发着清冷的气场,有如他们之间略显生分的距离。

    Q、Q空间里最近很流行一个文案,大约是说人的细胞平均七年更换一次,你和七年前的自己,已经不是同一个自己,七年,真的是一个轮回。

    “你有没有话对我说?”一路沉默无言,快到停车场时,她才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她声音软软,那不是她的温柔,而是无力。因为她快折了半条命进去的人生重大事故,他却看似没受任何影响。

    年时川只是问:“几号开学?”

    她沉默,已经不屑于再去掩饰失望,最终还是不忍他等待,快速地回答了声:“下个月十五号。”

    初夏植物繁茂,窗外景色明明灭灭,年依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何处,她眼眶酸涩。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不看你的时候,眼睛像隔着一场大雾,看你的时候,又灼灼有神好像能看到你心灵深处。

    他爱你的时候,心都能挖出来给你,不爱的时候,若无其事。

    下车前,他说:“以后别再哭了,依依。”

    她忍啊忍,绷不住,眼泪还是滑落一颗,也不知他看没看见,好没出息,幸好没化什么妆,否则不知道花成什么样子……只是他又凭什么提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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