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总是盼着,想他身边的那些女人,要是能都离他而去就好了。可如今,却不忍心他落得这么个结局,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落寞是最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东西,他应该置身花花世界,意气风发,潇洒恣意,万事随心。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向脾性亲和,礼待下属的年时川,脾气变得很不好,人事部门的效率很高,新的秘书来了一个又一个,总之没有能做下来超过一周的。他曾是那么体恤员工的老板,如今难伺候到别人不敢轻易与他对视。听闻他今年谈下的生意也寥寥无几,杀伐决断地压价,因而谈崩了好几个。池敏青一边抱怨工作越来越难干,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回家做家庭主妇让老公养,一边又不辞劳苦地收拾烂摊子,攒局请客白酒用分酒器往下灌,不惜打破了和老公备孕的计划。

    别人是为万年效命,她是为万年玩命,有一次开玩笑管他要股份,他想也没想轻飘飘就同意了,甚至十分随意地就要拨电话叫法务过来拟合同,就像喊人送杯咖啡进来一样稀松平常。池敏青赶紧说自己逗他玩的,别当真,也是那时知道,他看着挺薄情一个人,其实没那么容易翻篇。

    年依是这时候提出要离开的。她说的离开,不单单是返校上学,她明确地说,她要离开年家,彻底脱离的那种离开。

    那是个夏季喧嚣的傍晚,有漂亮的橙红色夕阳,空气里弥漫着香草冰淇淋的香气,她准备踏上一辆深夜出发的列车,驶离她令人遗憾的青春,从此做一个真正的大人。

    他们约在护城河边最近流行起来的移动咖啡车旁,年时川准时赴约,到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支给她买的草莓味蛋筒冰淇淋,年依发誓以后她再也不喜欢草莓味。

    他捏着咖啡杯的手指匀长优雅,依旧拥有着令她移不开眼的魅力,微风把咖啡的香气吹散,也打乱了他额边的碎发。

    草莓甜筒歪在洁白的马克杯里,融化成一摊粉红色粘腻液体,年依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卡片,推过去,“这个还你。”

    银色的金属卡片,是他的信、用卡。

    小儿科的一刀两断。他微微一蹙眉,就垂下了眼,叫人再看不清情绪。

    年依笑了,释怀被她假装得很粗劣,她让自己不去逃避他的眼睛,故作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只是我学生时代谈的一场寻常的恋爱,离开你或许难受几天就过去了,忘记你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几年之后可能你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来,可是……”她难忍哽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在一块时间太久了,久到像心脏跳动,像血液在流,爱也理所当然到生命结束。

    等她觉得自己重新能够平静下来,继续说道:“但是我想试试了,会不会难受久一点,也能离开你,忘记你。所以你也利落一点,离开我就别再找我,你总不能,一直霸占着我的青春。”

    话里的锱铢必较与恶意中伤,是她诀别的决心。

    “依依。”他心情复杂地听完,说:“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你想做什么,要什么,只需要直接告诉我你想不想,要不要。”

    他长了一张说什么都令人信服的脸孔,年依想,她就是那时候沦陷进去的吧,他几乎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当时一无所有的她。

    她狠了狠心,说:“要说之前,听到别人说那是你的孩子,我还心存一丝侥幸,现在,真的到说再见的时候了。小叔,我和你之间,总归是少了一些运气。”她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了,也许一辈子都过不去。我们之间,两条人命。”

    年时川审视着她,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这卡你留着,至少用到大学毕业,你别推脱,年家领养了你,你就是我的责任。”

    “你比谁都清楚,当年的领养手续没能完成!你总提这茬,有意思吗?”她自始至终还是介意的,把卡片摔过去,金属质地的卡片有些分量,打在他眼角下,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她慌了,下意识就想抬手去摸,他已经自己用无名指点了两下,随后用餐纸按住,淡淡地说:“没事。”

    他将她丢弃的卡片收进上衣内兜里,手上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用过的餐纸折了两下也收了起来,“完没完成,你永远是年家人,依依,这不会改变。”说着,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就要走了。

    年依叫住他,“拜托你今天晚一点回家,我收拾东西需要点时间,走之前,我想我们不要再见面。”

    他噙着冷笑朝她眨眨眼:“都按你的意愿。”

    他步速很快,沿着河岸离开,没一会儿就看不着人影儿了,年依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只觉得心跳又重又快,生气还是失望什么的,说不清的情绪无以复加。他明明都应允了,非要直到最后一刻,都像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看她,眼神里不乏游刃有余。

    直到咖啡冷透,冰淇淋面目全非,年依才整理好情绪,回到他们的家中,现在,应该是他自己的家了。她需要在列车检票之前,整理好在这里为数不多的,能带走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暮色沉沉,那栋曾经名为“他们的家”的房子,如今对她而言,只是个华丽的水泥壳子,年依坐在梳妆镜前,像古时即将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华服首饰一一褪下。

    在地下停车场被抓住挣脱的时候,一侧耳洞刮了个豁口,伤口结痂,以后会完全愈合,长死,无法再佩戴耳饰,当时戴着的那对也丢了一只,现在,她把幸存的那只也摘了下来。

    放弃他给予的所有,摘下所有配饰,穿上最便宜的衣服,只在首饰盒子里带走了一块珊瑚。白白的鹿角形状,来自印度洋的某个有着白沙滩的岛上,那个一向守规矩的人,破例为她做了一回违反规则的小偷。

    看了眼墙上摇摆的挂钟,她在三江的时间,还有不足两个钟头。

    不足两个钟头,也够了。只是怎么会这么遗憾啊……她安慰着自己,也许只是自始至终,她都没吃一口今天的草莓冰淇淋,就像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能痛痛快快,光明正大的爱一回。

    她身上还有些零散的纸钞,乘公交车,去找吕翎翰。吕翎翰打算继承吕昭的衣钵,课余时间都在万年法务部实习,他们约在了万年国际楼下的露天咖啡厅。

    自吕翎翰回国,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有的感情就是那样,即便一年,几年,甚至十几年不见,基本也发生不了什么改变,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个年代性的阶段,那时的感情是最纯粹的。

    吕翎翰不知道什么时候近视的,鼻梁骨也架上了一副细框眼镜,年依取笑他:“越来越有精英气质了啊大帅哥。”

    吕翎翰笑着解释是玩游戏近视的。

    这点年依是信的,他这人就是上学时最招人恨的那一类,老师的心头肉,不用怎么学,就能站在金字塔顶端。

    年依管服务生要了一杯水,对吕翎翰长话短说:“我不认识别的学法律的,想来想去就你能帮我,我想把手里的股份还回去。”

    吕翎翰推了一把眼镜,不是很理解,问:“怎么还?”

    年依:“怎么给的就怎么还。”

    吕翎翰是听说过年家那些前尘过往的,粗略回忆了一下,“赠予?”

    年依沉吟片刻:“行吧。”

    吕翎翰打开随身备忘录,边记录边说:“那我回去先草拟一份股权转让协议,发到你邮箱,细节上有什么问题,你再找我。”

    “我懂什么细节,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别卖我就行。”年依低头呷了一口水。

    吕翎翰实在看不下去,说:“不想笑就别强笑。”他知道她来找他干这事,肯定是遇上什么难处了,她自己不说,他也不能问,只能劝:“你可想清楚了,知道百分之五代表着多少钱?代表在集团能有多大话语权?年俏也就才有百分之一,还得是成年之后继承,如果她的丈夫将来不能入赘,这百分之一还得归到她父亲名下。”

    旧时光浮光掠影,年依温情脉脉,轻声好似害怕惊扰到什么,娓娓道来:“我知道,而且,他赠予了我百分之五,没有附加条款。那年千禧年,人们疯传是世界末日,结果,两千年的钟声敲响,别人迎来了千年虫,等着我的才是真的末日。”她顿了顿,估算了一下时间,还足够她将故事讲完。她接着说:“他念遗嘱,关于家产分配,还有些冗长的我听不懂的,反正最末尾,是宣布以后我就姓年了,跟他姓,和他生活,叫他叔,他就是那时候,给了我那百分之五。别人都不服,但他念完就就着灵堂的烛火烧了,扔进烧纸钱的盆里,那时他已经是年家的新家主,名正言顺,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信他能在老爷子灵堂的遗像前睁眼说瞎话。”

    说到这,年依笑着压了压眼角,“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可是我却硬装着不知道,白占了这么多年好处。当时我就站在他身后,那破纸我也能看见,分明不是那么写的,真正的遗嘱上,甚至没有关于我的字眼,我是一早就被年成霖排除在外的人。你说他胆子多大吧,我估计这事你爸也有份,没有他串通一气,凭他一个人可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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