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年依在吕翎翰的陪同下回到三江,住在位于滨海大道尽头的家里。

    家中旧家具的味道让她心存幻想,她沉迷于睡觉,不是有多需要睡眠,相反,她时常惊醒,或者根本无法深睡。

    只不过有一点渺小的期望,以为某次醒来,世界还是从前的模样,她的爱人还在,一切都是一场虚惊的梦。

    绝望到一个人能承受的极限,唯有寄希望于此,在这个反复尝试的过程中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慰籍。

    第五天吕昭回国,年时川的骨灰被盛在一只古檀色的长方形盒子里,外面裹着金黄色的布,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灵魂已经不知在何处,肉身变成一捧灰,被一块材质不明颜色莫名其妙的布装饰,年依悲痛不已,她想不明白是否所有人的结局都要如此滑稽。同时交到她手上的,还有他之前提到的水具,天青,月白,粉青各两只,每一只都被软布包好了,中间又垫了当地的财经时报,这样脆弱娇贵的东西漂洋过海辗转到她手上,竟没有一点磕碰。

    年依轻轻抚摸那套水具,心里百转千回,她自己就像其中随便的哪只,渺小的存在着,对他的人生毫无助益,顶多算个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他却偏偏爱惜呵护,小心珍藏。

    “吕叔,什么都别和我说。”

    吕昭心下明了,捏了捏她的肩膀,轻声说了句:“小年,保重。”

    那还是年时川上任之前,得有十三四年光景,那时吕昭也是叫他小年,现在小年成了她,和当年的他差不多的年纪,他们都在这个年纪失去了最爱。

    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吕昭默许吕翎翰二十四小时陪同年依,他像私人保镖尽职尽责,甚至在住进她家客房的第一天夜里,就偷偷潜入厨房,藏起所有刀具。

    防来防去,也怕防不胜防,所以凌晨时刚听见外面有动静,吕翎翰就一骨碌起来。

    他打开廊上的壁灯,看到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无法形容年依当时的平静,单从行为和神情来看,她更像是在梦游,吕翎翰也希望她真的是梦游,因为她正拿着一柄本该在咖啡桶里的金色勺子,挖了尖尖一勺骨灰,举到与眼睛齐平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吕翎翰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她一点没犹豫,将勺子送入口中。

    他惊得身体都不受控制,活过的三十几年这该是见过的最惊悚的一幕,几乎是踉跄着到她身边,一把夺走勺子,捏着她的下颌骨撬开她的嘴,看她吃进去多少,连滚带爬地给她漱口。

    “吕翎翰,我不信他死了,我不信他在这破盒子里。”年依呛得够呛,唇边还有水珠,咬着牙撂下这句。

    吕翎翰轻轻叹息,把她的头扣进自己胸膛,“我也不愿意相信,依依。”

    白天没有多难熬,夜里漫长,她偶尔在空旷的房子里号啕大哭,砸东西,天亮再一言不发地整理,若无其事。

    吕翎翰看着,陪着,同样一言不发。

    他大约知道她对世界的感受,像一粒沙被丢进大海,渺小,却无法融入。

    葬礼还是得办一办,是习俗,谁没了都是这个流程。

    有专门的先生操办,也有长辈主持大局,因而没费什么周折。

    不能免俗地烧了不少东西,生前的身后的,年依和年俏挤在一起,往铜盆里小把小把地放纸钱,轻烟在她周围缭绕,吕翎翰把她往旁边拉一点,烟又追过来,像他轻抚她的脸庞,她忽然就笑了。

    年俏怪异地看着她,低声快速地说:“年依你没有心吗?小叔对你最好,你要实在哭不出来就找地方躲着去,别在这出洋相。”

    迎来送往,每个人都让她节哀,年依早就烦了,她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扔,转身便走了,依旧是从前那样我行我素目中无人。年俏瞪着眼睛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什么。

    烟熏火燎的一天,黄昏,讣告就发了出来,他离开后,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谁会喜欢在黄昏时刻看到这种东西,年依发誓不再喜欢黄昏。

    他们之间不好的事情好像都在黄昏发生,争执也是,分别也是。

    讣告内容简短,像他一贯的风格,年依看到最后一句——承蒙厚爱,不胜感激,谢绝礼金往来。

    她已经没有眼泪,徒剩哽咽,他知道她厌烦人情,连这丁点还礼的负担也不给她留。

    回到家中,清洗了满身烟尘,临近中年的疲累好像是自身体中生长出来的,任是怎样也卸不去了。年依赤着身体,抹开镜上的水雾,那张脸与十四岁时再难重叠。她茫茫然环顾一周,最后到更衣间取了一件年时川的睡衣,卷着袖管贴身穿起。

    吕翎翰还穿着白天的黑色西装,坐在餐厅里,领带扯掉了,往伏特加里放冰块。

    “你还要在我这待到什么时候?”年依在他对面坐下。

    吕翎翰先是看了眼她不合身的衣裳,问:“喝一杯吗?”

    “你到底待到什么时候。”

    吕翎翰自顾自喝了一小口,盯着杯子里荡漾的酒液,说:“等你想清楚去哪儿,怎么生活。”

    是个难题,他可真会问。年依说不出话来,安静地对坐了十几分钟,吕翎翰双颊开始泛红,既没有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便不再理会他,起身回了房间。

    春夜的风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有植物清新的气味,年依去院子里看望了银杏树们,又清空了自己的所有社交账号,把那本《酷难集合》从头翻到尾,最后烧掉了。

    她的生前身后事,好像也就这么多。

    这并不是她二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设想自杀的过程,却是第一次实际操作。

    缺乏实操经验使她难以很好地掌握力度和角度,小小的美工刀不够坚韧,扎进皮肉的过程太痛,她忍不住浑身颤栗,甚至没有力气将其拔出,这就十分尴尬,血的流速来看,今天之内她很难死去,大概率会痛晕,然后滑稽而狼狈地被120带走。

    事实也的确如此,时间还不算晚,吕翎翰认为她不会这么早休息,便想和她讨论一下遗产继承方面的问题,这本就是葬礼结束后他的工作之一。

    很长时间叫不开的门,和持续响铃无人接听的电话,让他产生警觉。

    次日凌晨,年依醒来时,手腕已经被缝合,缠上纱布。她的头部眩晕抽痛,输液架已经空了,手背上残留着一片胶布,吕翎翰长身长腿的委屈在一米二长的小双人沙发上,仰面朝上熟睡着。

    她缓缓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就这么点儿动静,就把吕翎翰惊醒了,看得出他这回吓得不轻。他抬了抬眼皮,瞟她一眼,困倦地将手背搭到额头上,缓了会儿精神才坐起来。

    只见他缓缓走到她床前蹲下,托起她尚未愈合的手腕,他故意使了几分力气,一点没怜香惜玉,连人道主义关怀都不存在,可见仍是生气的,年依心虚极了,痛也不敢出声,她对死亡没有后怕,别人的劝慰和关照都令她觉得麻烦。

    “痛快了?这么漂亮的手,非得留下这么道疤,整形科我帮你联系了,但是,以后弹琴写字都会受影响。”

    年依自己也猜到一些,她没顾轻重,奔着不想好去的,神经一定程度受损也不意外,她小声说:“本来我也不擅长,早都荒废了。”

    病房的百叶窗没打开,外面路灯透进来的一点光,加上房间里一盏惨白的小台灯,她看不清他低垂的眼睛,只是直觉不对劲,“你是哭了吗,吕二毛?”

    “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东西了是吗?”

    年依看着黑暗里灰蒙蒙的天花板,不知道作何回答。

    下次朝这扎,使点劲,吕翎翰拇指抵住她的颈动脉狠狠按了一把,“我去叫医生过来。”说完就摔门走了。

    那时旁人对她的失望已经不那么重要,她迷信,心死,急于在去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再同他相遇。

    于是伤口尚未愈合,缝合线仍狰狞地爬在她腕上,她便从医院逃离,喝醉酒壮胆,以求一次功成。

    她开车出去,欲开进海里,深夜的跨海大桥没有车经过,不会累及无辜,她撞在护栏上,冥冥之中如果有他的灵魂,那一定是在保佑她,车没翻,也没冲出去,护栏怎么那样结实。安全气囊弹出,弄伤她的颈椎,也可怜了那辆三叉戟,好歹有曾载着她招摇过市的交情,如今面目全非,浓烟滚滚,很难再威风起来。

    酒后驾驶触及法律,没有人员伤亡,仅损坏公共设施,即便是吕昭,也费了不小的功夫才摆平,代价是高额赔偿以及,她终身无法再驾驶车辆,并获得一张精神状态不良证明。

    从小时候认识她开始,吕翎翰就知道她能作能闹,但始终不知道上限在哪儿,这回知道她真的求死,吕翎翰也不敢随意跟她生气。

    头七刚过,她已经把自己搞得千疮百孔,身边人跟着鸡飞狗跳。

    离开医院时夏天都来了,吕翎翰带了新的衣裙接她出院,车子停在路边,看着她穿着那条鹅黄的宽肩带连身裙子,夏日欢快的风抚在她发丝上,她手掌撑在眉梢挡着光,时而不耐烦地驱赶骚扰她的小飞虫。

    吕翎翰差点掉下泪来。

    年依一上车,吕翎翰便按了中控,车子落了锁。

    “绑架我不值钱。”年依坐进来便闭目养神,她已经很久没有睡熟过,总是昏昏沉沉。

    吕翎翰整理着腿上的文件,“那可说不准,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价,已经有人搭上年成柏,表达求娶意向,用不了多久年家的门槛就得踏平了,只是他们不清楚,老年头根本摆不平你。”

    年依睁了下眼:“他们还真是……忘的够快的。”

    她没有嘲讽,有的只是对所有人和事的厌倦。

    “人没了就是没了,不痛在自己身上,人们转眼就忘了,将来,你也是,我也是。”吕翎翰把整理好顺序的文件统统交给她,说:“我没想过这么早就要用到这些,依依,答应哥,熬过这个坎,以后好好过。”

    她抿着嘴唇,闷声点点头。

    吕翎翰今天来不单单是为了接她出院,还要和她交代遗产的相关事项,一个季度的时间都不到,他从未想过她的聘礼会变作遗产交到她手上。

    一支手表随后被放在那叠文件上,年依认得,那是年时川三十岁以后便很少离身的表。

    吕翎翰说:“他曾经提过要把这个留给你,我也不理解用意,单价没有多高,倒是很稀有。”

    年依点点头,把那只表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带到自己腕上,说:“他随身好多年的。”

    再听到年时川的名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由她继承的遗产包括他名下的房产,珠宝,艺术品,存款,股份,投票权等,即便是挥霍到自然死亡死也足够。

    除了留给她的部分,其余的都捐献了出去,主要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拿出来盖学校,一部分捐给福利机构,还有一部分留在了双溪,支持当地教育,医疗,创业等项目。

    她在之后的两个小时里,签名字签到手腕酸,按了几十个手印。

    其中还有一套小房子,年依仔细辨别坐落地址,竟是她长大的地方,舒远望曾经那套房子早已经拍卖,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弄了回来,原来他还是希望她能有一个归处的,希望她平凡富足地度过一生。

    她好像注定一生都能不劳而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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