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归——

    君王归——

    晨钟低鸣,浑实庄重的声音回荡在这座宫殿的每个角落。

    朝议开始

    百官整装齐聚恭候睽违已久的君王。

    这次回得太过突然,没有西城门的夹道相迎,也没任何接风洗尘的隆重仪式。

    如此低调,若不是布告外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吃了败仗。

    恰逢大朝议,悬鹰殿从旭日东升的辰时到日上三竿还未有人出。

    朝议结束,众卿站得腰酸腿疼饥肠辘辘,再急不可耐君前不能失仪,众人井然有序退离,宗溯点名让南宫启雄留下。

    一身玄袍华冠威严庄重的宗溯起身,履舄踩在柔软的地衣拾级而下,至南宫启雄的面前,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沉沉,突然开口问道:“令媛伤势如何?”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气却透着阴凉。

    南宫启雄来不及细品,恭敬回话:“劳君上挂怀,暂无大碍。”

    “公子旺是亓王的心头肉,此等大恩,亓王该好好报答”

    南宫启雄忙谦虚回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更不敢挟功恃宠。”

    宗溯面上露笑,笑得极牵强:“南宫司马智勇双全,虎父无犬子,令媛青出于蓝胜于蓝真是令人惊喜!”

    最后那句话尾音明显加重,南宫启雄人精一个怎能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心胸坦荡面不改色:“君上谬赞愧不敢当,当时情急智生是出自本心。”

    “本心……”

    宗溯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难为令千金受皮肉之苦。”

    说罢,笑容收敛旋即转身离去。

    那日给秋英送饭的小黄门姗姗,连声道歉,嘴里头嘟哝抱怨:“今儿可真是忙不迭,君上乍回事先毫无准备,衣食起居全得专人备至妥当,眼下又逢忙节,恨不得一人当三人使唤……”

    小黄门正说着,就听刺啦一声,子清不小心将水倒在炉壁上,水雾蒸腾冒出白茫茫的烟。

    怔忡片刻,将白色的陶碗放在案上,瞥了眼秋英,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与子清的仓皇失态相比,秋英面色如常淡定从容,问她有没有烫到,子清摇头心不在焉地摆弄碗箸。

    那黄门没看出端倪,自顾说道:“这下好了,君上回京宫里元日也算热闹,少不得一番张罗置办,处处张灯结彩,珍馐美味无数,搞不搞主子们一高兴,下面的人还能得几个赏钱,赚个彩头。”

    子清心里憋堵难受,出言讥讽:“小小年纪净想些伺候人的事!”

    小黄门一听不乐意了,尖着嗓回呛道:“咱们这些进宫当差的谁不是伺候人的,难不成你比我们贵气能耐?”

    子清瞪眼:“谁跟你是‘咱们’!我们跟这里没丁点儿关系……”

    “够了!少说两句”秋英出声打断,不准两人再呛呛下去。

    小黄门一脸不情愿提着食盒扭头就走。

    秋英拿起碗箸不声不响地开始用饭,子清心里七上八下,一听那人回来就浑身不舒坦,当着秋英的面又不敢提,简直要把人憋疯。

    秋英慢条斯礼地夹菜,让子清把长翠叫来一块用饭,子清淡淡唔了一声,走到门前又踱步折返回来,心里捉急带着哭腔:“英姑,他回了,咱们可咋办呐?”

    “天还没塌下来,好吃  好喝。”

    秋英毫不惊讶,淡定地咬了一口馍馍,眼睛盯着案上的菜,细嚼慢咽。

    许是无暇他顾,又或许将她们遗忘,一连几日那边都没动静,一直担惊受怕的子清渐渐松弛下来。

    存诚依旧隔三差五送来一堆东西,吃的穿的琳琅满目,不用猜也知是谁的意思。

    秋英没有道谢照单全收,完好地堆放在墙角,把吃的分给宫人,自己则一口不沾。

    秦五亦时常过来问候,转达太后无微不至的关怀。

    秋英心里清楚,赵太后如此热情客套是想示好自己的儿子。

    而他呢?

    想就此翻篇,给点甜头让自己记他的好……

    可能吗?

    不可能

    所以秋英没想过要借坡下驴,更没想过主动出面谢恩。

    一个人静坐在廊阶,手托腮凝望那两扇四场大开的门,莫名觉得可笑又可悲。

    刚来时天真地以为逃出去很简单,无非就是避人耳目几道墙几道门的事,侍卫值守天天想跑出去探风。后来发现,仅凭一人之力根本实现不了,于是伺机而动,终于捱到那个愿意帮自己且值得信任的人出现,满怀憧憬不顾后果,关键时候却没了音信,是知难而退还是另有隐情不得而知。

    如今大门日日敞开已无人把手,腿脚也慢慢利索,她却足不出户一步也不想跨出去。

    不想逃,因为知道逃不掉。

    或许已经麻木,已经妥协,如此境地自己为何还好端端地活着?

    若非要给自己一个撑下去理由的话,那就是她至亲的性命,她秋氏一族的几代基业。

    比之,自己的清白、自由实在微不足道,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何其悲哀

    只有真真切切的经历过才能体会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力感。

    子清的担忧亦何尝不是她的担忧,那夜她强烈地感知到,那个可怕的男人对自己已经不是单纯的圈锢,自己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个人质。

    更是他蔑视侮辱对手的一种手段

    就像孩童争抢玩物,无关喜好,得手的一方趾高气昂地炫耀,满足与生俱来的占有欲,而自己就是那可怜的毫无价值的牺牲品。

    她甚至有想过只要他不再碰自己,答应饶过阿大与乡人,就算困她至死也甘心屈受。

    她怕他,比初见时还要怕他。

    这个至尊至贵的男人城府极深,心思缜密地几乎无懈可击,看不破也参不透。

    事到如今只能浑噩度日亦步亦趋,未来任何不确定性皆取决于他。

    转眼岁除已至……

    宫里头出奇的安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操大办,本想着君上归京,节庆又逢胜仗怎么也得欢闹一番,没想到各宫各院都没动设宴摆局。

    秋英三人围坐暖炉前剪窗花扎红绫,子清正穿针引线改制新袍,长翠突然提议送灯祈福,转念又想这里没有引水活渠只能作罢。

    秋英不忍她失望,从案上哪来几张崭新的牛皮纸,轻轻翻折小心裁剪,熟练地用浆糊粘连封闭,最后将一小截火蜡放于中心,看似灯笼又好像不太像,长翠看得入神却不知道这是何物。

    拿到院里挨个点燃,只见一个个小花苞如风筝一般缓缓飞向天空,越过道道宫墙乘风而去,带着微弱的荧光越飘越远。

    长翠兴奋地拍手叫好,心里对这个人美心善,心灵手巧的新主子佩服地五体投地。

    “还不赶快许愿,再耽搁灯都飘得没影了。”子清在一旁催促道。

    “奥……奥,对对,赶紧”长翠一边碎碎念,一边咧嘴傻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叨咕:“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灵在上,保佑我哥战场上平平安安挣得军功,嫂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们老王家延续香火,保佑家里十顷田亩丰收满仓,顺利交租,还有……我那两头羊崽子……”

    子清忍俊不禁,笑着打断道:“哪有你这么许愿的,讲出来就不灵了。”

    长翠浑不在意,摸摸头只顾傻笑。

    “怎么没给自己求个?”秋英浅笑

    “我?在这儿能吃能睡没啥愁事,神仙都没我过得快活”长翠笑得没心没肺,神色一怔似想到什么赶紧闭眼,态度虔诚继续道:“保佑我们姑娘平安喜乐,顺遂无忧,平日里笑口常开。”

    秋英听后,压抑的心瞬间暖意融融。

    抬头仰望夜空,星辰入海,浩渺无垠,微光映照面庞打出温柔的颜色,勾勒出起伏流畅的线条。

    思绪万千化作一缕清风,一片月光。

    没有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愿望能表达此时百感交集的心情。

    在沉寂中自我抚慰短暂忘忧,虚浮的美好随时间悄然流逝。

    亥时将过,秦五亲自送来些吃食,本以为是寻常之物,没想到里面有水晶饼,红枣糕,这些都是家乡特有的糕点,开盖的一刹那甜香扑鼻,熟悉的味道令人倍感亲切。

    秦五顺口道出几句吉祥话,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绣包说是太后赏的彩头。

    用心良苦可见一斑,秋英由衷道谢。

    但……直觉,他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秦五眉开眼笑,好声好气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岁除,太后有言邀您去昭华殿小聚,那里人多热闹节味浓郁,不比这里冷冷清清,再者说,太后对姑娘那可是关怀备至以诚相待,于情于理,姑娘您都得过去请个好不是。”

    秋英手里攥着绣包,面如静水。

    倒是子清反应极快,抢先一步直接推拒:“我们英姑喜静不爱闹腾,何况跟那些人不甚相熟,去了也是徒添尴尬。”

    秦五狠狠瞪了眼多事的子清,又侧脸看向秋英,见她不表态,脸色立马沉下来,就连说话的态度都变了:“人应该有良心,懂礼数、识大体、知好歹!”

    子清不忿,刚要回怼就被秋英从后面拉住。

    秦五见她不服气,盛气凌人厉声说道:“有种当面去跟上头说去,在这儿撒什么泼玩什么矫情,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话明里数落子清,指桑骂槐也是故意说给秋英听的。

    人走后,秋英独自在廊阶独坐,吃完一块红枣糕,片刻,转身入屋。

    酒果飘香灯火璀璨的大殿,宫人们络绎不绝,有的手持花灯,有的端侍酒食,有的迎来送往。

    内殿,一身绛红色祥云锦袍的宗溯正与赵太后对坐,右手边是刚回宫的亓王宗韫,三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团旺在一旁正跟几个宫人追逐嬉戏。

    “……你也是,出去也得好好照顾自己,这才两个多月,风撩得又黑又瘦。”赵太后夹了块滴着亮油的肥膘放到宗韫的碗里,言语里尽是心疼。

    宗韫一口将肉塞到口中,腻得挤眉弄眼,插科打诨道“我是出去打仗,又不是出去享福。”

    “看你这混样儿,身边就差个个持家有道能让你收心的人。”

    赵太后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到这儿,南宫福晓为救团旺受伤一事宗韫来的路上便已知晓,本应心存感恩,可这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南宫福晓倾慕亓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若在这之前,南宫一族的心思还能捂住,那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救自己儿子伤其千金贵体,已是迫不及待明面示人,逼他直面给出态度。

    既不求荣,又不求财。

    进退两难,实在被动。

    他不想搅进朝堂这摊浑水,不想与任何达官显贵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牵扯,

    因为不屑、不喜

    自王妃纳兰宜臻走后,这种想法愈发强烈。

    良辰美景心里烦郁面上又不能显露,只能强颜欢笑,对赵太后的话权当没听见,抬眸看向上座的宗溯。

    而宗溯神色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细长干净的手指轻轻转动茶碗,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又好似心不在焉。

    他这兄长总是如此,明明心思深沉却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堂内的说笑声骤然消失。

    而此时,踯躅在殿外的秦五正揣手踱步走来走去,愁眉锁眼,心里酝酿一会儿进去该怎么回话。

    这大好的日子,实不想进去扫兴添堵。

    拜那人所赐,他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迈过门槛,垂头塌腰缓步走上前。

    宗溯抬头看向他,余光从他身后一扫而过,目光阴沉。

    秦五吓得腿都发软,弯下腰,凑到近前磕磕巴巴低声道:“奴婢……办事不力,东西已送至,人没能来。”

    宗溯敛眸静默,虽不言语那种自带的压迫感让秦五心慌气短,后背涔涔发凉。

    秦五不敢抬头也不敢出声。

    正在这时,赵太后美眸一亮,嘴脸轻扬扑哧笑出声。

    看向正前方,语气轻快似逗乐:“你确实是办事不力,欺君罔上好大的胆子!说人不来,这来的又是谁?”

    声音方落,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一处,

    那是光线汇聚最为明亮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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