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此刻距离切里斯离开他终生所热爱的斯兰,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在这些多出的,举国为国王陛下的健康而祈祷的时间里,全部都由魏嫣和阿尔弗雷德与皇庭大臣们的日夜不息的会议填满。

    战事的收尾,英雄的抚恤,战犯的处理,灾区的重建……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全新的,去除大主教教廷体系的斯兰政体。

    在这一个月中,奎因被册封为新的世子,阿尔弗雷德选择了自己创造的职位——神教厅厅长。从此以后,宗教人员全部成为政|府的一部分,直接受神教厅的管辖,不得再收受任何教|徒的“奉献”,而领取皇庭发放的俸禄。

    皇家骑士团解散,团员们按照级别进入军部,在东方甲胄量产和大量机械进入中央机械研究所的背景支持下,他们负责将机动甲胄全面武装进入各地军队。

    侍卫长莱克奇成为了军队领袖,而约翰逊晋升为侍卫长,现在统领皇家护卫军团,负责若贝利宫的安全。

    有些人永远地走了,有些人再也不会离开。

    “王后殿下……”莉亚满眼泪光,“您还会回来吗?”

    魏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莉亚,这是实话。”

    东安的文书早就发来,两方交涉良久。军队在阿尔巴巴斯特山上驻扎,威胁魏嫣如果不选拔足够数量的机械师回到东安,两国将会交战。

    对此,魏嫣提出的解决办法是自己跟随大军回到登州,负责为东安组建起一个新的机械军,防备赤狄之用。虽然东安方面表示了对魏嫣带领军队的极大不信任,但让他国将领直接驻军也并非万全之策。最终两方都有所妥协,斯兰卖出一千具甲胄,东安退军边境线,迎接平阳公主回家。

    他们都在无形中默认,斯兰的王再醒不过来了。

    这是彻底的抢劫,但魏嫣还是答应了。

    “就不能不走吗?”莉亚攥着魏嫣的手,她的身后还站着奎因、阿尔弗雷德,和一干大臣。这段时间里王后为斯兰做的一切,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如果可以选择,他们中没有人想要她离开。

    “如果我不走,就会有斯兰的孩子离开家乡。他们勤奋所学是为了保卫家乡,而不是成为无耻东安的鹰犬,”魏嫣说,她替莉亚拂去眼泪,“亲爱的,我把奎因交付给你,请你千万帮我照顾好他,好吗?”

    “我必定……”莉亚泣不成声,“我会用我的生命守护殿下!”

    “那倒不必,”魏嫣笑着说,“请你也保重自己。”

    奎因一直拉着哥哥的手,他对分别早做好了准备,可看到母亲的车驾,和身后护送的卫队,打包装车的机动甲胄,他还是双眼通红,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

    “殿下,”阿尔弗雷德上前道,“请您放心,眼下斯兰拖累了您,但是请等一等,只要几年,我必定回帮助奎因,让斯兰变得足够强大,成为您的依靠,让您再也不必做身不由己的选择。”

    “好,”魏嫣点头,“我也会竭尽全力,让东安成为你们的依靠。”

    “母亲!”奎因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了魏嫣,“我……”

    他哽住了,魏嫣怕拍他的后脑。

    “别伤心,等母亲做完应该做的事情,就来找你。”

    “母亲,”奎因说,“请您保重身体,不必回头找奎因,奎因会去找您,奎因一定接您回家。”

    “……好,”魏嫣竭力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儿子的话搅弄成了一团浆糊,“母亲等着你……接我回家。”

    “谨遵国王陛下旨意,不论何时何地,军部将永远听从王后殿下号令!”

    莱克奇单膝跪地,右手按压胸口,左手放于肩前起誓。

    “谨遵国王陛下旨意,不论何时何地,皇家护卫军团将永远听从王后殿下号令!”

    约翰逊同样。

    “谨遵国王陛下旨意,斯兰举国无条件站在王后殿下背后,不论您想要做什么,”阿尔弗雷德说,“父亲说这本该是他自己兑现的承诺。但现在他被迫违约,那么就由我们来共同承担。”

    ……

    路途很长。

    魏嫣撩起窗帘,看向窗边。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途,但现实清晰的可怕,在这路上的每一株草木,她好像都似曾相识。

    七年很长,却也只是弹指一挥。

    魏嫣这个人,孑然一身地来,又孑然一身地走了。

    切里斯昏迷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他甚至没有机会再次睁开眼睛,和任何人再交代一句话。

    医士用尽了所有的药石,他说现在只是用人力将他强行留在人间,如果他睁开眼睛,那真的是个奇迹。

    魏嫣问,他还能听到我讲话吗?

    医士说能。

    她把阿尔弗雷德和奎因叫来,她说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去陪一陪他。

    阿尔弗雷德却说,殿下,父亲应该和我说的事情,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交代清楚,也许此时此刻,他更想见到的人,其实是你呢?

    直到走到切里斯的身边,这是几天来魏嫣第一次落下眼泪。

    泪水这东西……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

    “我问了阿尔弗雷德,该如何向神明祈祷,他对我说这不必要,因为神明已经决定了你的路途,”魏嫣走到他身边坐下,“这孩子现在怎么越来越像个小神仙了?我真怕他哪天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飞升走了。”

    “也好吧……这样也好,你要去见你的艾米拉了,见到她的时候,请代替我问好,希望你们幸福,永远地厮守在一起。”

    魏嫣的帕子湿透了,她只好再用袖子去擦眼泪。

    “你好像该走了,别再停留在悲苦的人世,就让这辈子的苦难都到此为止,切里斯,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你——”

    魏嫣停住了,早想了无数遍的话好像再说不下去。

    “……你醒过来,好不好,切里斯。”

    她忽然转变了语气,好像换了一个人。

    “要是艾米拉还没来接你的话,你能不能……等一等再走?”

    “你就当是……老师再看看学生,长辈关爱晚辈——我对兰图的确没有什么天赋,但是现在东方和我磨合的很好,你还从来没夸过我呢,切里斯,请你来夸我一句,就一次,行不行?”

    “你总是跟我说要向前看,你说我们两个要互相激励,要从过去走出来,切里斯,现在我好像走出来了,你别一脚跌回去行不行?你来拉我一把,也许我们就能往前再走一步?”

    “我有机会……不被仇恨吞噬的,切里斯,但是现在你让我怎么办?嗯?全世界,全世界都抛下我的时候,只有你带我走,切里斯,现在你先走了,你也不要我了,我怎么办?哪怕你和我说一句怎么办你再走也行,切里斯,切里斯……”

    “剖开我的心脏给你看,切里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对你早就不只是崇敬和依赖,我的亲人切里斯,我的丈夫,我的……”

    “请你不要抛弃我,请你等一等,切里斯,求求你,别这么残忍。”

    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魏嫣意识恍惚中的错觉。

    她看到切里斯的手指动了动,朝着她的方向。

    就像是竭力奔跑追逐太阳的人,在山和海的尽头,触碰到了最后一抹余晖。

    随后,黑夜降临。

    穷尽世上最精湛的技艺,也无法制造能够追上太阳脚步的自动车。

    世人倾家荡产,哪怕赊出灵魂去,也跨不过生死的门。

    哪怕是最炽热的火。

    也会丧失掉最后一丝热,然后冰冷,然后消散。

    屋子里只剩下魏嫣自己的声音。

    她的哭泣极尽悲惨。

    在此之后,再也没有避风港,再也没有安宁乡,再也没有一个安睡的夜晚,再也没有未来。

    哀伤啊,就当作被隆隆车轮抛在背后。

    但其实魏嫣知道。

    一切一切,就像阿尔巴巴斯特山的树木,就像亚美利亚海峡的礁石,只是这样存在着。风霜啊,雨水啊,炽烈的阳光啊,无法带来什么,也带不走分毫。

    车队踏上东安的领土,这里连风都带着似曾相识的气息。

    已经能够看到东安的军队,他们整军肃立,等待故人的归来。

    “停车,”魏嫣说。

    护送的斯兰军队全部停下。

    车门开启,魏嫣缓步而出,她已经看到了前方东安军队的统领。

    组建全新的机械军,这在东安朝廷中早已不是新闻,抛却皇帝陛下的无谓担忧,没有人不害怕赤狄铁骑突破边境线,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在太多人视线的盲端,搜寻七年前残存的机械军的工作早就开始。得益于不少势力的推波助澜,魏嫣在搜寻到自己想要的人选这件事上几乎没费太多的力气。

    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也许是受九天之外某位神明的指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出乎所有人设想的方向。

    “殿下,”斯兰军方的将领上前在魏嫣身边行礼,“请您放心,全军都做好备战准备,一旦对方做出任何对王后殿下不利的举动,我等拼死保护殿下安全。”

    此人也曾是骑士团中的一员,在拜留别城门一战中,亲眼见到魏嫣处死庞贝的身影。此次行动,也是他主动向首长莱克奇请|命,带领亲兵前来。面对东安在谈判中的种种流氓行径,他早有不满,早已经抱着决一死战的心情。

    “放心,”魏嫣对他一下,“统领阁下,您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您可以带着您的部下,安全地撤回斯兰边境线以内了。”

    “殿下……”

    魏嫣转过身去,向着拜留别的方向,她抬起右手,按压胸口,这是她来到斯兰七年来,第一次郑重地行斯兰礼仪。

    “这一路感谢诸位相送,”她说,“魏嫣……回到故国了。”

    “末将,尉迟明宪,参见公主殿下!”

    东安将领叩拜下去。

    “谨遵国王陛下旨意,不论何时何地,斯兰边境军将永远听从王后殿下号令!”统领单膝跪地,回应了魏嫣的礼节。

    魏嫣颔首,她走向她的故国。

    “恭迎韶歌公主回国!公主万安万福,康泰吉祥!”

    三军同祝,响声震天。

    没有人不被震撼,原来那个异乡来的王后,那个被家乡抛弃的公主,在此地,是这样尊贵的存在。

    万人之队比川流还密集。转眼间远道运送而来的甲胄都已经被接管。

    她登上高头大马,消失在黑漆的人群中。

    除却脚步声没有一丝杂音,除却烟尘外再没有不受约束的东西。

    她像是从来就属于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马,都是她意志的延伸。

    尉迟明宪在背后看着魏嫣,他确信自己已经认不出她了。

    她的背影很恍惚,莫名的威仪叫自己不得不完全听从她的号令——哪怕他们已经七年未见,甚至在通过传教士收到她万里外的来信时,他还曾深深怀疑过。

    可只用一眼,一句话,尉迟明宪便明白了。

    此刻统帅全军的并不是七年前那个小女孩,而是他人的意志,也许是至德太子……也像是司徒将军。

    “好久不见啊,明宪将军,”魏嫣偏过头。

    “好久不见,公主殿下。”

    尉迟明宪打马上前,对上一双通红的眼,有些怔住了。看她方才的气势,分明像是不会被凡情扰动的神佛……

    “七年了,”魏嫣微微笑了一下,“将军瘦了不少。”

    “是,”明宪的神色也有所缓和,收到魏嫣的信之前,他还在田里耕地。少将军变成庄稼人,其实他自己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公主……”他踌躇半晌。

    “长大了。”

    他说。

    魏嫣笑了一声。

    “我是老了。”

    晚风卷起边地的沙,赤红的落日缓缓没入山脚下。

    云被撕扯成为缝补天界的丝线,严寒穿透地底岩浆,层层裹上荒草漫野。

    马蹄声不断,金戈相碰撞。

    沉睡的甲胄听到了苏醒的声音,紫色的石头躁动不安。

    夜,已经来了。

    ——听到了吗?旷野星垂,月亮在哭啊!

    ——听到了吗?三十年海底三十年峰顶,回首时何处为家!

    ——听到了吗?爱人远去,仇敌灭尽,人世何欢?

    听到了吗?

    魏韶歌。

    他说。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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