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府热闹非凡,下人们忙碌着张罗门楣喜庆。回廊灯盏柔白,栏外池塘荷香萦绕,颇有意趣。

    “弈儿,今日是你生辰,怎么还在这里端坐着?府上已有许多宾客了。”妇人轻轻责怪他,柔声细语,“多大了,还叫你哥替你招待他们?”

    岑弈没骨头似的瘫在梨花木椅里,懒懒地抽开半扇,打了个哈欠:“娘,你说爹是图什么?往年都是大哥的生辰大办,我的生辰他根本就不在乎。怎么今年偏偏记起我?”

    “这个我也不清楚……”玉肌妍容的妇人走到他身边:“不过,你怎能甩开阿松他们?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娘知道你不愿……”

    “娘,甘州好远,我舍不得离开你。”岑弈直起身,脸贴在她的手心里,可怜兮兮的,“而且路经虞城,那儿的山贼还将我绑了……”

    沈氏心疼地摸摸少年的脸:“是瘦了,弈儿出去一趟,怎么瘦了这么多……”

    眼见她的泪就要落下,岑弈连忙说: “娘,我没事。我知道爹是为我好,我也快加冠了,是不该总依赖你了。”

    “弈儿长大了,有你大哥的影子了。”沈淑擦了擦泪,“你爹很看重这次生辰,请了好些人。你记住,在宴会上好好说话,礼节要周到些,别让他挑出什么刺儿来,不然又要跪祠堂了。还有……”

    “夫人,相公唤您去一趟书房。”

    岑弈松开她的手:“娘,你帮我听听爹什么口风。我去找大哥。”

    他伸了个懒腰,闲庭漫步,信手掐了一朵栀子花,嘴角扬起。

    岑府门庭若市,堂前喧哗。洛凛收到请柬,带着祝熹罗虔赴宴。

    祝熹不满抱怨:“怎么还把霜霜带来?这岑小公子的生辰宴咱俩来还不够?去年玄蔚兄的也没见如此盛大。”

    洛凛停下脚步,说:“半个京城的权贵千金云集于此,信中又点名要携女眷前来。”

    祝熹头疼,一脸烦躁:“这什么生辰宴接风洗尘,分明就是选秀场。再说了,岑二根本没去甘州营。”

    洛凛无奈,殷勤旋开扇给他扇风:“再者,霜霜也及笄了,这宴上青年才俊也不少,正好……”

    祝熹听完这话直接炸毛,拍开他的扇子:“跟咱霜霜没关系。”

    轮到洛凛头疼了,他求助似的看向罗虔,后者双手抱胸,淡声道:“哥哥几岁了?不过是场再平常不过的宴会,我们吃了酒回来便是。”

    “你不懂,这多的是……”

    罗虔见有人来,退回祝熹身后,低眉顺眼。

    “竹怜,徽之,二位别来无恙。”岑蔚抱拳礼遇,“这位想必就是罗小妹了罢?”

    祝熹腰带别了扇子,回礼作揖,笑道:“正是家中小妹,罗虔。”

    男子面容硬朗,浓眉墨瞳,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笑起来热情真诚。

    罗虔福礼:“罗虔素闻岑玄蔚公子大名,今日一见,确非空话。”

    “谬赞谬赞,小妹亦是金枝玉叶。”岑蔚笑着看向洛凛,“竹怜,好久没跟你坐下来下局棋了,走,去我书房,我近来得了一副好棋盘。”

    洛凛先行,回头望了望祝熹。

    祝熹则低头看她:“一起么?”

    罗虔摇摇头:“我去其他地方走走,你不用管我,二哥还在等你,你去罢。”

    祝熹摸了摸她的头,握紧她的手:“照顾好自己,不识路的话就去问,不要随便进房间里,也别走得太偏……算了,你还是跟我一起。”

    罗虔秀气的眉皱起:“哥,你好啰嗦。”

    “我啰嗦?”

    罗虔要松手,刚有甩开的意图就被祝熹紧紧拽住:“哥,你以后不要摸我头了。”

    祝熹笑容凝固,皱眉:“怎么,嫌弃我?”

    “摸了手脏……”

    祝熹看了看她白净指节,肌肤贴合,指缝填满。他举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你的头发是软的,指甲是干净的,有什么好嫌弃的……手怎么还这样凉?”

    罗虔耐着性子解释:“脏。”

    “你以前窜泥坑里,一玩就是一下午,我怎么没见你说脏?”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干净圆润。

    罗虔一寸寸扫过他的手背,正凝神细看时祝熹抽出手,道:“嘶,牵久了手怪冷的。我说的话,可记住了?”

    罗虔根本没听:“记住了记住了,你快去,二哥都等急了。”

    祝熹一步三回头,嘴里嘟囔:“你别不当真啊……”

    好不容易甩掉祝熹,罗虔顿觉一身轻。

    她走至一静谧处,隔墙是栀子花。方才罗虔还笑容满面,独处时已经面无表情。她摸了摸自己的手,上面留有余温,指缝填满的充盈感似乎也停留。

    罗虔有些恍惚,像是躲避什么一样,大力揉搓,直到手心发疼才松手。再看时,手掌都已变得通红,她微微失神,走进园子里折了一支凌霄花。

    凌霄花鲜艳火红,柔软的花瓣在掌心绽放:“看来这两年真的是,很长啊……”

    “谁在那?”身后一道懒散男声。

    “洛府洛凛人。”

    “哦,这不该找我大哥么?”

    一阵窸窸窣窣,脚步临近。罗虔不急不慢转身往后退了一步:“郎君声音好是耳熟。”

    “姑娘何许人?”岑弈收扇,扇骨敲打手心,“似在下的一位友人。”

    “晏清?”罗虔环顾四周,掏出红花把玩,“你不是……”声音蓦然止住,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黑衣束腰雍容华贵,罗虔却偏生看出放浪形骸之意。柳道坡她便心有怀疑,不想竟这般家世显赫。

    岑弈腼腆地假咳嗽了一声。

    “假名字,假身份,假背景,你还有什么是真的?”罗虔快气笑了。

    岑弈爽朗大笑:“名字……真真假假罢,不过饭量是真的,不爱睡马棚鸡圈狗窝也是真的。”

    “住着豪门大宅,还叫我一个小小女子请吃饭……”

    岑弈嘿嘿笑道:“这一顿算我请你的。”

    “霜霜……”

    园子外隐约呼喊声。

    “是在喊你么?”岑弈伸长脖子去看园外人。

    罗虔头也不回,只剩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你要记得回请!”

    祝熹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有一层薄汗:“你在里面干什么?我喊了那么久。”

    “没什么,给你摘了朵花。”罗虔说着把花别在他耳后,“哥,你真漂亮。”

    “给我拿下来。”隐隐怒气。

    罗虔脸上说不出的天真:“好看,我特别喜欢。”

    祝熹有些嫌弃:“喜欢也不能。”

    “那我也给自己簪一朵,陪你。”说着罗虔转过身就要簪花,祝熹直勾勾看着她。

    “哥,你转过去,别看我。”

    清冷的热烈,鬓边映山红。

    园子内似乎有树枝倾轧声,祝熹想起了此行目的,没好气地说:“摘了吧,不好看,我特别不喜欢。”

    罗虔沉默了一刻,向他的凌霄花伸出手,祝熹覆下她的手:“……我的就不用了。”

    见罗虔展露笑颜,祝熹心情颇好任她取笑:“哥,你好像青楼的花魁,还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姑且认为你在夸我。”

    罗虔见他笑意不减,动了坏心思:“谁知道呢?”

    祝熹斜眼睨她:“我知道。”

    罗虔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争辩道:“你怎么就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

    罗虔取笑不成反被绕,重重踩石阶权当发泄。祝熹看她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怎么,就许你打趣我,不许我逗你了?”

    罗虔本来没生气,一听这话犟起来了:“……没有。”说罢重重踏过台阶,眉毛拧成一团。

    “过来,我背你。”

    祝熹的脊背横在眼前,罗虔一个猛扑砸在他身上,他哎呦哎呦地叫唤:“霜霜,你故意的吧!”

    罗虔搂住他的脖子,毫无歉疚:“对,我就是故意的。”轻轻在他腰上拍打揉搓,记仇道:“谁让你惹我?二哥说了,家里我最大,你们都得让着我。”

    祝熹没吭声,背着她走上台阶,周遭只有鸟雀啼叫,长久的寂静。

    怕是真的砸疼他了。

    罗虔懊恼地贴着他的肌肤,垂头丧气。

    “罗虔。”

    她心里一咯噔,僵直了身子:“嫌我重就直说,磨磨蹭蹭的……”

    祝熹的声音低低传来:“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什么?”罗虔搂紧了他的脖子。

    “啊!”祝熹忽然在她耳边大叫一声,吓得她一激灵。

    罗虔又恼又惊,气的要跳下来踢他。

    祝熹朗声大笑,紧紧锁住她的腿:“还是别下来了,快到了。”

    她毫不客气对着他的背一顿猛捶:“祝熹,你又骗我!”

    罗虔一生气就会叫他的名字,祝熹玩性大起: “疼,疼,求女侠饶命……”

    层层而上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罗虔捶累了:“还有很长的路,我下来吧。”

    “我不就是逗逗你玩,这小孩儿怎么还当真了?”

    祝熹的声音好像在憋笑,罗虔忍住打人的冲动:“我谢谢你逗我玩儿啊。”

    “应该的,应该的。”祝熹稳稳地托着她,朝小路尽头走去,“真想一路走到头……”

    罗虔被草地上的蓝色野花吸引,没仔细听:“什么?”

    祝熹循着她的视线而去,蹲下身要去摘小花,罗虔阻止他:“罢了,我不要了,这样摘不方便,咱们继续走……宴会快开始了。”

    风拂过他的发梢,几声鸟啼,周遭弥漫着浅浅幽香,体温透过薄衣衫熨烫着心,静和柔暖,罗虔鬼使神差地想,一辈子要是这样,就好了。

    像是心有灵犀,祝熹不经意回首,撞上她清澈的眼眸,心轻轻一动。

    “你发什么呆?”

    对上祝熹眯起的眼,罗虔强掩慌乱,乱叫道:“你管我。”

    “……气都喷到我脖子上,热死了。”

    “谁叫你背我?我让你放我下来,你又不肯,怪谁?”

    祝熹好似被天打雷劈:“我心疼你小路费脚走得累,你反过来还跟我顶嘴。”

    罗虔的声音越来越弱:“那,那你不早说……”

    “真是没良心啊,都不知道心疼人。”

    “有良心,有良心,我给你扇扇风。把扇子给我……”罗虔有些心虚,“怎么不给我,难不成那扇子上有什么东西我不能见?”

    “霜霜,下来。”

    玩闹戛然而止,冷清的声音划开一道口子。

    罗虔要去瞧他,祝熹屈膝弯腰,竭力开口道:“转过去。”

    没等她察觉什么,祝熹从背后抱住她:“我累了,要歇一会儿,你先去。”

    罗虔还想说什么,耳边他近乎哀求的声音无助地发抖:“好霜霜……”

    宴集奏乐琴瑟风雅,宾客喧闹不绝于耳,罗虔机械地穿过深幽小道。

    园中女媵端着盛酒案板:“宴会已经开始,客人为何还不上座?”

    罗虔猛一回神,没等女媵询问,倩影直奔华园深处。

    繁花皆成掩体,罗虔回想起祝熹的话,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手足无措找寻着。乱花渐欲迷人眼,彼时繁华倒成了隔阂,她寻不见祝熹的身影。

    “哥,哥,哥……祝熹!”

    乱石假山上清泉顺流而下,几乎盖住微弱的呼吸。

    烟蓝衣襟处是濡湿的水渍,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水珠,唇角的血渍刺眼的红,像雨后被压弯枝桠的紫丁香。

    “哥,哥,你醒了!”

    祝熹悠悠醒来:“……你怎么在这?”

    “你不用担心,岑府宴那边有兄长,我把你带回来了。”罗虔替他掖好被子,倾身往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无碍。”瞧见她不安紧张的样子,祝熹莫名想笑。

    罗虔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要不要吃点东西?”

    祝熹笑着摇摇头。

    罗虔欲言又止:“哥,你……”

    “怎么了?”

    “先喝点水吧。”罗虔递过去杯子,手掌轻轻摩擦,字斟句酌,“哥,我……我是说,我走的那两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祝熹笑了笑:“问这个干什么?”边说边手牵住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

    罗虔也笑:“我想知道。”

    “每天就和你二哥下下棋什么的,没什么好说的。”祝熹抚摸过她的十指,瞧见她右手中指下部有一个小小的痣,极尽揉搓。

    罗虔看他玩得乐不思蜀,质问的话憋在嘴边,只等他主动交代。谁知他愈发痴迷,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罗虔责备道:“你觉得我会信?”

    祝熹的眼神从痣上流连下来,大拇指仍在那处摩挲,叹了口气:“就是到茶楼嗑瓜子听书,到画馆买些宣纸丹青罢了。没有你的每一天,我轻松多了。”

    罗虔低下头轻轻嗯了声,看着他们交缠的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有好好吃饭么?”

    “啊?当然有。很有。”

    “是么?”

    她深深望向他,眸光水润,眉目间盈盈隐隐的忧愁。

    “怎么了?”

    罗虔别过脸去,手顺势抽出:“我方才听郎中说,你气血亏损,许是不食致虚。”

    “……什么郎中,诓骗你呢。”祝熹抓住她的手,食指沿着她手心纹路而下。

    “东姥姥也说,说你不好好吃饭,两年。”罗虔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手有这么好玩么?”

    “你这手指肚突然长了个痣,怪有意思的。”祝熹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再说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吃饭了么?”

    “那你挺会照顾自己的啊。”罗虔低低开口,字活像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的,手使劲掐他,“我还听说,两年前我生辰那日,你做了一大桌子菜,坐在屋子里,一整夜。”

    “也是东姥跟你说的?”祝熹感受手心的疼,笑得好不恣意张扬。

    罗虔不答,松了力:“为谁?”

    那眼神透露出一种不是为我你就死定了的威逼感。

    “……是因为你。”祝熹抚慰似的捏捏她的手,“幸好你走了,那次饭我做失败了,特别难吃。幸好你走了。”

    罗虔沉默,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祝熹拉过她的手腕:“你干什么去?”

    “……如厕。”

    门外天边橘红夕阳铺洒,天地全都温柔起来。祝熹望向她参差的长发,笑了。

    “撒谎。”

    罗虔害羞了。

    “姑娘离府的那一天,熹郎吃醉了酒,醉醺醺的,东家同他彻夜长谈,第二日他就开始郁郁寡欢,少食难寝。”

    两年前。

    祝熹躺在竹椅上,呆呆仰头看向天际霞光日暮,残云卷云舒,一直盯着,没什么表情,很平淡。

    洛凛走过幽深竹径,扬了扬手中的酒罐子。他木木转头瞥了一眼,静静撑起身子,扯开绳子闷声猛灌。

    “慢点喝。”

    祝熹不说话,手掌抵住眉心,指腹狠狠插进墨发里,拽起酒罐子口往前示意,大口大口灌进嘴里。喝得急,清酒顺着嘴角流淌至下巴,滑过脖颈,濡湿了衣衿。

    祝熹歪头,疑惑地倒了倒空荡荡的瓦坛,随手扔到草地上,重新瘫卧在躺椅里。

    “徽。”

    祝熹不理他,也不说话,右胳膊兀自搭在眼前,整个人颓废又压抑。

    “你和霜霜怎么了?”

    “有烈酒么?一喝就倒的那种。”

    “……有。”

    祝熹硬生生灌了半缸陈酿。酒入愁肠,火辣辣烈火烧心,酒香四溢,他面红耳赤,嘴里喃喃:“霜霜,霜霜……”

    洛凛低垂眉眼,开口想说些什么。

    “别问。”他沉重地摆摆手,兀自喝酒。

    “徽,这不是白开水,你看清楚了。”

    祝熹甩开他的手,醉醺醺道:“……我知道。”

    月色朦胧,他的声音好像浸在水里一样冰冷:“罗虔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呕……”祝熹抓着扶手,一阵狂吐,恶气熏天,“我……我跟你说……”

    “……不急。”洛凛掏出手绢,温柔克制地擦了擦他嘴角的呕吐物。

    “我惹她生气了,她厌倦我了,你看,她厌倦我了。”祝熹无助丧气地捂住眼,“你说说,我做什么了,怎么就让她烦了?我做错什么了?我又当哥,又当爹又当娘……”

    “一定是霜霜错了。”他淡声道,好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马上派薛初去把人找回来,罚跪在你门口,跪到你满意为止。”

    “是我的错,她什么都没说呢,我气一上来,我狠狠说了她一顿,我的,我的不对。我就对她发火,我的不对,我的……”

    “这样久了,还没适应?”洛凛抽了他一巴掌,轻轻的,“也是,你给惯的,能适应才怪了。”

    “你知道的,她还是个小孩儿,脾气倔,不能给她来硬的。”祝熹嘟嘟囔囔,“你看,我来硬的,她一气之下跑了。都怪我,都怪我,她明明那么单纯的一个小孩儿……还有你,你怎么回来那样晚,她总是很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太惯着她?”

    “是啊,我不该那么纵容她,才叫她跟你顶嘴……”洛凛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旋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细品慢饮,唇齿留香,清酒醇厚绵长,意醉人。

    皎月当空,高悬檐角一侧,阵阵凉风四起,穿过竹林,穿过西苑,带来黄杏青梅果子酸香。祝熹不知怎的安静下来,一口一口接连喝,速度慢了下来。

    “怎么不怨我了?”

    “也不知道霜霜走到哪儿去了?她睡在哪儿?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受人欺负……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她。”说着就踉跄起身去牵马。

    “你醉了说胡话是不是!”洛凛拼命挡在他身前。

    祝熹推开他,一字一顿:“我要去找她。”

    “我刚才已经派人去找了,你歇着罢。”酒盏推到唇边,“怎么现在后悔了?我看你让她走的时候挺硬气的。”

    祝熹瞬间恹恹不快,不说话了。

    “你对她,什么心思?”

    回答这个问题好像十分困难,祝熹晕乎乎地摇了摇头。

    “当初怎么想的?”洛凛把玩手中的琉璃酒杯,纤长的指尖一圈圈绕着杯口转动,指尖湿漉漉的。

    “眼睛好漂亮。”

    “好看是好看,可她眼中无神。”

    “我不知道,看她在那倒泔水,干苦活,就想把她带回府。”

    “养大了呢?”他看了一眼喝的耳根眼睛发红的祝熹,喉结滚动,“你舍得她嫁人么?”

    祝熹一个劲儿猛灌,胸前衣襟被濡湿,他突然摇摇晃晃起身。

    洛凛拽住他的肩膀,祝熹一把推开他,洛凛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怒道:“祝熹,你发什么酒疯!”

    “我,我把扇子折断了……”祝熹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说。

    “断了就断了,我再给你做。”

    “不是……”祝熹口齿不清,含糊哭道,“那碎扇子片扎人,我弄到她头发里了……我……”

    祝熹的眼泪失控地滑落:“我明天就去找她。”

    “你好像说你酒量不行,骗我?”

    “这酒,越喝越清醒。”祝熹踉跄着撞到红柱子上,愣了愣,“你回去歇着罢。”

    “你笑什么……我走了。”

    他屈膝坐在台阶上,背后靠在柱子上,猛灌一口,望向漆黑夜空中一轮明净月,鼻尖酸甜果子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引诱。

    夜风起,衣袍角翻飞,他信手放下朱坛,没由头笑了起来:“跟我那样说话,那样看着我,也不心疼心疼我……”

    初见时她隐忍不发,起身继续干活,波澜不惊,冷血的淡漠,极致忍耐,清澈却又浑浊的目光,祝熹鬼迷心窍沉沦那一汪清泉。

    诚如洛凛所说,阳光下奔跑的她像个小太阳,单纯又可爱。安静下的她,坐在树荫里,眼中阴森森的寒意,拒之千里的疏离,又像个沼泽,阴冷黑暗。

    他明知道的,她只是一个小孩儿,一个吃顿热饭都会哭的小孩儿。

    “可她也太爱哭了……”

    跟他吵架常常是还没说几句,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说:“我也不想的,可是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听你凶我,我就委屈,然后我就想哭。”

    哭,好像每次都是因为他。

    “怪不得要走呢,是该走。”

    祝熹把酒往头上倒,清酒滑落眼睫耳鬓脸颊,耳朵里充盈过水声,转瞬即逝感知不到外部,他眼前湿漉漉一片,睁眼很是沉重。

    背后凉冰冰的,他眷恋地摸了摸红柱,脑中闪过她脸憋得红红,眉毛皱在一起的窘迫样,勾起半边唇角。

    “哥,你要接住我。接不住,我就……”罗虔站在红墙上,颇为紧张地命令他。

    “就怎样?”

    “我就不跟你玩了。”

    就连威胁也是这样软绵绵的,只知道吐吐信子嘴上吓唬他的宝贝小蛇。

    “我要来啦!”

    祝熹果然稳稳抱住了她。

    “你这么瘦,若我还接不住,就该跟着你二哥学学骑射了。”祝熹看向怀里的宝贝,“霜霜你放心,多重我都接得住。”

    “等我吃成个大胖子,活跳下来压死你。”

    罗虔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就被洛凛逮着去学句读算术了。

    “祝熹,好哥哥,求求你替我抄一遍罢。”

    “谁叫你听课打瞌睡,活该你二哥罚你。”

    罗虔苦着一张脸:“中午天热,我本就嗜睡,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

    “照你这样说,大概一年四季都不要学习,困困哦……”祝熹做了个鬼脸。

    她嘿嘿笑着:“尚可尚可,如此我就陪着你伴读好啦。”

    祝熹屈起食指扣了扣她的额头:“知礼明义,思悟修身,是为谦谦君子。”

    “霜霜不做君子。”她捂住祝熹一张一合的唇,“霜霜做哥哥伴读。”

    祝熹无奈笑了笑:“好了,我帮你抄书就是,两遍。”

    罗虔搂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两口,高高兴兴半跪桌前抄书。

    “花言巧语。”

    “我这是仗着你爱我。”罗虔头也没抬。

    祝熹颇有兴致,支起下巴:“洛凛也爱你,怎的不去陪陪他,叫他免了你的罚。”

    “二哥他不吃这一套。”她哼了哼鼻子,蘸了墨汁一笔一画写着。

    “我怎的就吃这一套了?”

    “练字净心,勿言勿言。”罗虔将食指放在唇上,用他曾经的话来赌他的嘴。

    周遭静默了一瞬。

    下一秒,罗虔柔软的唇瓣被两指夹起。

    祝熹面带微笑:“勿言勿言。”

    睚眦必报。

    罗虔不甘示弱,抬起毛笔要在他脸上写字,祝熹向后躲闪。

    最后,罗虔坐在他的身上,好心放过祝熹的脸,在他的衣襟重重写下三个字。

    这偌大府邸,处处都藏着她。

    祝熹翻开自己的衣领。

    假君子。

    他噗嗤一下笑出声,笑声回荡在整个府宅。夜风把他按在红柱上,吹干他脸上的酒渍,酒劲退却,一时间冷意席卷全身。

    祝熹赖着唯一的依靠,迷醉地抚上红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罗虔不会再打柱子了,她是那么听话乖巧的一个小孩儿。对他,她从不阳奉阴违,她有的只是一颗爱人的心,给他的也只是爱。

    是啊,这么懂事的小孩儿,怎么她就烦了他,想要逃离呢?

    他瞧着明月,那般明亮温柔如她的眼眸。

    可明月,可望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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