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别怕,没事了。 ”洛凛目光灼灼,伸出手要去摸摸她。

    罗虔被那疯魔的杀意震慑住,他通红的手温柔拭去她脸上残存的水珠。转瞬即逝的狠辣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彼时眼前人皱着眉头低垂眸擦拭手背。

    洛凛灿然一笑:“吓着你了。”

    罗虔这才反应过来,抢过他向后掩藏的手,捧在手里仔细一瞧,那青筋清晰的手背血迹斑斑,多数已经凝结成血块,像是朵鲜艳妖冶的血花。

    “我们赶紧回去,你的手……”

    洛凛罕见打断了她:“霜霜。”

    罗虔扭过头来,不加修饰的眉紧紧蹙起,一双眸子清澈明朗,里面愁苦焦急交织分明。湖水荡漾,水光潋滟进那双桃花眼,闪烁着。

    “哥,我们赶紧回去,你的手……”

    洛凛淡淡看了一眼河岸,放肆笑道:“不着急。”

    “有什么不着……”罗虔回首望见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激动得站起来,“祝熹!”

    她奋力划桨,一边划一边叫喊道:“祝熹,祝熹!”

    荡起的水波映照她的面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喜悦从嘴角跑出来,跃上眉梢,最后落在胳膊上。她笑着张开手臂,唇边挂着大大的笑容,不等祝熹来抱她,自己迫不及待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抱了没几秒,罗虔急忙抽身退出。祝熹紧紧拉着她:“你们怎么了?”

    衣裳湿湿黏黏的很不舒服,罗虔笑道:“……我眼拙,不小心失足掉水里面了。”

    祝熹听完抬眼瞧着洛凛,后者踏上河岸,浑身湿漉漉的,留下血色的水痕。

    “你当我傻?”

    洛凛老老实实交代:“船夫鬼迷心窍,把霜霜推水里去了。”

    罗虔见祝熹神色不对,缓和气氛说:“人已经收拾了。”

    “素不相识的一个船夫加害于她,为何?”祝熹的笑收敛起来,冷冷看向他。

    “本是我自己眼拙。”罗虔挡在洛凛面前,淡淡解释, “哥,你不要怀疑他。”

    “真不知道你是蠢笨还是天真。”祝熹怒极反笑,攥紧她湿答答的肩膀,“我这是在替你操心。被人推下湖里也不好好想想,还在这里傻笑。”

    “浑身黏糊糊的好不舒服,霜霜想沐浴。”

    “徽,霜霜浑身还湿着,感冒了怎么好,还是先回去吧。这件事往后再说也不迟。”

    祝熹不再言语,侧过身眺望湖面,颀长的身姿融进漆黑的夜色中。风起入袖,罗虔微微颤抖。祝熹像是背后长眼睛一样,沉默将干燥的外袍单手递去。

    带有余温的宽大长袍紧紧裹住了她,罗虔哆嗦着前进。洛凛拧了拧浸湿的衣袖,罗虔轻轻挽起他的胳膊,弱不禁风般贴近他的身旁。洛凛放慢了脚步,带着她离开岸边。

    鼻尖萦绕着祝熹的气息,罗虔不舍地看了眼他的背影,感受着手腕处湿润的炙热,和洛凛一起走进灯火大街。

    待两人走远,祝熹的目光从平静的湖面离开。喧哗光明的道路上花色面具乱了视线,祝熹却一眼看见两人。

    即使隔着一段路,罗虔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依赖着身旁高大的青年。洛凛则是深深盯着她,微微俯下身去听她低语。在这弥漫心动的节日中,他们就像街上一对般配的恋人,说着旁人不懂的甜蜜。

    兴许是灯火迷了一双温柔眼,错认眸中光彩。湖水晕染成蛊惑的黑色,神秘地包容一切的血腥与不堪,通通化作流转的眼波。

    沉沦的,温润的,猜忌的。

    当晚,意料之中罗虔发高烧,浑身滚烫。

    洛凛坐在床头给她喂水,他不自觉想起徽应试那年,他也是如此,毫无顾忌地看清她的每一寸容貌,试图找寻着什么。

    罗虔满脸通红,嘴里哼哼唧唧,祝熹只能无力地坐着,站着,看着。

    “郎中怎么说?”他握着她冰凉的手。

    “说是惊吓所致,烧退了便好了。”洛凛插不上手,乖乖站在一旁瞧着。

    “非要带她去划船。大晚上的划什么船,我真是脑子有毛病同意了。”祝熹逮着人就破口大骂,“还有那个船夫,真是见了鬼了,你坐船上他都敢下手。”

    洛凛低垂着头:“我已经处理他了。”

    “处理有什么用?”祝熹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额头,“她这烧一直不退……”

    “是我不对,我去接水。”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祝熹自言自语:“平时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这下好了,一得病就一直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

    直到黎明,天边泛起鱼肚白色,窗外有隐隐的微光,嘶哑的嗓音撕裂诡异的安静。

    “水……”

    祝熹猛然清醒,抓着刚睁眼的罗虔一顿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身上还冷么?你……”

    罗虔指了指嗓子,祝熹这才恍然大悟踉跄着爬起来。桌子上的水已经被人先一步送过去了,洛凛问:“好些了么?”

    “好多了。”罗虔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整杯水,洛凛扶着她的后背,她放松释然地躺下,不快地瞅着祝熹。

    祝熹一下子提神了:“怎么,恢复了就又豪横了?你是不知道你昨天……”

    洛凛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罗虔心情颇好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是谁,昨天一个劲儿地在那叫唤霜霜你快醒罢,听得我头疼死了。”有了洛凛撑腰,她鲤鱼打挺成功翻身,一时间硬气不少,得意洋洋。

    祝熹自知理亏,心甘情愿地走过来给她掖被子,举手投降:“好了就好。”

    罗虔高高举手,渴望地盯着俩人:“我想吃虾粥,可以么?”

    换来的是俩人同步的冷漠摇头。祝熹拍她:“想什么呢,你能有汤喝就不错了。”

    罗虔不满抗议:“不就是个发烧么?至于……”

    洛凛抢答说:“至于。”

    “本来就是个小病,可惜你太弱了,就严重了。”祝熹想摸摸她,“你看你能瘦的。”

    “你不是老说我胖我重么?怎么,不说啦?”

    祝熹眼睛眨啊眨真诚地说:“你瘦得很,这可以吧?”

    “还不如说我胖……”

    “霜霜不胖,就是缺乏锻炼,稍稍增强一□□质就好了。”洛凛弯腰捏了捏她的脸颊,“等我们从扬州回来了再安排,你觉得怎么样?”

    罗虔跌入温润柔情的漩涡,含笑乖巧道:“都可以。”

    “怎么越看越觉得霜霜漂亮呀。”洛凛模仿她的腔调,微微撅着嘴。

    “不……不漂亮,他们还说我丑,小时候。”

    洛凛笑起来很是好看:“霜霜的眼睛特别漂亮,知道么?”

    “什么?”

    洛凛一字一顿说:“我说,霜霜很漂亮。”

    毒舌如祝熹静静听着,意外的没有反驳,惹得罗虔脸一阵通红:“真的?”

    祝熹云淡风轻开口:“对,霜霜最漂亮了。”

    罗虔的脸烧得更厉害了,迎着洛凛直勾勾的眼神:“好想吃肉包子啊……”

    “我不该对你抱有幻想。”

    “那你给不给我买?”罗虔扒拉着他的胳膊,眼里的渴望溢于言表。

    “看心情。”

    “我知道你会给我买的,对不对?”

    祝熹没好气地说:“不对。”

    罗虔笑得好高兴:“你快去买。”

    洛凛微微笑了笑:“再不去快些,肉包子就没有了。”

    祝熹撇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冲下楼去,青绿袍摆在风中乱舞,转眼飞到了柜台处。

    当铺的铃铛叮铃一声,老板看着面容姣好的粗布姑娘,稀奇地睁大了眼。

    她径直走向柜台,利索地将包袱整齐放置,开口淡淡说:“有劳。”

    老板打开包裹一看,俨然一件做工精巧的桃色华服。他快速审视了萧颦一番,后者又啪地一声撂下一块白珏玉环,老板不动声色暗自考究,讨好说:“当然是可以点当的,只是缺了一块,这价格……”

    萧颦紧紧蹙眉,闭上眼不再理会,冷冷说:“烦请你快些。”

    走出当铺,沉甸甸的包袱压得萧颦喘不过气来。她昏昏沉沉回头看了一眼,强迫自己迈开步伐潇洒走人,那样看起来体面一些。可惜那些金银珠宝太过沉重,二十年短暂光阴,驱不散她心中的执念。

    萧颦眯着眼望向太阳。日头渐明,眩目的光晕耀眼得叫人无法直视。

    她在当铺旁站了许久,不当心的人掀开帘子撞到她的肩膀。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低垂着眼眸走向铺子。

    萧颦像从前无数次一般娴熟捣开饺子,皮馅分离。热气蒸腾到脸上,眼前雾蒙蒙的,分不清是热气还是泪。

    “今天的天气真好。”

    依旧是晴空万里的一天。

    她最终没能吃完那碗饺子汤。买了一碗清汤面,顺手带走了剩下的饺子,顶着薄雾斜阳,慢慢向城郊走去。

    推开篱笆院门,萧颦将陶罐递给大月:“给你买的。”又将手上一直端着的破口碗放在地上,招呼说:“吃饭了。”

    大橘率先冲过来舔舔汤水,萧颦搂住它毛茸茸的身体,强硬地把它带到碗的旁边。大饭试探地闻了闻,试探性地舔了舔猫爪,优雅地进食。

    大月没有吃面,一直看着她。

    “我吃过了。”

    他这才动筷,入口面已经凉了,清汤寡水的面条,很快解决了。

    “这钱你拿着,我在这里住着多有叨扰。”萧颦抿了抿嘴,把银子推给他。

    大月擦了擦嘴:“姑娘出去做什么了?”

    “我把衣裳卖了。”

    “在下斗胆问一句,当衣有何缘故?”

    萧颦托腮瞧着他,整个人被清晨的阳光包裹,清丽的脸庞说不出的动人。

    “那是心爱之人送给我的礼物。他是汴梁城最好的男子。我喜欢了他二十八年,从小就喜欢。”

    大月静静听着,大橘趴在他的大腿上蜷起身子小憩。

    萧颦有一种冲动,将失落不甘尽数释放:“从小道大他都很独特,向往自由,年少成名。他的父亲是朝中大臣,那些官吏争着抢着要举荐他,他也如愿以偿,圣上亲自接见,召他做了近臣。他的仕途一帆风顺,家世又显赫,这荣华富贵原本他是要享受终身的。可他为人桀骜自负,不愿被皇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又不愿书写谄媚之词,恰逢当时他的父亲几经弹劾,皇帝便赐金放还了他。”

    大橘不知何时跳到她的手边,萧颦柔柔抚摸橘黄的皮毛:“他很优秀,万人瞩目,万人难以企及。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后来我在汴梁,他也离开扬州来汴梁,只可惜不是来找我的。我们虽在一城,却如隔山海。”

    最后,萧颦用力吐出一句话:“我们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互相爱慕。”

    “那这位如今怎样了?”

    “做了他人门客。”

    大月没有再问下去,起身去寻大饭。

    萧颦低头逗大橘玩,笑道:“那衣裳是我及笄那年他亲手所赠。我一直珍藏在家里,不舍得穿。有一次我登门拜访,却被赶出来,于是我就再也不敢穿了。”

    “但我每次出游都会带着。只要这衣裳一离开我的视线,我就莫名的心慌紧张。”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很可笑吧?”

    大月想了想说:“我没有喜欢的女子。但是能如此爱慕一个人,姑娘当真情深似海。”

    “情深是给自己看的,别人根本不晓得。”萧颦挠着大橘的下颌,“他有了心上人,在我面前无处不显现他的情深。我看着他爱恋的样子……”

    大橘不适地叫了一声,萧颦抱歉地抚慰:“不好意思,弄疼你了。我给大橘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院子好多树叶,我来扫扫罢。”

    大月进屋打开窗户,在书桌前诵读诗书。

    萧颦放轻了打扫的声音,最后一次望向今日明媚的日光,好像日色和扫帚就可以扫去所有过往。

    “大月。”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日光灌满了整个篱笆院墙,将一切染上热烈的金黄色。金黄色的柴扉,金黄色的泥土,金黄色的萧颦。

    她绾齐的青丝也染成金黄色。随着莲步轻移,厚重衣袂轻盈起来。萧颦取下洁白玉钗,金黄色的发髻铺洒成及腰长发,她的脸融进金黄色里。

    她说:“有木簪子么?”

    大月愣了一会,她又笑着问了一遍,他方才连忙应声:“有。”

    “这玉钗太重了,我不要了。”

    大月笨笨道:“也要当了么?”

    “我原是要摔碎了它。你这样一说,还是去当了好。”

    眼角处是无尽的金黄色,萧颦的心也轻盈起来,她说:“还有,我想洗一洗头发。”

    洗去一身痴缠,于烈日下奔向远方。

    罗虔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无聊托腮:“马车好慢呀。”

    祝熹借题发挥:“甘州也很远,你不也是这样坐过去的?”

    “骑马去的。照这样走,哪止在路上耗了半年?”

    祝熹一口阴阳怪气调:“出去玩很爽吧?”

    罗虔痛苦地捂住耳朵:“求求你了,哥,别再提这茬了行不行?我都快会背了。”

    “因为徽他喜欢你,不想让你走呀。”洛凛乐于模仿她的腔调,懵懵懂懂撅着嘴。

    “你怎么老是学我说话?不好玩。”

    “学你说话特别好玩。”洛凛支起下巴,浅浅笑着逗她玩。

    “像他。”罗虔指了指祝熹,“喜欢说特别这俩字。”

    祝熹正乐得自在,冷不防被提了一嘴:“我不爱说,是你爱好不好?”

    “明明是你,我以前从不说的。”

    洛凛一拍脑袋,忍俊不禁笑道:“我想起来了,是霜霜爱说,是她爱说。”

    洛凛哄小孩似的抚平她的眉头,笑道:“你刚来府的时候喜欢说,天天挂嘴边。”

    “你那那时候看见你二哥,就说你特别特别喜欢他。”祝熹扭过去头去,罗虔瞧不见他的表情,听到冷冰冰的语调,服软道:“可是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好像我对你说过这话。”

    祝熹没有回过头,话语明显的舒缓:“……那可能是你二哥记错了。”

    洛凛察觉到那话里暗藏的骄傲,迟迟笑了:“徽啊,你真是……”

    祝熹回头凝视着她:“对,就是他记错了。”

    洛凛终究没有说下去,顺从又有一点无奈:“好,我记错了。”

    罗虔每次见了这幕都想笑,她总觉得洛凛好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怕极了媳妇的男子,而祝熹就像蛮横不讲理的恶妇。

    于是她说:“二哥,你以后娶了妻一定对她特别好。”

    祝熹说:“你就会特别这一个词?”

    罗虔不管他,眼睛亮亮的,充满了期待地望着他。洛凛沉迷那眼中清澈的光,开口说:“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对我,对大哥都特……很好。”罗虔说到关键处不情不愿换了个词。

    祝熹笑得脸有些红:“叫你换就还真换。”

    洛凛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霜霜真真是个聪明姑娘。不过,比起对我的妻,我对霜霜会好上千倍万倍。”

    “那我也要嫁给一个像你一样对我好的男子。”

    洛凛忽然感慨起来:“要是真到霜霜出嫁的那天,不知道我们俩会哭成什么样。”

    祝熹嫌弃地撇清关系:“别这样,我巴不得她赶紧成亲,也好有个人替我管管她,我真管不动了,累死了。”

    罗虔陪他嘻嘻哈哈:“那我就偏不嫁,我就一直缠着你,叫你一直累不能停。”

    祝熹撑开扇子挡住脸,偏头睡去,临了撂下一句话:“ 那你就一直缠着我吧。”

    “你别先娶妻。”

    话落,罗虔侧过身,靠在车厢内浅浅入睡,感受着马车的每一处颠簸,那震动仿佛刻在她的心上,叫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车内陷入长久的寂静,许久轻飘飘落下一声:“哄谁呢……”

    天边三两颗星闪亮,小镇客栈的昏黄暖光照亮罗虔酣睡的脸。

    她不情不愿闭着眼,抱怨了一句:“让我再睡会儿。”

    祝熹毫不手软直接把她拽起来:“醒醒,都睡了一个下午了,再睡晚上你就守夜。”

    罗虔刚睡醒,呆呆愣愣,不想说话,就任他牵着走,扫了一眼周围的装潢,装死般扒拉着他的胳膊,妄图寻找一个打瞌睡的支撑点。

    再睁眼时,身下是柔软的卧榻。罗虔翻了个身,只记得在昏昏沉沉中,她好像死皮赖脸抱着他的胳膊,又趴在他的脊背上呼呼大睡。她晕头转向起身,关上了漏光的门缝隙,又连滚带爬重重躺在床上。

    突然她一溜烟爬起来,在包裹里翻翻找找。

    “怎么找不到了……”她惆怅地坐在床上,在脑子里想象丢失的粉缎。

    那布料原是在她袖子里,也许是放在包袱里。可是不管在哪里,都已不见踪影。

    隔壁没有熟悉的声音。罗虔紧紧贴在墙上,试图寻找男人的对话声。听不见,急忙爬起来快步走到隔壁,只剩一屋子空荡。

    罗虔的心也空荡荡的,没由来的慌张占据她的心房。慢慢走进他们的厢房,焦灼原地转了一圈,再次确认此地无人。

    房间的窗户未关,一阵凉爽的夜风溜进无人的厢房,微弱的风侵略她的衣衫,裹挟尽全身所有的温热。罗虔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飞奔跑出客栈。深夜,石街长长的望尽远方路,她失魂落魄地跑在路上,没有方向,只是一个劲儿向着一处横冲直撞地跑。

    “你的颦姊姊只是爱慕者中的万分之一。”

    罗虔气喘吁吁,没头没脑想起来这一句。也许是长街太过漆黑,也许是夜晚太过寂静,怅然若失的情绪泛滥成灾。

    从他人只言片语中,她仿佛可以窥见祝熹年少的荣光和恣意。

    静谧的夜愈发漫长,只有无声的泪和飘向远方的暗自悲伤。

    饥饿感驱使她行动,罗虔搓了搓冰凉的胳膊原路返回,她慢吞吞地走不时回头,两眼空空望穿空荡的街道。

    “罗虔!”

    一团黑色的身影朝她扑来,罗虔没有闪躲,愣愣伫立在原地。

    “我不过就出去了一会儿,怎么你就……”

    罗虔的眼泪忽然的就出来了,接着缓缓流淌,她没有抽泣哭诉,眼泪静静地流下,抿着嘴唇笑着说:“哥,你来了。”

    祝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细语哄道:“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泪肆意流淌,泪珠一串串接连滑落,罗虔哽咽着嗓子,带着哭腔委屈说:“你们都不在,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祝熹说不出话,罗虔猛然哭出声来:“哥,你别不要我。我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们都不在,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哥,别丢下我。”罗虔把他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祝熹窘迫:“没有,没有不要你,我们只是出去喝酒了。”

    话毕,胸口遭受一剂重创。罗虔恼怒抽身,嘴唇抿得紧紧的发白,倔强地盯着他,眼睛红红的,还没说话,眼泪不争气地缓缓掉落。

    她抹了抹泪,冲他喊了一句:“我恨你!”说罢快速大步向前走,手还在不停抹去眼泪,又好笑又叫人心疼。

    祝熹上前讨好地握住她的手,她一把狠狠甩开。如此反复,祝熹无可奈何跟在她身后,直到客栈门口。

    洛凛慢半拍倚靠在门口,疑惑地看着气冲冲的罗虔和委委屈屈的祝熹,一开口醉醺醺的,满嘴酒味:“霜霜,你……你生气啦?”

    罗虔正想瞪他,肚子偏偏委屈叫了一声,她又羞又恼跑回楼上,被不知悔改的祝熹逮个正着拦腰在楼下。

    最后这场闹剧以和平结束。

    罗虔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含泪吃了一大碗。洛凛神志不清,被祝熹强行灌了冷水才清醒过来,正一脸吃瘪地等待受罚。

    罗虔淡淡扫了他俩一眼,口齿含糊不清:“不是说出来不喝酒?”

    祝熹装死不说话,眼神示意他去顶锅,洛凛迷迷糊糊承认:“我没有,我没有,是……是祝熹这厮喊我去……”

    “你们要喝就是了,为什么不带我?”

    洛凛举手抢答:“是他说要趁你……”

    祝熹不客气踹了他一脚,洛凛被这一踢摸不着头脑,微微怒道:“明明就是你……”

    祝熹笑着俯身附到他耳边,低声慢道:“你脑子灌酒里了是么?”边说边捂住他的嘴,堵住了真相的源头。

    他扭头看向对面,再四处张望了一番,看见了楼梯上缓步的瘦弱身影,她带着些许睡意打了个哈欠,消失在门后。

    祝熹想起方才哭得不成样子的罗虔,拍了拍洛凛的脸,扛着他上楼,嘴里喟叹道:“这以后啊,可不能再喝酒了……”

    萧颦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小木凳上吃着青椒炒肉丝。

    黑糊糊的卖相叫她分辨不清肉菜,她偷偷瞄了一眼正认真吃饭的大月,出于礼节硬生生艰难咽下怪味青椒。

    大月抬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分开青椒和肉丝,默默夹了一筷子青椒,恰好堆有肉丝的那一侧对着萧颦。

    萧颦越吃越觉得不对劲,胡乱随缘落下的每一筷都能精准夹中肉丝。她瞥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大月,迟疑地咀嚼多汁的肉丝。

    直到肉椒泾渭分明,她方才发觉大月的细心。萧颦无地自容,绝望地羞红了脸扒了口饭。

    大月笑道:“看你吃饭真有食欲。”

    萧颦的声音蚊子叮咬般微弱:“我吃太多了……”

    “没有,我觉得看你吃饭很香,好像我做的菜很好吃。”大月笨嘴拙舌解释。

    显然效果不佳,萧颦主动请缨:“碗我来洗,你还有书要读。”

    大月拗不过她,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端来厅堂的油烛:“这样看得清晰些。”

    “不影响你读书吧?”

    大月连忙摆手:“不影响,不影响,姑娘放心洗便是了。如要帮忙,唤我一声即可。”

    萧颦瞧着他匆忙离去的身影,笨拙地学着他平日的样子洗刷碗筷。

    木盆里油污浮动,萧颦看着波动的水纹,不自觉想起了那个汴梁城最好的男子,她看了眼窗外金黄的晚霞,重重叹了口气。

    彼时大橘喵喵叫着,打断了她的思绪。萧颦洗了把手哄道:“我还要刷碗,你去找大饭玩,乖。”

    闲来无事,屋内大月仍在借光默读,她留了张字条平铺在桌子上。

    晚霞铺满了天,天际被烧得火红,云层粉红渐变,团团簇拥着正中的落日。萧颦背对余晖慢慢走着,迟暮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姑娘。”一个粗布老妇人笑着走来,手里提着浣衣的竹篮,“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来这便寻亲戚的,再过一阵子便要回去了。”

    “我看你是从大月那出来的……”老妇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惹得萧颦满脸通红。

    “不,不……我是他姊姊。我是他堂房姊姊,这几日路经此地顺道来看看他,小住了几日。”

    “姑娘,求求你帮我一个忙吧。”老妇人好像见了救星,紧紧抓住她这根稻草,“你就假装是大月媳妇,骗骗我家闺女吧。”

    萧颦全身都在拒绝:“大娘,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闺女太喜欢大月了。”

    萧颦被老妇人拉着坐在家里,大娘递给她一把瓜子。她乐得自在听故事,点评道:“他是个细心周密的男子,喜欢他不好么?”

    大娘踌躇片刻,犹犹豫豫说:“大月这孩子确实实诚,人也不错,这我是知道的。可,可我家闺女早就跟人定了娃娃亲。”

    萧颦了然地点了点头,将积攒的瓜子仁一粒一粒装进嘴里:“哦,有些麻烦哦。”

    “是啊。收了人家的彩礼,我闺女以前还是喜欢他的,可后来大月来了她就变了心了,嫌弃人家黑糙不会疼人,点名道姓要嫁给人大月。”大娘愁眉不展,“我好说歹说这门亲事不能退,她也不愿,直接跑大月门前说要嫁给他,现在那孩子见了她绕道而行。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忍心,大月人也好,我一给他说了这事儿,他就也肯对我闺女冷淡些,见她如平常一样。”

    萧颦津津乐道:“后来呢?”

    大娘唉声叹气:“后来啊,那家老是在催,我只能说再等个一两年,等闺女成熟了再说。正好那时候大月也去京城应试,离了庐江。照他那聪明劲肯定能中,在皇城一待不回来了,我闺女也好断了念想。”

    “大娘是怕她太过痴情,到时不肯成亲是么?”

    “正是这么个理。”大娘恳切地拉住她的手,“姑娘怎么想的?”

    见萧颦不答,大娘急迫开口:“只要能让她死心,姑娘说什么我都答应。家里还有一点薄产,姑娘不嫌弃就都拿去,我人虽年迈,可还是有一些气力干活,我给姑娘……”

    萧颦婉拒说:“不是这个,先不说大月同意与否……”

    大娘志在必得:“他一定同意,这孩子心软,我一求他就允了。”

    萧颦扶额无奈:“那要假扮多久呢?大娘你是知道的,也许一两周我就走了。”

    “一两周也是好的,姑娘多刺激她就好。”

    萧颦正欲答应,门外来了一清秀女子,见了萧颦警惕道:“娘,这人是谁?”

    “我刚来不久,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萧颦微微一笑道,“妹妹好,我是大月之妻,我叫萧颦。”

    “你是大月媳妇?他成亲了?”那女子情绪崩溃,不可置信地指着她。

    萧颦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还是礼貌回答:“我和大月是在豫章成亲的,祖母亲自主持,那儿的乡亲都是知道的。”

    “我不信,他从未同我说过,全村老少皆不知他曾娶亲。”

    “是我叫他莫要声张。此乃堂兄家,大月借住只为应试方便,毕竟豫章距离京城太过遥远。明年他就要应试了,我前来照顾他的起居。”萧颦笑着朝她心上捅刀子,“没成想惹了误会。大……我丈夫在这儿没给你们添麻烦罢?若是有,我先替他赔礼。 ”

    对面的女子险些泪涌而出,她看着粗布难掩的姿色姑娘,心里不是滋味。想起方才与大月交谈后的窃喜,气急败坏:“大月叫你去村西头等他,他有话跟你说。我刚才遇到他了。”

    憨厚如萧颦乖乖前去,没有回头自然看不见那女子得逞的笑容。

    大月家住东边,于是乎萧颦绕了一个大圈子。

    今夜无星无月,只有水塘依稀一点水光折射。没有大月的身影,萧颦耐心等了许久,嫌弃地靠在草垛上小憩,不料闭上眼沉睡不醒。

    压着的纸条不翼而飞,大月听着门外四下寂静,他找遍整个屋子寻不见萧颦的身影,只有大橘大饭乖乖趴下酣睡。

    提着火灯他焦急张望,不顾吵醒村里各户大声叫喊道:“萧颦!”

    大娘火急火燎跑出来,揪着自家闺女耳朵愧疚道歉:“你媳妇在村西,都怪这孩子……”没等大娘说完,大月已经冲刺狂奔,漆黑小路中火苗摇曳,渐渐化成一点星火,照亮了回家的路。

    夜读的疲惫席卷全身,他强打精神喊道:“萧颦,萧颦!”广袤原野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微弱的火苗渐趋细小,在渺茫中他听到了一声嘤咛。

    浑然不觉的萧颦揉着混杂稻草的乱发,哆嗦着打了个哈欠眯着眼问:“你干嘛呀?”

    他终于心安下来,喘着气尽力温声道:“回去了,回家再睡。”

    萧颦乖巧地朝他走来,自动牵起他的手催促:“好困。”

    一时间,大月成了被动的那个。萧颦拉着他回家。羊肠小道上的风吹回萧颦的清醒,看清十指相扣的手,她像是被炮烙烫伤般缩回手,白皙的脸瞬间爆红,可与大月手中的红烛媲美。

    萧颦掩饰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村里人说的。”

    萧颦想起大娘交代的事,她正正经经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大月果然顺从地点点头:“可以,我也不想耽误那个姑娘。”

    一听姑娘二字又唤醒萧颦不美好的记忆,她没好气地说:“怪她,就是她让我去那的,还骗我说什么你在那儿等我。”说完萧颦觉得这话颇有撒娇告状的意味,欲盖弥彰地补充说:“也怪我笨,没有细想,她一说你我就去……”

    越描越黑。

    萧颦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闷闷说:“反正就是因为她骗我,不为别的。”

    大月轻轻笑着:“到了。”

    熟悉的屋子给萧颦莫大的安全感,两只小猫已经熟睡,萧颦感叹道:“我去西边的时候觉得好远好远,现在却又觉得只是很短一段时间,我就回来了。”

    困意席卷,萧颦困死鬼一般爬到床上,第一次未沐浴就陷入沉睡。

    大月忽略她乱七八糟的睡姿,替她掖好边角被子,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检查一切安全后,吹灭往常明亮的读书灯,看了眼紧闭的对门,笑了一下,轻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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