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死了,我再不骑马了。”罗虔蔫了般一头扎进床榻上,躺尸似的一动不动。

    “别装死,等会过来吃饭。”

    罗虔累的脸对着墙壁不睬他。

    祝熹稀奇地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她:“你不是爱骑马么?”

    她的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哪有这样的,离扬州还有十万八千里,我何时说要骑马了?”

    “霜霜不是爱骑马么?”

    “我讨厌你。”

    罗虔恶狠狠瞥了他一眼,看的祝熹心痒。

    祝熹铺开床里的被褥给她盖好,吹灭烛火只留下一盏暗灯。

    洛凛问:“睡下了?”

    祝熹点了点头,收扇端坐在扶手木椅:“她受不了这样骑马。”

    “不回去瞧瞧么?”

    祝熹烦躁地眯了眯眼:“回去看我笑话?”

    “去看看夫人也是好的。府里八百年不曾有书信,唯有夫人千言万语,书信都装不下。”

    祝熹想了想道:“听你的,去看看母亲——只看母亲。”

    洛凛捞过他的肩膀:“知道了。饿死了,饿死了,吃饭去,我看看扬州菜跟汴梁有何不同。”

    祝熹被他箍着走:“你怎么和霜霜一样,天天死不死的?都是你教的,一嘴不平安的话。”

    “徽,咱摸着良心说,是不是你这事儿干得更多?”

    祝熹语塞,扯开他的手装傻充愣:“我怎么不记得?别给我说这有的没的,你以后少说点儿。”

    洛凛无奈笑:“行,就当是为了咱霜霜。”

    萧颦来回抚摸着针线粗糙的火红嫁衣,微微出神。

    大娘和村中妇人一道收田里菜,家里只有许蝶和她。许蝶看了看停下的萧颦,说:“姊姊想到了什么?”

    “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罢了。”

    许蝶觑着她憧憬的神色:“当真无关紧要吗?”

    萧颦一字一顿:“是我心爱之人,年少成名……”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有转瞬即逝的心驰神往,许蝶悄悄替大月打抱不平:“大月虽未成名,但明年定是会像他一样名满天下的,姊姊偏心。”

    萧颦笑骂:“你要嫁人了,可心里也喜欢过大月这样的男子,与我所说的少年有何不同?”

    许蝶噤声。

    萧颦寂寞笑道:“你现在看到了,我没有同那位神仙似的人物在一起。甚至在遇到大月之前,我都是很惦念他的,企图追随他一生。”

    “纵然姊姊年少欢喜无疾而终,可怎么说,现在大月这样宠你爱你,亦是足够。”

    许蝶无神地瞧着嫁衣上的红花:“我如今要嫁给年少相伴的男子。”

    萧颦呆呆道:“同年少相伴之人白头,情之所钟。”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姊姊,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萧颦拍了拍她的头:“这样说,我也有一个羡慕之人。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不一样。姊姊还未放下,而我不得不放下。”许蝶冷冷清清说,“在我看见结亲男子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人以群分这句话了。”

    “当我看到那个憨厚的男子,我就释怀了。我在你面前的自卑,在大月面前的拘谨,好像我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可现在说起来,我没有任何不满。比起浪费,其实我更想说,值得。”许蝶握住她的肩膀,情真意切,“姊姊,我知道这话在你面前说不合适,我觊觎你的丈夫。但自此以后,我不会再念着他,我祝愿你和大月白头偕老,你们要开开心心的,一辈子。”

    我更想远远地望着她,至少我还可以陪着她。

    萧颦耳边响起大月的话,她定定看着许蝶:“你很勇敢,而我,怯懦之人。”

    “年少情深也罢,心有不甘也罢,我到底是嫁做他妇,大月这样爱我疼我,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

    浑浑噩噩走出许蝶家,眼前总浮现那火红的嫁衣,大月坚定的眼神,萧颦站在家门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月给她扣了顶草帽子:“快进来。”

    阴凉的屋子里,桌子上摆好一菜一汤,连饭都盛好。他拍了拍占座揣手的大橘,大橘不高兴地叫了叫,大月无奈又去给它加饭。

    “嫁衣缝制得如何了?”

    “很漂亮。”

    大月又笑着说:“虽说已经入秋了,可这几天日头还是太烈,你都晒黑了一些。”

    萧颦直勾勾看着他:“有纸么?我想给家里人写份书信。”

    大月连忙放下碗筷,走到屋里挑拣平展的白纸。

    只听萧颦柔柔的声音传来:“大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展月,还未取字。”

    展月突然不敢迈出这扇门。

    “展月,我再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可好?”

    他笑着拿纸朝她走来:“当然,姑娘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毕竟家里多添的家具都是姑娘置办的。”

    “唤我萧颦便好,别再叫姑娘了。”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罗虔被饿醒了。昏暗的天色下她的眼睛愈发睁不开。

    罗虔迷迷糊糊走在迷宫般的庭院,廊外浅紫丁香暗香浓烈,走下台阶,金黄桂花铺了满园地面,别有一番风雅文气。

    “哥?”

    无人应答,天色愈发暗沉黯淡,不安占据她的大脑。罗虔找不到回房的路,周遭空无一人,落叶满地,就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冷清地。

    她看了看寂静的四周,双手紧紧交叉握住,强迫自己淡定坐在石阶上。

    前后贯穿的长廊很是清凉,秋风吹落桂花翡翠叶。凉意蔓延全身,无声的冷一点点侵蚀罗虔所剩无几的冷静。

    面前是隔了花门的院落,里头一扇门悄然被秋风吹开。她走进破败的小屋,地上堆着书画字墨。捡起翻开陈旧的一卷赋,飘逸的行书,字里行间都是少年意气。

    罗虔又铺开另一幅画,简单几笔水墨丹青,山川青空,很像祝熹折扇上的高山流水。

    一刻后,罗虔捧着蒙尘的墨色扇匣,小心翼翼扣开巧锁,里面赫然一把金玉扇。

    “颦姊姊说你有一个扇匣子,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人赠予你的。她说她看过了,二哥也看过,就我没看过——我也要看。”

    “那东西不在汴梁,谁知道到哪里去了?算了,不管他。”

    “他们都看过,我也要。”

    “我怎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笨手笨脚的,会弄坏你的盒子,所以才不给我看?”

    罗虔竭力回想当时的情形,好像祝熹一见她哭得那样伤心,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叫着,好歹止住了她的泪。

    玉扇分量很足,扇柄有字迹,可惜被硬物划刻,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内容。下面吊着红线珠子。乌黑的扇骨做工精细别致,一看就是珍贵之物。

    罗虔轻轻旋开了扇面。

    “霜霜!”

    罗虔七拐八绕,一步步沿着偌大的内院转圈。忽听焦急的呼唤:“祝熹!”

    回廊拐弯处终于出现祝熹,他的外衫滑落下来,脸颊的碎发微微凌乱。罗虔眼疾手快抱住他:“我睡晕了,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儿了。”

    又要怪她不乖乖待着,东跑西藏了。

    谁知祝熹紧紧回抱住她,低声道:“是我不好,我没有安排人陪在外面,叫霜霜一个人走迷了路――怕不怕?”

    “哥,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眼前一张笑盈盈的脸,悬着的心稳稳落地:“霜霜不怕就好。”

    这样担惊受怕的祝熹,真可爱。

    “哥,这次是我自己走迷了路,不怪你。”

    “上次你哭得那样伤心,我这次就不该不安排人的。”祝熹摸了摸她的头,“是不是饿了才乱走?”

    “真是我亲哥。”罗虔暗自腹诽。

    祝熹好笑地牵着她:“谁让你不吃饭,来了倒头就睡,也不吃了再歇。”

    罗虔夸张地撑开眼皮:“我那么困,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怎么吃饭呀?”

    祝熹嘴角噙着笑意,罗虔像偷吃蜜糖不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子一样,在祝熹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偷偷笑了,好像发现了专属的秘密。

    许蝶出嫁的那日,天色晦明有隐隐的微光。她盖上红盖头,红嫁衣粲然生辉。萧颦一定要看着她出嫁,早早起来站在柴门外,看着新娘子走到花轿前。

    在踏上轿子的那一刻,许蝶向她走来,边走边掀开红盖头。萧颦按住她的手,许蝶轻轻抱了抱她:“颦姊姊,你一定要和大月好好的。最好早日生个闺女,你这样漂亮,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很漂亮。”

    “人家不都说是大胖小子么?再说了,这还没个准话呢。”

    “不,我就觉得大月就该有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他肯定喜欢坏了。”

    红盖头搭在发髻的大红花上,许蝶看着月月,眼泪冷不防在眼眶打转。萧颦连忙过来,许蝶重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深吸了口气振作精神:“姊姊,你一定一定要和大月好好的……”

    “自然,妹妹不必伤怀。”

    许蝶拉住她的如葱细手,紧紧捏了捏她的手心,咽下嗓子眼的苦楚酸涩,按捺嘴角的委屈不舍:“姊姊,你答应我,你要和大月好好的,永远也不分开。”

    萧颦无奈笑道:“好,我答应你。”

    许蝶的眼泪又来了,她不住眨眼呼气,眼前有些模糊朝展月说:“你啊,你也要和颦姊姊好好的。你答应我。”

    展月猝不及防笑了出来:“好,我答应你。今天姑娘出嫁,自然是什么都听姑娘的。”

    许蝶泪中带笑,望着这对般配璧人:“你们早些给祖母带回去个孙子孙女,好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红色花轿摇摇晃晃消失在山路上,鞭炮噼啪作响也远了,白烟悠悠上升到半空中,渐渐消散了。萧颦无言伫立许久,直到再也瞧不见那喜事的影子。

    展月默默陪着她静立,一言不发。

    她拍了拍他:“回去睡觉。”

    “没睡好就不要来送了。虽说是大娘家喜事,也不必勉强自己。”

    萧颦笑着伸懒腰:“其实,你俩没成我觉得惋惜。”

    展月吃了一惊:“姑娘明明演戏演得很开心,怎么又这样说了?”

    “说了多少遍……罢了,就姑娘吧。”萧颦懒得纠正他的顺口名讳,“管她是许蝶还是什么蝶,我只是希望她能与心上人成婚,相守一生。然后生个小娃娃,夫妻和睦,生活美满,一辈子开开心心过去了。”

    “姑娘也该开心。”展月走在她身后,“毕竟她出嫁了,我们也不必再扮夫妻了。”

    “确是如此。明明我感觉没过多久,怎么她就嫁人了?”

    “自姑娘来此,已三月有余。”

    “居然这样久了……”萧颦回想起待在庐州的时日,“幸好家书中我提及此事,还可以再快活几天。”

    “家书……”展月重复了一遍,嘴里吐出一个人名。“那么,祝熹是谁?”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萧颦收起开心的笑容,淡淡说,“进屋了,睡觉。”

    展月执拗起来,非要问个清楚明白:“姑娘的家书向来是托我送去驿站,不曾亲自去送。怎得昨日姑娘执意亲自去?况且,姑娘虽在此住了一段时日,却从未外出太远,怎知驿站在何处?”他莫名语气激昂。

    萧颦不喜旁人如此咄咄逼人,似是审问,冷冷瞧着他:“这与你有何干系?我不是你的妻子,我想写些什么,又要如何送去驿站,我想你不必如此过问。”

    “是我唐突了。”展月被这番话点醒。

    一声“唐突”瞬间拉远两人亲昵的距离,夫妻和睦的海市蜃楼轰然倒塌。橘黑两猫揣手立在旁边,不满地叫唤着。被戳穿了心事碎了一地,心上是密密麻麻的针扎似的疼,萧颦凉凉道:“你看见我梦里流泪了?”

    “祝熹——我梦里流泪,就是因为我梦见了他。我不是第一次去驿站。我先前遣你去送的都是家书,包括这次。只是这次我又给他写了一封,我想托他来庐州,不是接我,是替我赎回典当的衣裳。”

    展月攥紧的手无力松开:“姑娘不是说要放下过去,开始新的……”

    “是啊,在我做了那个梦之前,我是这样想的,我也尽力做了。我写了许多信,很多次我都想拿去驿站,然后我就在驿站外边转悠,转啊转,还是回了家,撕掉了信。”萧颦咽下喉中苦涩,保持轻松的语气。“我以为我狠心一次,真的会放下。可我看见许蝶出嫁,没上成心上人的花轿,我开心不起来。我在这里逃避了他那样久,我第一次,第一次没有追随祝熹的脚步,我一个人留在庐州,待了这么久,过了这样一段闲散日子,我还是……”

    她没说说下去,展月瞧见她欲言又止的哀戚,瞬间明白了一切。

    “我笑许蝶,而我又何尝不是她?我甚至不如她,我没她勇敢。”萧颦颓废地蹲在地上,泪眼模糊,“她见了我们假夫妻恩恩爱爱,真的放弃了你,上了那人的花轿。我,我不行,就算没有见到祝熹,我还是很想,很想……”

    “姑娘是后悔当了那衣裳?”展月嗓音艰涩,复杂地看向捂住脸的萧颦。

    萧颦的泪眼无法聚焦:“对,我后悔了。无论如何,我都要重新赎回它。”

    “那么,姑娘所采办家具如何处置?”

    她不想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抹去清泪道:“就当是我在此吃住的费用,你不必退还。”

    毫不掩饰的划清界限,展月恭敬作揖道谢:“感谢姑娘赠物之情。”

    萧颦看着他乌黑的发髻,没有半分期待祝熹前来的开心,可终究没有多解释一句:“不必如此客气,应该的。”

    两人不欢而散。展月微笑抬首,素日温柔腔调不变:“趁天还未大亮,姑娘快睡吧。”语毕拂袖而去,轻轻关上柴门。

    萧颦下意识想要叫住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默默望着他远去,却不曾回头。

    她转身瞧见翻新的土地,一阵萧瑟秋风盈袖,只觉得有什么悄悄随风去了。

    一切都没变。

    展月从不主动喊她起床,总是一个人默默担下打扫院落,喂食橘饭二猫诸多杂事。要是碰上大娘让他帮着收麦子,展月也会关好柴扉,在一平坦无风处压实一张白纸条,清隽如松的字体交代清楚早饭的位置。

    大娘笑道:“你媳妇儿还没起?”

    展月默不作声看了她一眼,大娘反应过来拍了拍嘴:“我这记性,我倒是忘了,那是你姊姊。”

    毛笔尖有一瞬间的凝滞,重重晕染在白纸上,成了一团漆黑的墨痕。展月暗了暗眼眸,淡淡说:“大娘,我们去收麦子罢。”

    待萧颦睡至日上三竿瞧见纸条,再走向厨房,掀开白色蒸汽上浮的蒸笼,感叹于这个少年的细心。

    一切都变了。

    展月还是那样微微笑着,却愈发沉默,萧颦感受到了那种微笑下的克制礼貌,近乎疏离陌生的浅笑。可展月待她如故,不容萧颦多想,她有心起早收拾好锄具,笑盈盈看着打扮干净的展月。

    “我同你们一道去。”她系好草帽。

    展月看见她,嘴角微微抿了抿,说:“稻田里有虫蛇,怕姊姊不习惯,你还是在家罢。再不济,这土我已翻好,可以播种供姊姊消遣。”

    大娘笑道:“你阿弟还真是心细,知道那田里多是咬人的玩意儿,怕你伤着。”

    “好,你去吧,小心一些。”

    展月挂着淡淡的笑,萧颦无言目送他,转身盯着舔爪的大橘,抱起大饭心不在焉地逗猫。大橘不满地喵喵叫,似是在抱怨她不跟自己玩。萧颦随手摸了摸猫猫头,放走揣手的大饭,有气无力地说:“你也觉得他不对劲,对吧?”

    她看了看翻新的土地,叹了口气。

    广袤无垠的田野金浪翻滚,秋风过裹挟一阵纯纯麦香。展月正埋头割麦,听到田埂上有人喊他,猛然回头抬起胳膊擦了把汗。

    到了饭点,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的男人停下,都蹬上小路歇息。各家各户妇人都回家给自家男人带饭。大娘提着篮子走来,她男人朝大娘挥了挥手,问:“你媳妇儿没给你带饭?”

    展月懒得反驳,摘下遮阳的草帽,全身早已大汗淋漓,额头汗珠如豆堆积。

    “你净瞎说什么媳妇儿,那是他阿姊。”大娘见了他,心疼地说,“我看你家有炊烟,想必你姊姊等会儿就来了。”

    展月找了个凉快地坐下,接过大娘递过来的水,发呆。

    身后隐隐有断断续续的呼声,展月只当是谁家妇人。直到耳畔清晰的喘息声,以及搭在他肩上的手,展月方才回首,萧颦的脸被遮在大大的草帽后,只露出鲜红的唇和纤细的脖子。

    展月给她拨弄好帽子,萧颦拍了拍他,埋怨道:“刚才我喊你,你怎么不理我?”

    他低头沉默,萧颦瞧见他脖子上的汗珠,从篮子里掏出瓷碗和饭菜:“罢了,你将就吃些吧,我急着赶过来,兴许没炒熟。”

    这一句卷去展月所有萌生的情绪,他终于低低笑了出来。萧颦被这一笑搞得不好意思了,又羞又恼:“不许笑我!”

    展月爽朗的笑声回响在夫妻二人周围,大娘发现他俩:“我就说吧,你媳妇儿……你阿姊定会来给你送饭的。”

    萧颦朝大娘问好,拿出洁白的手绢擦去他脸颊的汗水,抿嘴笑了笑:“快吃吧。”

    展月端起饭碗,迟疑了一瞬。萧颦不解他慢悠悠动筷,只听他说:“你吃了么?”

    她蹲在他身旁说道:“吃了。”

    “你没吃,对不对?”明明是疑问句,展月说出来却有说不出的笃定。

    萧颦吐了吐舌头:“你怎么知道?”

    展月笑道:“你说了你赶来得急,定是没有吃饭就来了。”

    萧颦脸颊一热,小声辩解道:“还不是我怕别人都吃上饭了,就你没有嘛。万一你生气了怎么办?我本来就……”

    “本来就什么?”

    “你快吃吧,他们都快吃完了。”

    展月有些好笑:“怎么,你不嫌菜凉得快,倒是怕我赶不上他们?”

    萧颦认真地说:“你一个年轻人割麦要是赶不上他们,岂不是很丢脸?”

    展月又笑:“我是来帮大娘的,尽力而为就好。我们又没有自己的麦子,何必卖力?”

    “你想来卖力帮着割麦……”萧颦讶异,仰头思索半刻得出结论,“你跟大娘说的不一样,一点儿也不老实憨厚。”

    展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跟大娘说得可不一样了,你千万别听她的。”

    他三两口快速解决了米饭,随便扒拉几口炒菜,扣上草帽又钻进原野中。萧颦夹着一筷子菜追着他:“菜你再吃两口啊……”

    展月不理她,径直跳进金黄麦田。萧颦猛然脚刹停在田埂上,想了想方才自己的举动,竟与给孩子喂饭的母亲无异,操碎了心。

    这下,一切就都没变了。自那次她吭哧吭哧给展月送饭,两人的关系明显缓和了许多。展月在外替人割麦子,她学着村中老妇一起送壶浆,给自家男人收拾汗湿的衣裳,再一同去西边湖畔浣衣唠家常。

    萧颦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乡野少妇――清晨挑水做饭,趁展月还在酣睡煮上一锅白粥,清润米香氤氲小小的院落,融入金黄色的暖熹光。

    展月微挑眉梢:“你何时如此勤快了?”

    萧颦头都没抬吩咐他:“去洗把脸,桌子摆好,饭要好了。”

    展月看了她一眼,依言洗漱摆好木桌,乖乖坐在院子中央等饭吃。萧颦照葫芦画瓢像模像样端上凉拌洋葱蒜末,醋溜白菜。铁锅里精细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纯粹米香勾起他腹中沉睡的馋虫。

    “姑娘的厨艺愈发好了。”展月笑着夸奖。

    “还好。”萧颦腼腆地笑眯了眼,思考了几秒忍不住得意洋洋,“那当然,要不是你割麦子赚钱,顾不得烧菜做饭,我哪能做得如今这一手好菜?说起来,这还是你的功劳。”

    展月说:“那奖励呢?”

    萧颦给他夹了一块子白菜叶子,示意说:“白菜叶子给你吃,我吃菜帮子。”

    展月略显失望。

    萧颦见他眉眼低垂,急忙道:“要不中午给你煎个鸡蛋?”他这才开心起来,萧颦哑然失笑,手指捂住嘴偷偷笑:“你怎么跟王大娘家三岁小孩儿似的?连喜好都一样,都爱吃煎鸡蛋。”

    展月埋头扒饭不说话,萧颦咯咯笑了一会儿无意道:“那我每次说要煎鸡蛋,你怎么不吃?”

    他慢慢抬头夹走白菜帮子,萧颦见状拦下他的筷子:“说好了,你吃叶子,我吃帮子的。”

    “叶子上全是醋,我不喜欢。”展月微微笑着将菜叶子夹到她的碗里。他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在微光下打出一扇浓密。萧颦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默默接受了他所能给予的关心。

    她又忘了现在的处境,自然是能省则省。

    他在萧颦的注视下夹走了所有的菜帮子,陶盘中惟余醋溜菜叶。他吃了一会儿,发现萧颦没动作也不吭声,就那样静静凝望着他,不禁浅浅牵起嘴角:“菜要凉了。”说罢文文雅雅喝完最后一口米粥。

    要是他们有钱就好了。

    电光火石间,萧颦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可以不赎回那件衣裳。

    这个莽撞的念头仅仅存在了一秒,随即心口隐隐的酸痛唤回她的执念。萧颦没精打采勉强吃下凉透的菜叶子,舌尖的酸涩蔓延整个口腔,好像也酸透了她的整颗心。

    至此,她已然分不清,心房的酸胀痛楚究竟来自衣裳的典当,还是对展月的怜惜。方才一时兴起的念头重新占据她的脑海,萧颦禁不住说出了声。

    “或许我可以不……”

    话音落地,萧颦蓦然噤声失语,狂跳的心难掩显露的感情。

    展月还在用那双漂亮朗润的眸子看着,萧颦从他的眼里瞧见自己,脸上若隐若现的忧愁的自己。她拿过展月手中的碗碟,微微笑道:“我来就好,你去读书吧,到时还要去田里呢。”

    她想自己此刻一定是落荒而逃,脚步一定是虚浮无力。萧颦唯恐他看出什么,匆匆钻进厨房,出神地拨弄碗碟的油污,陶瓷叮叮当当碰撞清脆响,拨动她颤动的心弦。

    想起那双眼中的清澈明朗,萧颦没由来地胸闷不乐,一股难言的情绪郁结压抑。油腻水盆映照她的表情,愁苦爬上她的眉梢眼角,悄悄藏匿进她的心中。

    那件衣裳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萧颦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质疑对祝熹喜爱的程度,而这质疑的缘由或许来自没钱,又或许是对他的心疼……

    萧颦抬眸看向窗外。

    彼时秋意浅淡,似乎仍停留在她初来的夏末。像那时她发呆陪着大月洗碗一样,他亦笑吟吟地凝视着她。

    “这位姑娘是?”问话的妇人保养极好,眼角的皱纹毫不掩饰她的衰老,眼底顾盼生辉的光彩焕发出年轻的生机。

    “夫人好,这是我家小妹。”洛凛微笑应答,抢过祝熹的话头。

    “素闻洛府有一宝贝女子,想必就是洛家小妹了。”她笑着招呼罗虔,“小姑娘怎么称呼?”

    罗虔淡淡笑着看向祝熹,暗自生闷气,开口落落大方:“夫人唤我罗虔便是。”

    “哦,罗虔。”夫人不经意扫了沉默的祝熹一眼,拉过罗虔的手亲切问道,“我能唤你霜霜么?”

    这一句倒是怔住了罗虔和洛凛,不待她开口解释,祝熹捂住眼睛哀求道:“娘,你饶了我吧。”

    夫人悠悠看了他一眼,看向罗虔时笑容如沐春风:“熹儿这孩子早就与我说过,他与洛郎养着一个小姑娘,唤罗虔,乳名霜霜。我多次想去汴梁瞧瞧你,他一直不允,方才他是在看我做戏罢了。我也就是和凛儿说好,要气气他,看他何时开口为你说话。”

    祝熹拉过罗虔的手,直面自家娘亲:“娘您何必呢?还让霜霜看了笑话。”

    “都是自家人,何来看笑话?再说了,你从前与颦儿那般交好,最后却不曾同她交往,我还以为你不喜与女子往来。”夫人不悦抱怨道,“谁知你竟亲自将霜霜带回家,还不许我见见了?”

    祝熹无奈道:“让霜霜见您自然无碍,我不是碍于他嘛。”

    “你当时意气用事,那样顶撞你爹,甚至叫他说出要将你逐出家门的话。我本以为你认个错,他稍微宽恕你,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那么嘴硬。九年了,你在外闯出一番功业,逢年过节都不回来。你爹他不善言辞,嘴上说着不待见你,其实私下也是极后悔的,这八年都惦记着你。”夫人叹了口气,看向他身后的罗虔,“说到底,父子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祝熹淡淡说:“娘,你知道的,我说过不会再回去。我此次回来,不是为了和他和解,只是想带霜霜来扬州玩玩儿,也是为了看看你,仅此而已。”

    罗虔见夫人脸色苍白,没忍住拉了拉祝熹的衣袖。祝熹回首看了看她,罗虔微微蹙眉眼神示意夫人,祝熹自知言过,捏了捏眉心,投降似的放缓语调温声道:“我会在扬州多待几天。”

    夫人抬眸惊喜地看了看他,祝熹上前轻轻抱住了她,猛然瞥见娘亲耳鬓苍苍,华服下瘦削身躯的老态龙钟。手心被人软软捏了捏,是罗虔,正朝他微微笑着。

    祝熹闭上眼睛说:“我尽量。”

    他放开年迈的老母亲,替她理好衣襟碎发,嗓音艰涩:“我尽量去看看他。”

    送走夫人他颓废地伫立原地良久。高楼上猎猎狂风,灌满他宽大的衣袖,勾勒出祝熹劲瘦颀长的身躯。

    罗虔不懂他的踌躇,自发默默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右手牵着洛凛宽大的手。

    祝熹健步如飞,罗虔有些吃力地跟紧他的步伐,却一言不发只管紧紧挽着他。洛凛出声唤了声徽,祝熹瞥见抵着他肩膀的脑袋,下面是罗虔红红的脸蛋。

    他突然轻轻笑出了声,紧接着是放肆的笑,笑声回荡在空空的阑干走廊。罗虔心中一动歪了歪头,也跟着他笑,先是不知所以然的笑,而后开怀大笑,洛凛自觉加入傻笑二人组。

    祝熹慢慢止住了笑,攥紧她的手问道:“我笑我的,霜霜笑什么?”

    罗虔说:“我也是笑我的,不为什么。”

    祝熹抬首问洛凛:“那你呢?”

    洛凛温柔一笑:“霜霜笑了,我就想跟着笑。”

    罗虔赞赏地朝洛凛龇牙咧嘴,洛凛也面目狰狞回给她一个鬼脸。罗虔回握祝熹的手,脸涨得红红的:“哥哥笑什么?”

    “我笑啊,霜霜太可爱了。”

    似乎是意外这个答案,罗虔微微歪头。祝熹真的被可爱到了笑着说:“真的。”

    罗虔才不理睬他:“你向来挖苦我,从不夸我,鬼才信呢。”

    不自知红了的侧脸出卖她的真实心理活动,祝熹来了精神故意逗她:“你也觉得自己很可爱对不对?”

    “没有!”罗虔大声掩饰自己的害羞。

    “那让我看看?”不等她扭头,祝熹突然窜到她面前去瞧她羞红的脸。

    罗虔没料到这一手,旋即拉过洛凛的衣袖遮住脸颊的红晕。祝熹笑着要去看她,她索性紧紧搂住洛凛的腰身,嘴里念叨:“哥哥救我。”

    俩人围着洛凛无脑转圈,滑稽得可爱。

    有洛凛这个靠山,祝熹不好再逗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他心情颇好地倚栏回首:“霜霜是世间最可爱的姑娘,也是最漂亮的女子……”

    他听到罗虔气急败坏地辩解:“不是!”

    祝熹笑得更欢了,嘴里没把门地说:“要是我,就娶霜霜这样的姑娘为妻。”

    他恶作剧地眼神示意洛凛,后者无奈地应和道:“为何呀?”

    祝熹紧紧盯着罗虔,嘴角噙着一抹浓浓的笑:“因为她又漂亮又可爱,我就喜欢可爱的美人。霜霜就是这般的美人,我最喜欢霜霜了。”

    洛凛还想同他一起恶作剧,谁知后腰上一道不轻不重的力捶向他,他半开玩笑无奈摊手道:“你看呀,霜霜生气了,在打我呢。”

    “生气了么?那看来是夸得不够,霜霜觉得不够。”祝熹轻轻闭上眼,眼前不自觉浮现辛玉倒泔水的孱弱身影,一瘸一拐的笨拙动作,还有摄人心魄的如明月般皎洁的双眸。

    “眉如远青山黛,淡扫清丽。眼如琼浆玉液,清如霁月。唇如汴梁牡丹,朱红满城。手如……”

    罗虔正听得入神,顾不得害羞顺嘴接道:“如什么?”

    祝熹嘴角的笑容放大:“如圆滚芋头,白皙可爱。这可不像书里写的葱段了,霜霜手呀肉乎乎的,牵起来真的很软和,很舒服。”

    洛凛憋笑道:“同意同意,真的肉乎乎。”

    罗虔憋屈抗议:“肉乎乎的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好编词罢了。”祝熹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眼角眉梢欢喜尽显,“比起纤纤玉手,我最喜欢霜霜的手了。十指相扣的时候,所有的指缝都是满满的。”

    “……那不还是说我手胖吗?”

    “可以这样认为。”祝熹看着眉毛皱成一团的罗虔,胸中阴霾一扫而空,“可是哥哥很喜欢。”

    罗虔阴沉着脸,朱唇无意识嘟起,憨态可掬而不自知,不屑道:“祝熹最坏了,我不喜欢他了。”说着宛如墙头草愤愤不平搂住洛凛,似是泄愤故意扬声说:“二哥,从今以后我就最喜欢你了。”

    “哎,别丢下我。”眼看着罗虔不高兴直拉着洛凛大步向前走,祝熹飞快起身欲追上他们。罗虔一见他跟上,赌气似的拽着洛凛快快跑走,于是祝熹一溜烟就被落在重重缦回腰廊后。

    罗虔不顾身后,弯下腰喘气说:“哥,祝熹他没追上来,我们且等等他罢。”

    洛凛饶有兴味道:“怎么,这时候想起来等他啦?”

    罗虔凭轩搭在阑干上:“我只是有一点生他的气罢了,现在早就跑没了。”

    “生的什么气?”洛凛负手而亭亭立,“我认为徽所言极是,霜霜确是世间最漂亮的女子,特别是笑时看我的眼睛,真的好漂亮。”

    “哥,我不是生气这个,是大哥不在夫人面前介绍我。”罗虔苦恼地托腮远眺,“明明他是极疼爱我的,可是他竟不如你这般承认,说我是你们的小妹。”

    洛凛靠近她蹲下身子,青玄色衣袂垂落地面:“夫人已经解释了,那只是为了气气徽罢了,他也是故意不向母亲介绍你的。”

    “我知道。”罗虔沉默了良久,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高兴。”

    寂寥的长廊一览无余,只有三两飞鸟啼叫而过。

    “若是只有大哥向夫人介绍我,而你未语,我想我也是高兴不起来的。”祝熹的不在场鼓励罗虔敞开心扉,她垂下漂亮的眸子说,“我好像越来越依赖你们了。不像在清浊楼,我一个人,不倚仗谁,心里没个牵挂,倒也无悲无喜,每天脑子想的都是吃饱饭。”

    “原来你心里有这样多的委屈。”洛凛和她并排坐着,看向她清冷的侧脸。

    “我不敢告诉祝熹,我怕他知道了会难过。”罗虔攥住他的衣袖一角,仿佛可以从中获取说下去的动力,“哥,霜霜求你,你劝劝他,叫不要再查了,好不好?在那里的日子一头黑,就跟那泔水一样肮脏腥臭,你说,他为何要死死抓着不放?”

    “我知道,霜霜不愿意让徽看见你的过去。”洛凛避而不答,摸摸她的头,“可是你缠着他非要来扬州是为何?”

    罗虔沉默不语。

    “你也想要知道徽的过去,对么?”

    “我原本不想知道的,可是颦姊姊讲的和祝熹年少相伴的日子,她脸上那种渴望回到过去的表情,叫我好不自在。”罗虔紧紧揪着他的衫袖,“她的那个故事讲了好多遍,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明明我很乐于听人讲故事,而且还是跟祝熹有关的故事。”

    洛凛微笑道:“你很羡慕萧颦自幼和徽相处,而我又何尝不羡慕你呢?”

    “你是被徽亲自带回家的。他看着你长大,出落成如今的大姑娘。可是二哥一直仰望着,竭尽全力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并与之同行,如此,便已耗费我三光景。我年少的时光没有他的陪伴,直到我入仕做官,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处,才得以遇见祝熹,然后有了一个家。”

    罗虔抓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道:“那么,二哥从前是怎样的人?”

    “如古往今来读书人一样,读书入仕做官,我也是个庸俗至极的人。”洛凛从往昔回忆迅速抽身,闻言愣了愣笑道,“如此说来,徽那样探寻你的过去也情有可原,毕竟你也是如此,想要了解他更多,更多。”

    天际放晴云淡风轻,罗虔淡淡笑道:“我会把过去一点一点告诉他的。我亲口说,不用再劳薛初了。”

    “我看不如现在说。”

    罗虔循着声音看去,祝熹悠悠缓步而来,似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全无找到他们的惊喜。

    见她眼睛亮了亮,嘴上却没唤他,祝熹说:“也是该让薛初歇歇脚了。为了找到那个什么菱,足足费了他两双靴子。”

    “你偷听?”罗虔气笑了,忽略了他话里轻描淡写的重点。

    祝熹笑了笑:“哪能这么说?我就站你旁边,是你自己没发现罢了。”

    罗虔了然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剜了无辜的洛凛一眼:“那大哥不妨先告诉我。”

    “那得从何说起啊?”祝熹拿扇子挠了挠头,“既如此,我带你回去见见他吧。”

章节目录

甘州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见面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见面面并收藏甘州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