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虔什么都没能问出来，她不相信岑弈舍命救她只为一个莫须有的理由。
喜欢她？
她嘲笑了一番，思索他真实的目的。
说要她，难道是要她臣服于他？岑弈深谙风月，容貌甚伟，不缺女子俯首称臣。再说，先前他们二人你侬我侬，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还是说，他还是要接近洛凛。她已经把机会摆在台面上，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说，他为何不言？还要同她演伉俪情深的戏码么？这样大好的时机白白放过，她着实不懂。
倒不是她爱钻牛角尖，只是那日他不顾自身性命安危，在落水前一刻把她推上岸实在令人费解。
黑衣人是洛凛的死士。死士的主人遮遮掩掩他们的身份，罗虔一看他们舌头的刺青便知。且死士虽一直追杀他们，却并无剿灭之意，大概是洛凛要试探她和岑弈。
看来她和岑弈的伪装太高超，连她的二哥也被迷惑了。
洛凛嘴上说只许她喜欢祝熹，其实是不许她和祝熹互通心意。祝熹是唯一的变数，他无法掌控，只能是她主动属意他人，好叫祝熹心死。
眼下的最佳选择是坐实和岑弈的关系，等到明年这一期的训练结束，就把岑弈带到祝熹面前去，告诉他，这是她心爱的郎君……
对祝熹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毒药。
罗虔头疼地打滚儿，烦躁地踹了两脚空气。
对萧颦来说，罗虔就是她的毒药。
而身侧人对罗虔的执念，日日夜夜侵蚀着她不堪一击的心绪。
三日前洛凛急报，罗虔被边境荆西人偷袭，坠入湖中。
祝熹在书房待了一整夜，第二日她去房中，他醉醺醺倒在地上，地上堆满了废弃的书信。他想给洛凛回信，却不知如何下笔，撕掉了一封又一封。
昨夜洛凛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罗虔醒了，在甘州营活蹦乱跳的。
祝熹积郁眉头的乌云尽散，搂着她转了两圈。
萧颦想同他一起欢乐，却笑不出来。
“夫君，东姥已把午膳做好了。”她凝神，站在门外唤他。
没有祝熹的允许，她不会擅自进入。
“进来罢。”
“怎的今日许我进来了？”她扬起笑容，满脸期许地看着他，等待一个吻落下。
祝熹落笔，拉着她来赏画：“你瞧瞧，是霜霜的模样么？”
罗虔淡漠的模样跃然纸上。
祝熹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才递给她。
画中人正在打哈欠，一双目慵懒，眼眶含泪打转，眼尾泛起薄红，盈盈秋水剪瞳。
“像她么？”
“像。”
祝熹思忖片刻：“扶风同我讲，霜霜长高了，变漂亮了，不是从前在府中的模样了。”
“那待霜霜回家，熹郎再给她画一张。”
他轻轻笑道：“好啊，霜霜明年春天就可以回家了。那时……”
萧颦只看见他的双唇张张合合，说什么已全然听不见了。
“你怎么眼睛红红的？”
“眼睛进沙子了。”
“从前霜霜一打哈欠就眼睛红红的，我老是以为她受了委屈哭了。”
原来，在那么多无意识的对话里，他总会习惯性地提起她。
明明那个姑娘已经走到了最远的边疆，八千里路，祝熹的思念只增不减。
“她打哈欠很漂亮？”萧颦恢复了听觉，呆呆问道。
“漂亮什么，笨笨的。”
她失控开口：“那你笑什么？”
“笑了么？”祝熹摸了摸上扬的嘴角，“霜霜走了那么远，家书也不寄一封，诚心跟我作对……”
他笑着问身侧人，可身侧哪里还有萧颦的身影。
萧颦撕碎了急传的信。
罗虔病倒了。
“熹郎好不容易这样高兴，就不要叫他看了罢……”她失神地问婢子宝儿。
宝儿见她脸色苍白，急忙附和：“夫人说的是。”
岑弈四处张望，没人往这里看，才偷鸡摸狗般溜进罗虔的营帐。
初春这一天，她病倒了，毫无征兆的。
岑弈正蹑手蹑脚坐在床边，她突然坐起身，平静道：“我要回家。”
岑弈瞳孔漆黑地看着她，只说：“罗虔，祝熹在汴梁大婚，这是高兴的日子，你该高兴。”
直到现在，岑弈才知道她从没放下过祝熹，也一直对圣上赐婚心有芥蒂。
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罗虔像是被困在了那段日子，她反反复复念叨祝熹成亲，有时是成亲前，有时是完婚后，好像她的人生只停留在那几天。
罗虔勉强睁开眼，昏昏沉沉道：“……知道了。”
这场病摧残了她所有的理智。
上次燕西湖落水，扶风说她差点就要交代在那里。他疑心，是祝熹带着她走过鬼门关。
“祝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陷入沉睡的罗虔当然不会回答他，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将她的手塞进棉被里，托着下巴瞧她，瞧着瞧着睡着了。
半夜罗虔热的乱踢被子，一面哭一面说自己难受。
“我会不会死啊？”扶风被岑弈喊来，罗虔静静问他，语气是死寂的平静。
“怎么会呢？你只是发烧了，三五天就好了。”他话锋一转，“已经初春了，你过几天就要回家去了，去见你哥。”
罗虔看着黑漆漆的营帐布，泪止不住地掉，她说：“怎么不死了好？”
“说的什么糊涂话，我去看看有没有热饭。”他使了个眼神给岑弈。
罗虔待在不见天日的营帐，帐外风沙四起，卷起漫天风草。狂风掀起帐布的缝隙，肆无忌惮溜入帐中。
岑弈给她抹眼泪：“……哭的真丑。”
罗虔没跟他呛声，她又梦魇了。
伴随风沙而来的还有扶风，他端着一碗稀白粥：“吃了饭，暖暖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缓缓说：“不行，我不能死。”
扶风把勺子递给岑弈：“你不会死的——你来喂，我也有点饿了，去火房瞧瞧。”
罗虔任他喂粥，滚烫的粥饭顺着胸膛流入酸肠胃，只字未提烫口，两眼空空道：“我不能死了，我死了就不吉利了。”
他喂粥的动作停下，冒着热气的粥从她嘴角淌下。他急忙擦去，被烫得直皱眉：“嘶，你是石头么？这么烫都没感觉。”
“那若是祝熹未成婚呢？”他抿了抿唇。
罗虔失神甜甜笑了笑，像是想起美好甜蜜的事情，推开饭碗侧身躺下，如少女怀春般羞涩含笑，眼睛眨啊眨，乖巧地阖眼睡去。
半个月后，她大病初愈，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了，如口含酸涩甜腻的酿果般娇憨腼腆的笑容。
她终于不再每日每日地写信，对于来自汴梁的家书，一点极淡近乎虚无的笑意，微微上扬的弧度勾出冷淡的形状。
“你说满足的我的心愿，可还作数？”
第三次回汴梁，是萧颦多次写信，执意要她回去。罗虔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颔首便扬鞭催马东指汴梁路。
一趟路她疾驰赶赴汴梁，愈靠近家罗虔的心愈发隐隐作痛。
她掀开车帘，瘦削的身影没入沉重严实的大门。
“真冷淡，也不道一声别……”他嘴里嘟囔着指挥车夫掉头。
房间空荡荡的，她轻车熟路钻进暗室，洛凛果然在这里。
密室弥漫一股终年挥之不去的血腥，熏香散发出清新的药草香，他跪坐凝神点茶。抬起手烫洗茶具和茶筅，随后拿起手边的鹧鸪丝绢擦拭干净。
罗虔坐在他对面的软垫上，手交叠放在大腿间。他架起茶粉筛过滤精茶，罗虔自然而然注水直至茶粉呈膏状。后面自然是由她来，即使有些时日不曾点茶，步骤和力道却清清楚楚印在身体里。
皿中泛着乳白色的雪沫，她倒入洛凛的茶杯，过半即止。
“味道和从前一样。”他一饮而尽。
“这府上怎的不见什么人？”罗虔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如今两地往返，府上不需那些下人。”
“二哥这话说的不对，大哥不在，霜霜也不在，就是这些人伺候二哥呀。”
洛凛抬眸凝视着她：“茶没变，点茶的人却变了。”
“二哥也变了。”罗虔摸了摸他下巴的胡渣，“是前天连夜赶车回来的么？胡茬也不曾打理。”
“是，知晓你回来了，特从西平郡回来。”
“西平郡与甘州相去二百里，倒是能时时见面。我此次回，主要是看看大哥，他新婚霜霜却喝个大醉，什么恭祝说都没讲。”
她带笑的脸找不出一丝破绽。
“你来了，总不能家里没个人罢。”他牵起她的手，“衣服还是去的那天穿的，走，衣裳也该变了。”
每次去甘州，罗虔总要清瘦许多。
“大哥。”
她的嘴角噙着恭谨的微笑，礼貌又无可挑剔，一如从前闺中小妹般乖巧。冷白的皮肤中微微透黄，如芒刺背的清冷尽数磨灭，温和又柔软。
“一年不见，霜霜竟变化这样大。”
她身量拔高了许多，眉眼如杏花热烈绽放，顾盼生辉，眼波流转，是寒春里深深浅浅紫丁香梢头的霜雪，朝日初升泛起金黄色日色的雪。
终究是有些温暖了。
“有么？”罗虔拘谨地笑了笑，“大抵是凑合的，营里的人说我漂亮了一些。”
“瘦了许多。”
她避开祝熹心疼的目光，避而不谈高烧重病：“甘州那边军务多，难免疲惫。从前在汴梁，整日游手好闲，自然白胖些——想起来了，连火房的人也说呢，霜霜是极貌美的女子。”
“霜霜一直貌美。”祝熹含笑静静望着她。
“哥骗人，我才去的时候就没人夸我漂亮呢，去了许久也无，就是今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去给伤兵送饭换药，那么些个男子都眼都不眨地盯着我瞧，说我好看。”
“霜霜不信么？不信去问问二哥。”祝熹觉得她鲜活的不真实，好像素日只能在画像里活着的人，突然安然无恙地冲你笑，“你一直说二哥眼光好，若是他也觉着你漂亮，那我的话就不假了。”
“大哥说是，那就是了。”罗虔不敢抬眼看他，垂眸敛去翻涌的情绪。
“霜霜长大了。”祝熹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冗长的怅惘，“后悔哥送你去甘州么？”
瞧她如今明媚出挑的模样，想必是不后悔的。想到这里，祝熹扯出一丝苦笑。
意料之中，罗虔淡淡笑，颇有不走回头路的倔强：“不后悔。”
“霜霜，你看看我。”
他念出沙哑缓慢的音调，却蓦然没了下文，引得罗虔轻颤眼睫，去寻那张藏在心里梦里的容颜。
祝熹正深深望着她。明明这张脸同她离家时一般无二，罗虔却觉着，祝熹也长大了。
素来光风霁月的脸上多了些复杂，藏着厚重深沉的爱意，像是备受煎熬尝尽苦楚的相思成疾。
他像为人父母一样，满腹的关切挂念，挂念她是否吃好穿暖，是否无恙无病，是否也挂念着他。
幽深漆黑如漩涡的眼眸，藏匿了太多的羁绊禁忌，时刻警戒着身份的僭越。
“哥，霜霜看着你呢。”罗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霜霜也念着你。”
他们好像与外界隔绝，连聒噪的蝉鸣也远去，奴仆衣摆碰靴的声音淡去，小厮小步跑过长廊的细碎脚步远了，府邸安静下来了。
罗虔头一次抛开一切，忘却不堪入目的长夜泪，不言缠绵病榻的煎熬。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血淋淋地捧给祝熹瞧，叫他尽数看清她的阴暗狠毒，深爱怨恨。
“哥哥，霜霜一直念着你。”罗虔的眼睛快要模糊不清了，好像什么滚烫的东西支撑不住，“上一次霜霜这么想你，是在十四岁，霜霜离家出走，夜里抱着哥哥哭的时候。
祝熹没有动作，温柔缱绻的眼神流淌过她全身，好像轻柔地安抚着她。
“别看我，我哭起来又吵又不好看，哥哥别看了。”她眼角泛红，又哭又笑，只等祝熹转过身去。
“我问你是否后悔，其实是我心有悔。”目光定格在她新挂的泪痕上，“霜霜长高了，我却不晓得一二，霜霜变漂亮了，我也不晓得，霜霜的一切，都跟我断了。或许霜霜交了新朋友，我却一无所知。”
他自责地轻蹙眉头，罗虔心一紧，她想像从前一样哄他：“哥哥不必忧伤。”
她听见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我不能老是赖着你。”
祝熹默然无言，抬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发现小妹的身量拔高了许多，他想再像从前那样，不能了。
“霜霜懂事了，倒是我，还是跟从前一样，老是把你当小孩儿看。”祝熹背过身去，“霜霜来家里吃饭罢，把二哥也喊上。你嫂嫂知道你回来了，说要做一桌子好菜，来给你接风洗尘。”
“霜霜只是一个打杂的，不必叫嫂嫂亲自下厨。”
“她一定要这样做，霜霜还是留下罢。”他说着就要走。
罗虔看见他宽阔颓废的背影，眼泪又出来了:“哥哥一切都好么？”
祝熹仍背对着她，故作轻松：“有什么不好?我还胖了。”
宽大的衣袍空落落的，她鬼使神差上前抱了抱祝熹。女子温热的身体贴附上来，祝熹终于转身回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一闪而过，罗虔好像看见他眼中的眷恋不舍。然而脊背上的拍打，使她的嗓子眼酸涩苦涩，痛楚很快扩散了整个口腔。
丁香花的幽香弥漫在鼻尖，罗虔勾住他的脖子，嘴一瘪眉一皱，终于哭出了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像孩子一样赖在他怀里放肆痛哭。
喜欢她？
她嘲笑了一番，思索他真实的目的。
说要她，难道是要她臣服于他？岑弈深谙风月，容貌甚伟，不缺女子俯首称臣。再说，先前他们二人你侬我侬，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还是说，他还是要接近洛凛。她已经把机会摆在台面上，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说，他为何不言？还要同她演伉俪情深的戏码么？这样大好的时机白白放过，她着实不懂。
倒不是她爱钻牛角尖，只是那日他不顾自身性命安危，在落水前一刻把她推上岸实在令人费解。
黑衣人是洛凛的死士。死士的主人遮遮掩掩他们的身份，罗虔一看他们舌头的刺青便知。且死士虽一直追杀他们，却并无剿灭之意，大概是洛凛要试探她和岑弈。
看来她和岑弈的伪装太高超，连她的二哥也被迷惑了。
洛凛嘴上说只许她喜欢祝熹，其实是不许她和祝熹互通心意。祝熹是唯一的变数，他无法掌控，只能是她主动属意他人，好叫祝熹心死。
眼下的最佳选择是坐实和岑弈的关系，等到明年这一期的训练结束，就把岑弈带到祝熹面前去，告诉他，这是她心爱的郎君……
对祝熹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毒药。
罗虔头疼地打滚儿，烦躁地踹了两脚空气。
对萧颦来说，罗虔就是她的毒药。
而身侧人对罗虔的执念，日日夜夜侵蚀着她不堪一击的心绪。
三日前洛凛急报，罗虔被边境荆西人偷袭，坠入湖中。
祝熹在书房待了一整夜，第二日她去房中，他醉醺醺倒在地上，地上堆满了废弃的书信。他想给洛凛回信，却不知如何下笔，撕掉了一封又一封。
昨夜洛凛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罗虔醒了，在甘州营活蹦乱跳的。
祝熹积郁眉头的乌云尽散，搂着她转了两圈。
萧颦想同他一起欢乐，却笑不出来。
“夫君，东姥已把午膳做好了。”她凝神，站在门外唤他。
没有祝熹的允许，她不会擅自进入。
“进来罢。”
“怎的今日许我进来了？”她扬起笑容，满脸期许地看着他，等待一个吻落下。
祝熹落笔，拉着她来赏画：“你瞧瞧，是霜霜的模样么？”
罗虔淡漠的模样跃然纸上。
祝熹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才递给她。
画中人正在打哈欠，一双目慵懒，眼眶含泪打转，眼尾泛起薄红，盈盈秋水剪瞳。
“像她么？”
“像。”
祝熹思忖片刻：“扶风同我讲，霜霜长高了，变漂亮了，不是从前在府中的模样了。”
“那待霜霜回家，熹郎再给她画一张。”
他轻轻笑道：“好啊，霜霜明年春天就可以回家了。那时……”
萧颦只看见他的双唇张张合合，说什么已全然听不见了。
“你怎么眼睛红红的？”
“眼睛进沙子了。”
“从前霜霜一打哈欠就眼睛红红的，我老是以为她受了委屈哭了。”
原来，在那么多无意识的对话里，他总会习惯性地提起她。
明明那个姑娘已经走到了最远的边疆，八千里路，祝熹的思念只增不减。
“她打哈欠很漂亮？”萧颦恢复了听觉，呆呆问道。
“漂亮什么，笨笨的。”
她失控开口：“那你笑什么？”
“笑了么？”祝熹摸了摸上扬的嘴角，“霜霜走了那么远，家书也不寄一封，诚心跟我作对……”
他笑着问身侧人，可身侧哪里还有萧颦的身影。
萧颦撕碎了急传的信。
罗虔病倒了。
“熹郎好不容易这样高兴，就不要叫他看了罢……”她失神地问婢子宝儿。
宝儿见她脸色苍白，急忙附和：“夫人说的是。”
岑弈四处张望，没人往这里看，才偷鸡摸狗般溜进罗虔的营帐。
初春这一天，她病倒了，毫无征兆的。
岑弈正蹑手蹑脚坐在床边，她突然坐起身，平静道：“我要回家。”
岑弈瞳孔漆黑地看着她，只说：“罗虔，祝熹在汴梁大婚，这是高兴的日子，你该高兴。”
直到现在，岑弈才知道她从没放下过祝熹，也一直对圣上赐婚心有芥蒂。
不然，他无法解释，为什么罗虔像是被困在了那段日子，她反反复复念叨祝熹成亲，有时是成亲前，有时是完婚后，好像她的人生只停留在那几天。
罗虔勉强睁开眼，昏昏沉沉道：“……知道了。”
这场病摧残了她所有的理智。
上次燕西湖落水，扶风说她差点就要交代在那里。他疑心，是祝熹带着她走过鬼门关。
“祝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陷入沉睡的罗虔当然不会回答他，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将她的手塞进棉被里，托着下巴瞧她，瞧着瞧着睡着了。
半夜罗虔热的乱踢被子，一面哭一面说自己难受。
“我会不会死啊？”扶风被岑弈喊来，罗虔静静问他，语气是死寂的平静。
“怎么会呢？你只是发烧了，三五天就好了。”他话锋一转，“已经初春了，你过几天就要回家去了，去见你哥。”
罗虔看着黑漆漆的营帐布，泪止不住地掉，她说：“怎么不死了好？”
“说的什么糊涂话，我去看看有没有热饭。”他使了个眼神给岑弈。
罗虔待在不见天日的营帐，帐外风沙四起，卷起漫天风草。狂风掀起帐布的缝隙，肆无忌惮溜入帐中。
岑弈给她抹眼泪：“……哭的真丑。”
罗虔没跟他呛声，她又梦魇了。
伴随风沙而来的还有扶风，他端着一碗稀白粥：“吃了饭，暖暖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缓缓说：“不行，我不能死。”
扶风把勺子递给岑弈：“你不会死的——你来喂，我也有点饿了，去火房瞧瞧。”
罗虔任他喂粥，滚烫的粥饭顺着胸膛流入酸肠胃，只字未提烫口，两眼空空道：“我不能死了，我死了就不吉利了。”
他喂粥的动作停下，冒着热气的粥从她嘴角淌下。他急忙擦去，被烫得直皱眉：“嘶，你是石头么？这么烫都没感觉。”
“那若是祝熹未成婚呢？”他抿了抿唇。
罗虔失神甜甜笑了笑，像是想起美好甜蜜的事情，推开饭碗侧身躺下，如少女怀春般羞涩含笑，眼睛眨啊眨，乖巧地阖眼睡去。
半个月后，她大病初愈，再也没有那样笑过了，如口含酸涩甜腻的酿果般娇憨腼腆的笑容。
她终于不再每日每日地写信，对于来自汴梁的家书，一点极淡近乎虚无的笑意，微微上扬的弧度勾出冷淡的形状。
“你说满足的我的心愿，可还作数？”
第三次回汴梁，是萧颦多次写信，执意要她回去。罗虔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颔首便扬鞭催马东指汴梁路。
一趟路她疾驰赶赴汴梁，愈靠近家罗虔的心愈发隐隐作痛。
她掀开车帘，瘦削的身影没入沉重严实的大门。
“真冷淡，也不道一声别……”他嘴里嘟囔着指挥车夫掉头。
房间空荡荡的，她轻车熟路钻进暗室，洛凛果然在这里。
密室弥漫一股终年挥之不去的血腥，熏香散发出清新的药草香，他跪坐凝神点茶。抬起手烫洗茶具和茶筅，随后拿起手边的鹧鸪丝绢擦拭干净。
罗虔坐在他对面的软垫上，手交叠放在大腿间。他架起茶粉筛过滤精茶，罗虔自然而然注水直至茶粉呈膏状。后面自然是由她来，即使有些时日不曾点茶，步骤和力道却清清楚楚印在身体里。
皿中泛着乳白色的雪沫，她倒入洛凛的茶杯，过半即止。
“味道和从前一样。”他一饮而尽。
“这府上怎的不见什么人？”罗虔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如今两地往返，府上不需那些下人。”
“二哥这话说的不对，大哥不在，霜霜也不在，就是这些人伺候二哥呀。”
洛凛抬眸凝视着她：“茶没变，点茶的人却变了。”
“二哥也变了。”罗虔摸了摸他下巴的胡渣，“是前天连夜赶车回来的么？胡茬也不曾打理。”
“是，知晓你回来了，特从西平郡回来。”
“西平郡与甘州相去二百里，倒是能时时见面。我此次回，主要是看看大哥，他新婚霜霜却喝个大醉，什么恭祝说都没讲。”
她带笑的脸找不出一丝破绽。
“你来了，总不能家里没个人罢。”他牵起她的手，“衣服还是去的那天穿的，走，衣裳也该变了。”
每次去甘州，罗虔总要清瘦许多。
“大哥。”
她的嘴角噙着恭谨的微笑，礼貌又无可挑剔，一如从前闺中小妹般乖巧。冷白的皮肤中微微透黄，如芒刺背的清冷尽数磨灭，温和又柔软。
“一年不见，霜霜竟变化这样大。”
她身量拔高了许多，眉眼如杏花热烈绽放，顾盼生辉，眼波流转，是寒春里深深浅浅紫丁香梢头的霜雪，朝日初升泛起金黄色日色的雪。
终究是有些温暖了。
“有么？”罗虔拘谨地笑了笑，“大抵是凑合的，营里的人说我漂亮了一些。”
“瘦了许多。”
她避开祝熹心疼的目光，避而不谈高烧重病：“甘州那边军务多，难免疲惫。从前在汴梁，整日游手好闲，自然白胖些——想起来了，连火房的人也说呢，霜霜是极貌美的女子。”
“霜霜一直貌美。”祝熹含笑静静望着她。
“哥骗人，我才去的时候就没人夸我漂亮呢，去了许久也无，就是今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去给伤兵送饭换药，那么些个男子都眼都不眨地盯着我瞧，说我好看。”
“霜霜不信么？不信去问问二哥。”祝熹觉得她鲜活的不真实，好像素日只能在画像里活着的人，突然安然无恙地冲你笑，“你一直说二哥眼光好，若是他也觉着你漂亮，那我的话就不假了。”
“大哥说是，那就是了。”罗虔不敢抬眼看他，垂眸敛去翻涌的情绪。
“霜霜长大了。”祝熹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冗长的怅惘，“后悔哥送你去甘州么？”
瞧她如今明媚出挑的模样，想必是不后悔的。想到这里，祝熹扯出一丝苦笑。
意料之中，罗虔淡淡笑，颇有不走回头路的倔强：“不后悔。”
“霜霜，你看看我。”
他念出沙哑缓慢的音调，却蓦然没了下文，引得罗虔轻颤眼睫，去寻那张藏在心里梦里的容颜。
祝熹正深深望着她。明明这张脸同她离家时一般无二，罗虔却觉着，祝熹也长大了。
素来光风霁月的脸上多了些复杂，藏着厚重深沉的爱意，像是备受煎熬尝尽苦楚的相思成疾。
他像为人父母一样，满腹的关切挂念，挂念她是否吃好穿暖，是否无恙无病，是否也挂念着他。
幽深漆黑如漩涡的眼眸，藏匿了太多的羁绊禁忌，时刻警戒着身份的僭越。
“哥，霜霜看着你呢。”罗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霜霜也念着你。”
他们好像与外界隔绝，连聒噪的蝉鸣也远去，奴仆衣摆碰靴的声音淡去，小厮小步跑过长廊的细碎脚步远了，府邸安静下来了。
罗虔头一次抛开一切，忘却不堪入目的长夜泪，不言缠绵病榻的煎熬。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血淋淋地捧给祝熹瞧，叫他尽数看清她的阴暗狠毒，深爱怨恨。
“哥哥，霜霜一直念着你。”罗虔的眼睛快要模糊不清了，好像什么滚烫的东西支撑不住，“上一次霜霜这么想你，是在十四岁，霜霜离家出走，夜里抱着哥哥哭的时候。
祝熹没有动作，温柔缱绻的眼神流淌过她全身，好像轻柔地安抚着她。
“别看我，我哭起来又吵又不好看，哥哥别看了。”她眼角泛红，又哭又笑，只等祝熹转过身去。
“我问你是否后悔，其实是我心有悔。”目光定格在她新挂的泪痕上，“霜霜长高了，我却不晓得一二，霜霜变漂亮了，我也不晓得，霜霜的一切，都跟我断了。或许霜霜交了新朋友，我却一无所知。”
他自责地轻蹙眉头，罗虔心一紧，她想像从前一样哄他：“哥哥不必忧伤。”
她听见自己带着鼻音的声音:“我不能老是赖着你。”
祝熹默然无言，抬手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却发现小妹的身量拔高了许多，他想再像从前那样，不能了。
“霜霜懂事了，倒是我，还是跟从前一样，老是把你当小孩儿看。”祝熹背过身去，“霜霜来家里吃饭罢，把二哥也喊上。你嫂嫂知道你回来了，说要做一桌子好菜，来给你接风洗尘。”
“霜霜只是一个打杂的，不必叫嫂嫂亲自下厨。”
“她一定要这样做，霜霜还是留下罢。”他说着就要走。
罗虔看见他宽阔颓废的背影，眼泪又出来了:“哥哥一切都好么？”
祝熹仍背对着她，故作轻松：“有什么不好?我还胖了。”
宽大的衣袍空落落的，她鬼使神差上前抱了抱祝熹。女子温热的身体贴附上来，祝熹终于转身回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一闪而过，罗虔好像看见他眼中的眷恋不舍。然而脊背上的拍打，使她的嗓子眼酸涩苦涩，痛楚很快扩散了整个口腔。
丁香花的幽香弥漫在鼻尖，罗虔勾住他的脖子，嘴一瘪眉一皱，终于哭出了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像孩子一样赖在他怀里放肆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