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四人一齐来茶馆听书吃茶，一盏茶的功夫，各种鲜果腌梅花生瓜子随着一个个精致小碟子错落摆盘。
罗虔嘴馋，一个劲儿去找腌梅子吃，偶尔趁着吐核间隙听一听评书片段，饶有意趣地观察馆子里或如洛凛一般专注听书的客人，或如她一般插科打诨贪吃酿梅的小孩子。
环视一圈眼神收回，正巧祝熹笑吟吟瞧着她：“才发现爱吃果子的都是小孩么？”
一出声其余两人都回首，罗虔不爽辩解：“也有妇人女子。”
“你看，那些女子都有夫婿做伴。你呢，得另算一类。”
罗虔不满道：“从前东姥姥也是如此碎碎念叫你成家，你如今也要这样来催我了。”
“你就不能直白些……”萧颦轻轻拍了他一下，对罗虔笑道，“你大哥就是说啊，霜霜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我就是知道他要说我是小孩儿。”罗虔朝祝熹扮了个鬼脸，“你就喜欢拿身份压我。”
“原来是你们兄妹间的乐趣……”萧颦指了指门外，“霜霜，咱俩出去走走罢，不带他俩，就我们。”
罗虔下意识眼睛亮了亮，像是趁大人玩乐时无拘无束的孩童。她临走之前不忘抓了把梅子，抬眸又见祝熹跟随她的眼神，恶作剧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消失在楼梯口。
满满一碟子腌梅子此刻已不剩下几颗，茶馆老板偶然见雅座常客，问候道：“熹公子何时来的？”
祝熹亦端坐回礼：“刚来不久。”
老板一瞥桌上果盘，稀奇道：“公子每次都来点一盘腌梅子，却从不动一口，我还以为是馆内梅子不合您胃口。怎的今日……”
祝熹微微笑道：“今日带了个孩子。”
“是尊夫人的小婴儿么？”
祝熹没有解释什么，笑着微微颔首。
“这腌梅子终于有人吃了，公子也不必再花一盘冤枉钱了。”
“不冤枉。”
两人又你来我往闲谈几句，待老板走上楼梯，洛凛尝了颗梅子，道：“冤枉钱给我多好，左右你也不要。”
“真好意思说。”
而这边，罗虔问：“这梅子吃着好熟悉啊……”
“可不就是你常去的丽景街那家。”
“这茶馆有意思，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购进酿梅。”
“谁知道呢，咱们去喝酒罢。”
她今晚异常的兴奋，一杯接着一杯，寻常女子怕是已经酩酊大醉。
罗虔对她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并未出声制止。
看来这场嫁娶没有一个人是欢喜的。
“原本与他携手之人应当是你。从前，我是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我看着他的侧脸。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他的心。”萧颦的声音渐渐弱了，“而你，你是他心尖上的人，就算你走了，走的远远的，他还是放不下你。”
“虔乃大哥小妹，受他宠爱是兄妹之情，嫂嫂切勿听信风言风语，与大哥离心。”
“请婚一事没有人问过我，我明明已经放弃了，却又给了我希望。我以为能像你一样，却发现是徒劳。”萧颦自嘲道，双颊红扑扑的，脸上热热的，“我不如从未拥有过，这样我也不会知道拥有他是什么滋味，看着他想着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嫂嫂不要……”
萧颦失控打断了她：“你嘴里能有一句实话么？”
“嫂嫂要听什么话？”
“他房中不知挂了你多少张画像，府上有一间屋子是专门为你空着的，他不许我进去。他不敢同你书信，总是唤我去，他说他怕你嫌他太啰嗦。”萧颦终于爆发，婚后丈夫的每一处异样都被她留心记下，“他每天都很晚回来，就算他给我带一些吃食或是簪钗又如何？不过是补偿罢了。可是，可是他为何要请婚于我？心里有我，婚后却又如此待我。”
“大哥是颇为尊重嫂嫂的。”巨大的信息翻涌而来，痛苦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尊重有什么用？我是他的妻，我要爱。”她哭着喊破了喉咙，发出呕哑的抽泣。
盘子里的酿梅，酸的发涩。
“我多么渴望你年年岁岁陪着他，又多么怨恨你让他心心念念。”萧颦紧紧搂住她，“我求你，不要再走了，别走，你和洛凛都搬进来。就当我和他从未成亲，从前你们三人，如今只多我一个，如此足矣，足矣……”
她的泪烫得罗虔身子一抖，捂住她的嘴：“嫂嫂别说胡话。”
侧过头一看，已然梨花带雨在她肩膀上睡着，罗虔抱着她踉踉跄跄走进茶楼。
“有劳了。”祝熹招来小厮，朝他手里放了一锭银子，定睛一看楼下两个醉醺醺的女人，面色酡红，眼神迷离趴在桌子上。
罗虔尚有一丝清明，抓住小厮问道：“他给你钱做什么？”
“这位公子托我去丽景街买……”
罗虔的大脑无比迟钝，直到人走了才稍稍对“丽景街”三字敏感起来。
“茶馆子里原有梅子，大哥差人跑那么远去丽景街做什么？”
“不是你喜欢吃么？”祝熹爽朗笑道，“我怕这里的梅子你吃不惯，又忘了提前买上一袋――左右你不爱评书，只能吃些小玩意儿。若不合胃口，你要恼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罗虔想要说些什么。怀中人叮咛哼唧，她吞下满腹喷薄欲出的疑问，将萧颦安放到他的肩膀上，意兴阑珊一个人走出茶馆。
祝熹拉住她：“你出去做什么？”
罗虔疲惫不堪，无力地推下他宽大修长的手：“哥，你送嫂嫂回去罢。”
洛凛不知何时溜出茶馆，风月于秦楼楚馆春宵一刻，祝熹质疑她这话的真实性，终究摸了摸她的手：“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罗虔暗自腹诽，面上如小鸡啄米点了点头。祝熹一步三回头，罗虔冲他微微笑，没骨头似的靠在门框上朝他挥了挥手。待祝熹从马车上下来，原先倚门浅笑的姑娘不见踪影，只有昏黄的灯光落在地上，打出无人的空影。
小厮说：“刚才来了位公子，就是同您一道来的，将那姑娘带走了。”
罗虔挽着洛凛走在幽深无人的空巷。
“我不过走了半个时辰，霜霜就酩酊大醉了？”
她的脸挨着洛凛的胳膊：“我早已及笄，光吃酿梅算什么，还是喝酒快活。哥你呢，没陪佳人多缠绵一些时候么？”
洛凛不反驳也不置辩，任罗虔没大没小揣测。走至巷尾，一家烤牛肉馆子即将关门，罗虔拿了一兜子烤肉边走边吃。
“好吃，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酒瘾这样大么？”
“在甘州我天天都喝酒，甘州的酒烈，我最多两壶就醉了。”
“嗜酒伤身。”
罗虔甜甜笑道：“回去了便戒酒。”
他知道，罗虔是不会改的。或者说，她现在已然戒不掉了。
罗虔有些醉了，说话真假参半：“二哥这是何苦，不愿我同祝熹成婚，便取消了这纸婚约，何苦将她卷进来？”
洛凛凑近她，带着酒气的呼吸铺在他脸上：“我从前恨不得杀了她，如今我只觉得可怜。”
“那你叫徽好好待她便是了。”
这本是他的无心之言，却被罗虔默默记在心中。
“哥，霜霜可以不去甘州了么？”
见洛凛沉默，她忙解释道：“岑弈已识破我的图谋，怕是不会轻易叫我好过。”
“待在汴梁做什么？”
“陪陪大哥。”罗虔晃了晃他的臂弯，“二哥调回京城罢，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一家人……”洛凛念着这个词，只觉嘲讽讥刺无比，“那小子不是同你打赌么？若你输了，便留在汴梁罢，不必再去甘州了。”
他真的爱祝熹么？
为何桩桩件件，都是将祝熹推得更远。
罗虔还是没有住进祝府。
“霜霜不开心么？”祝熹摆弄花草，“你没有从前爱笑了。”
“营中多肃杀，就连火房亦不得高声喧哗，嬉皮笑脸。”罗虔假心假意露出明媚的笑容，“起初我不习惯，还被执事告诫，现如今已然是同那边一样了――说到底，我如今不习惯笑了。”
不知这漏洞百出的借口是否能骗过他。
祝熹瞳孔漆黑，罗虔拉住他的胳膊：“哥哥喜欢霜霜多笑笑么？”
“军营不比家里，霜霜还是多笑笑，霜霜笑的时候很好看。”
“是么？”罗虔努力装出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若是哥哥喜欢，霜霜便改。”
祝熹恍惚地走出去，回头看了一眼罗虔，后者右手搭在梨花木扶手上，正凝神想着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察觉到旁人的目光，罗虔抬眸看见他深深的眼神，欢快笑了。
祝熹也跟着笑，心里泛起阵阵酸痛。
他走后，罗虔收了笑容，洛凛自回廊跨过门槛，坐在她对面。
“我私以为冷脸霜霜好瞧。”
“都是我的谎话，哥哥没听出来？”
“权当逗你开心。”洛凛捏了捏她的脸颊，“霜霜还是多笑笑，日子还那么那么长。”
“在甘州时间过的很快。”罗虔嘴角一点虚无缥缈的笑意，“每天做那一大锅饭，翻来翻去，累得胳膊都酸了，一沾床就睡着了，要么就是磨药，没心思想那么多，开心总是多的。”
“霜霜无聊？”
罗虔托腮：“二哥替我想个事情做罢。”
“种菜。前段时间电闪雷鸣，院里那棵杏树倒了，我又叫人……你干什么去？”
她的身影像风一样，蓼蓝烟青衣袂飞过眼前，留下冷清的步风。
罗虔微微喘着止步于西苑，曾经伸出院墙外粉嫩黄白的杏花没有了，墙角一隅的桂花树早已铲除树根，芳华西苑孤零零伫立青梅树。
夏天来临的时候，西苑不会再有黄杏子了。
洛凛紧随其后，苍青色的身影，惨白的院墙和青翠欲滴的青梅树静静伫立，在烟青色的晦暗苍穹下，一齐黯淡下去。
“霜霜莫要难过，我赶明在你房外再种一棵新的。”洛凛淡淡道，“丁香，杏树，青梅树，你爱的通通都再为你种一遍。”
她许久不曾答话，默然无言地同孤零零的青梅树一样立在原地，看着满院翻新的黑褐土壤。
良久，罗虔艰难张开嗓子，略带嘶哑地问道:“何时的事了？”
“也就几天前，你在祝熹府上留宿。那晚电闪雷鸣的，雨下很大，一道闪电劈到树上，我听到响声的时候，来了一看，树已经倒了。”
或许，不该存在的终究是会消逝的。
罗虔垂眸淡淡道：“把那青梅树也砍了罢，多腾出点地方，我好种些大白菜，土豆也是不错的，都很好吃。”
她走出这惨白荒芜的深院，一步步迈向光触碰不到的厢房。
杏树无了，青梅树也无了，那些自然也该无了。
除了种菜，罗虔还重拾书经，练字。
《赤壁赋》不知读了多少遍，她终于一字不漏背诵下来。
“为何不住进去？”
“新府是圣上赏赐的椒房，不敢擅入。”罗虔淡淡说道，敛容凝神眼前的诗书，“霜霜希望大哥阖家欢乐，儿女绕膝。”
洛凛拿过来瞧一瞧，发黄的书边角微微卷起，倒还算是平整，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书面洁白无污迹，只有朱金色的批注感悟，俨然是一本合格的研学读物。
“何时找出来的？”
“从前哥哥说，读书能静心缓神。霜霜平日太过聒噪跳脱，想来为时不晚，读一些书，总好比日日无聊。至于《赤壁赋》 ，霜霜也终归是，学会了。”
儿时祝熹对罗虔说：“若你能背诵《赤壁赋》，哥哥答应你一件事。”
罗虔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却一直没想好要从哥哥那里索取什么。如今她有了需要的东西，却无法再背诵下来。
不过，也许是熟背的，甚至每字每句都清楚明了，可祝熹不会再同她兑现了。
记得那时，祝熹叫她每日诵读诗经，罗虔就按部就班读诗经，然后等他回家吃午饭，再然后睡午觉，日复一日。
曾经被罗虔视为浪费生命的日子，竟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如皮影戏般一幕幕浮现，叫她也不得不困在过去的泥沼直至窒息而亡。
有一天祝熹早早出门，罗虔背完诗经无事可做，就一直等祝熹回来。祝熹没告诉她，当他不在的时候，她该做什么。
于是罗虔就待在西苑，待在庭院，待在书房，不理会颦姊姊出游的邀请，就那样，在偌大洛府的每一处想着他，念着他。
她不知祝熹何时回家，对于未知的前方有一股冗长的惆怅与迷茫，乃至于眉头皱成一团，就要在墙角抹眼泪。
所以祝熹不明白，当罗虔看到他的时候，眼睛倏忽亮起的光，带泪的委屈，瘪嘴的生气，惊和喜在她脸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祝熹问她：“你不知道跟着洛凛来找我？”
罗虔瘪嘴？“可是你没说要我去找你，你说，日日都要读诗经。”
“你能不能想一想？”祝熹生气的样子是那么难看，每一句话都叫她心坠入谷底，“今日我不在家，二哥还问你要不要走，你都要哭了还不来找哥哥？”
罗虔畏畏缩缩拉着他的袖子：“可是你没说要我去找你，你说日日都要读诗经，你来了要抽查背诵……”
祝熹深吸一口气：“没有那么死板，偶尔也可以换一换，你动脑子想一想就晓得。”
她哽咽：“可是你没告诉我。”
这时候的祝熹约摸二十有一，相比现在大概是少年意气，可在罗虔的记忆里，他的脸总是模糊一片。
“你但凡想一想，跟着二哥就来找我了，怎么你还委屈了？”
小罗虔犟嘴道：“你没说，我就不做。”
“那岂不是什么都要我跟你说？吃饭要张嘴，睡觉要闭眼。”他气急败坏地皱眉。
“那，那你没告诉我，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就乖乖待在家里嘛，为什么要凶我……”
“你做事能不能灵活一点？我真搞不明白你。”
“那，那我脑子笨嘛，我又不知道做什么，你只跟我说要读诗经，没告诉我要去找你。”
……
后面的内容罗虔不甚了解，隐约记得祝熹被这一句话震住了，像是从悬崖坠落一样被钉在原地，兀自沉默了良久，将她拥入怀。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被祝熹丢下，说是形影不离也不为过。
所以酒馆那次他那样自责，也许是想到了这件事吧。毕竟，这是她来洛府的第一年，这时候的祝熹对她最好。倒不是说祝熹之后对她不好，只是那时祝熹脸上总挂着淡淡的忧愁，似乎他成为了辛玉，抽身之后就陷入深深的内疚中。
还有一次月事到了，她不忌口着凉了，正巧赶上祝熹出去吃酒。
“不许去喝酒。”罗虔义正言辞，“二哥不在家，喝醉了没人把你拖回家。”
“他们是我的同年，当初一起进京赶考，此后分别，如今得以重聚……”他忽略了嘴唇发白的罗虔，不依不饶讲理，“你一个小妹同兄长这般讲话么？”
小腹骤然酸痛紧缩，猛烈的刺痛将她一腔担忧不满尽数吞没，罗虔一心放在小腹清晰剧烈的钻心入骨的疼痛。刺痛感一阵阵疯狂侵袭着她，罗虔宛如暴风雨下汹涌海洋中一叶扁舟，岌岌可危，只待狂风卷浪即可被浩瀚深海吞噬，脆弱不堪一击。
“我去就只喝三杯，不，就五杯……”
罗虔秀气的眉重重紧锁，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淡淡丢了一个“知道了”，没有同以往一般跟祝熹论高下，费尽口舌之力约法三章：凡酒席只能喝三杯，若老友拜访，可多饮两杯。
她无意计较喝酒，痛苦地捂住肚子，转身拖着身子径自回房。
躺在床上，残存余热的手覆盖在柔软的小腹，温暖透过衣衫一点点蔓延整个腹部，猛烈持久的阵痛慢慢减缓，罗虔维持着侧身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
今天，罗虔来月事了。
她感觉到一股粘腻潮湿，没有初来时的厌恶惊慌：“啧。”
不过是轻微的响动，东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霜霜是醒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来月事了？”罗虔诧异地看着她手中的棉布。
“是据霜霜上月月事数日子知道的。”
罗虔脱下里裤任东姥替她放好棉布。
东姥一面换一面说：“熹郎也曾跟老奴说了推算日子的办法。”
“祝熹？”
“好像是熹郎按照姑娘来月事的时间点，持续的长短演算……老奴也不知，不过倒是很精准，差错不过一两天，像是今日，正好呢。”
罗虔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语，无神地盯着门缝日头的微光。
东姥替她整理好内衫，轻手轻脚关上了门。罗虔急急忙忙追她而去，望见东姥姥蹒跚瘦小的身影，只觉满身颓然，无助呆呆地眼神随意安放在院内。
凛不知何时朝她走来：“霜霜在想什么？”
罗虔张了张嘴，终究将眼神安放在果实丰茂绿叶润泽的杏子树上，咽下喷薄欲出的感情，洛凛只当她是嘴馋咽口水罢了，挥了挥手婢子登高爬低去摘圆圆的果子。
她的眼神愈发散漫游离，无言，背过身去慢慢趿拉鞋子，复躺下了。
洛凛命人采好杏子放在门口，勿要进去打扰。旋即沿着石子路返回，碰上着急忙慌的东姥：“洛郎，霜霜来了月事，是万不可吃凉杏子的。”
兴许是月事来了心情不佳罢。
洛凛这样想着：“那若是她要吃，温一温再送去罢。”
祝熹又食言了。
醉醺醺回来的时候，绯衣白玉带钩，一双醉眼缠绵悱恻，就那样痴痴含笑瞧着她：“哥，哥又喝多了……”
罗虔怒从中来，责怪的话还没脱口而出，眼前丰神俊朗的冠玉面，殷红欲滴的多情唇，绝代风华叫她无从下手，迷茫地呆立原地。
祝熹趁机脚底抹油溜了：“好霜霜，哥哥困死了……”
待罗虔迟迟反应过来，她仍然迷茫地原地徘徊，嘴唇微微张着。
“你不训训么？”
洛凛伸出纤长的食指勾去她的泪，罗虔的嘴一下子就瘪了，眉眼都拧成一团，洛凛刚发出一个音节：“霜……”罗虔忽然哭起来，眼泪落得又快又急，一串串泪珠接连淌进他的手心，不多时他的手心纹路里浸满冷泪。
罗虔张着嘴，却没有哭出声来，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紧紧蹙眉，双眼含泪。
“徽是个混账东西，霜霜别哭，我去把他揪起来。”
也不知是哪一个字眼惊动了她，罗虔仰头，嗓子眼绷出稀碎的压抑克制的哭声，苦涩的眼泪从她脸上的各处乘势滚落。洛凛拿手心手背干燥处替她抹去泪水，心也跟着揪起来：“霜霜没错，祝熹没有心，哥去揍他……霜霜别哭了……霜霜哭罢，别忍着不痛快。”
罗虔哭得稀里哗啦，抬起湿润沉重的眼睛，泪眼汪汪。
“我的肚子好疼啊，头也好疼，脑子晕晕的，我快看不清你了……”
她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语无伦次。
“霜霜哭的那么厉害，把头给哭疼了，别哭了啊……”
“哥，我也想，可我……可我……”她没“可我”出来什么，眼泪倒已汹涌了。
罗虔嘴馋，一个劲儿去找腌梅子吃，偶尔趁着吐核间隙听一听评书片段，饶有意趣地观察馆子里或如洛凛一般专注听书的客人，或如她一般插科打诨贪吃酿梅的小孩子。
环视一圈眼神收回，正巧祝熹笑吟吟瞧着她：“才发现爱吃果子的都是小孩么？”
一出声其余两人都回首，罗虔不爽辩解：“也有妇人女子。”
“你看，那些女子都有夫婿做伴。你呢，得另算一类。”
罗虔不满道：“从前东姥姥也是如此碎碎念叫你成家，你如今也要这样来催我了。”
“你就不能直白些……”萧颦轻轻拍了他一下，对罗虔笑道，“你大哥就是说啊，霜霜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我就是知道他要说我是小孩儿。”罗虔朝祝熹扮了个鬼脸，“你就喜欢拿身份压我。”
“原来是你们兄妹间的乐趣……”萧颦指了指门外，“霜霜，咱俩出去走走罢，不带他俩，就我们。”
罗虔下意识眼睛亮了亮，像是趁大人玩乐时无拘无束的孩童。她临走之前不忘抓了把梅子，抬眸又见祝熹跟随她的眼神，恶作剧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消失在楼梯口。
满满一碟子腌梅子此刻已不剩下几颗，茶馆老板偶然见雅座常客，问候道：“熹公子何时来的？”
祝熹亦端坐回礼：“刚来不久。”
老板一瞥桌上果盘，稀奇道：“公子每次都来点一盘腌梅子，却从不动一口，我还以为是馆内梅子不合您胃口。怎的今日……”
祝熹微微笑道：“今日带了个孩子。”
“是尊夫人的小婴儿么？”
祝熹没有解释什么，笑着微微颔首。
“这腌梅子终于有人吃了，公子也不必再花一盘冤枉钱了。”
“不冤枉。”
两人又你来我往闲谈几句，待老板走上楼梯，洛凛尝了颗梅子，道：“冤枉钱给我多好，左右你也不要。”
“真好意思说。”
而这边，罗虔问：“这梅子吃着好熟悉啊……”
“可不就是你常去的丽景街那家。”
“这茶馆有意思，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购进酿梅。”
“谁知道呢，咱们去喝酒罢。”
她今晚异常的兴奋，一杯接着一杯，寻常女子怕是已经酩酊大醉。
罗虔对她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并未出声制止。
看来这场嫁娶没有一个人是欢喜的。
“原本与他携手之人应当是你。从前，我是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我看着他的侧脸。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他的心。”萧颦的声音渐渐弱了，“而你，你是他心尖上的人，就算你走了，走的远远的，他还是放不下你。”
“虔乃大哥小妹，受他宠爱是兄妹之情，嫂嫂切勿听信风言风语，与大哥离心。”
“请婚一事没有人问过我，我明明已经放弃了，却又给了我希望。我以为能像你一样，却发现是徒劳。”萧颦自嘲道，双颊红扑扑的，脸上热热的，“我不如从未拥有过，这样我也不会知道拥有他是什么滋味，看着他想着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嫂嫂不要……”
萧颦失控打断了她：“你嘴里能有一句实话么？”
“嫂嫂要听什么话？”
“他房中不知挂了你多少张画像，府上有一间屋子是专门为你空着的，他不许我进去。他不敢同你书信，总是唤我去，他说他怕你嫌他太啰嗦。”萧颦终于爆发，婚后丈夫的每一处异样都被她留心记下，“他每天都很晚回来，就算他给我带一些吃食或是簪钗又如何？不过是补偿罢了。可是，可是他为何要请婚于我？心里有我，婚后却又如此待我。”
“大哥是颇为尊重嫂嫂的。”巨大的信息翻涌而来，痛苦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尊重有什么用？我是他的妻，我要爱。”她哭着喊破了喉咙，发出呕哑的抽泣。
盘子里的酿梅，酸的发涩。
“我多么渴望你年年岁岁陪着他，又多么怨恨你让他心心念念。”萧颦紧紧搂住她，“我求你，不要再走了，别走，你和洛凛都搬进来。就当我和他从未成亲，从前你们三人，如今只多我一个，如此足矣，足矣……”
她的泪烫得罗虔身子一抖，捂住她的嘴：“嫂嫂别说胡话。”
侧过头一看，已然梨花带雨在她肩膀上睡着，罗虔抱着她踉踉跄跄走进茶楼。
“有劳了。”祝熹招来小厮，朝他手里放了一锭银子，定睛一看楼下两个醉醺醺的女人，面色酡红，眼神迷离趴在桌子上。
罗虔尚有一丝清明，抓住小厮问道：“他给你钱做什么？”
“这位公子托我去丽景街买……”
罗虔的大脑无比迟钝，直到人走了才稍稍对“丽景街”三字敏感起来。
“茶馆子里原有梅子，大哥差人跑那么远去丽景街做什么？”
“不是你喜欢吃么？”祝熹爽朗笑道，“我怕这里的梅子你吃不惯，又忘了提前买上一袋――左右你不爱评书，只能吃些小玩意儿。若不合胃口，你要恼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罗虔想要说些什么。怀中人叮咛哼唧，她吞下满腹喷薄欲出的疑问，将萧颦安放到他的肩膀上，意兴阑珊一个人走出茶馆。
祝熹拉住她：“你出去做什么？”
罗虔疲惫不堪，无力地推下他宽大修长的手：“哥，你送嫂嫂回去罢。”
洛凛不知何时溜出茶馆，风月于秦楼楚馆春宵一刻，祝熹质疑她这话的真实性，终究摸了摸她的手：“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罗虔暗自腹诽，面上如小鸡啄米点了点头。祝熹一步三回头，罗虔冲他微微笑，没骨头似的靠在门框上朝他挥了挥手。待祝熹从马车上下来，原先倚门浅笑的姑娘不见踪影，只有昏黄的灯光落在地上，打出无人的空影。
小厮说：“刚才来了位公子，就是同您一道来的，将那姑娘带走了。”
罗虔挽着洛凛走在幽深无人的空巷。
“我不过走了半个时辰，霜霜就酩酊大醉了？”
她的脸挨着洛凛的胳膊：“我早已及笄，光吃酿梅算什么，还是喝酒快活。哥你呢，没陪佳人多缠绵一些时候么？”
洛凛不反驳也不置辩，任罗虔没大没小揣测。走至巷尾，一家烤牛肉馆子即将关门，罗虔拿了一兜子烤肉边走边吃。
“好吃，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酒瘾这样大么？”
“在甘州我天天都喝酒，甘州的酒烈，我最多两壶就醉了。”
“嗜酒伤身。”
罗虔甜甜笑道：“回去了便戒酒。”
他知道，罗虔是不会改的。或者说，她现在已然戒不掉了。
罗虔有些醉了，说话真假参半：“二哥这是何苦，不愿我同祝熹成婚，便取消了这纸婚约，何苦将她卷进来？”
洛凛凑近她，带着酒气的呼吸铺在他脸上：“我从前恨不得杀了她，如今我只觉得可怜。”
“那你叫徽好好待她便是了。”
这本是他的无心之言，却被罗虔默默记在心中。
“哥，霜霜可以不去甘州了么？”
见洛凛沉默，她忙解释道：“岑弈已识破我的图谋，怕是不会轻易叫我好过。”
“待在汴梁做什么？”
“陪陪大哥。”罗虔晃了晃他的臂弯，“二哥调回京城罢，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一家人……”洛凛念着这个词，只觉嘲讽讥刺无比，“那小子不是同你打赌么？若你输了，便留在汴梁罢，不必再去甘州了。”
他真的爱祝熹么？
为何桩桩件件，都是将祝熹推得更远。
罗虔还是没有住进祝府。
“霜霜不开心么？”祝熹摆弄花草，“你没有从前爱笑了。”
“营中多肃杀，就连火房亦不得高声喧哗，嬉皮笑脸。”罗虔假心假意露出明媚的笑容，“起初我不习惯，还被执事告诫，现如今已然是同那边一样了――说到底，我如今不习惯笑了。”
不知这漏洞百出的借口是否能骗过他。
祝熹瞳孔漆黑，罗虔拉住他的胳膊：“哥哥喜欢霜霜多笑笑么？”
“军营不比家里，霜霜还是多笑笑，霜霜笑的时候很好看。”
“是么？”罗虔努力装出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若是哥哥喜欢，霜霜便改。”
祝熹恍惚地走出去，回头看了一眼罗虔，后者右手搭在梨花木扶手上，正凝神想着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察觉到旁人的目光，罗虔抬眸看见他深深的眼神，欢快笑了。
祝熹也跟着笑，心里泛起阵阵酸痛。
他走后，罗虔收了笑容，洛凛自回廊跨过门槛，坐在她对面。
“我私以为冷脸霜霜好瞧。”
“都是我的谎话，哥哥没听出来？”
“权当逗你开心。”洛凛捏了捏她的脸颊，“霜霜还是多笑笑，日子还那么那么长。”
“在甘州时间过的很快。”罗虔嘴角一点虚无缥缈的笑意，“每天做那一大锅饭，翻来翻去，累得胳膊都酸了，一沾床就睡着了，要么就是磨药，没心思想那么多，开心总是多的。”
“霜霜无聊？”
罗虔托腮：“二哥替我想个事情做罢。”
“种菜。前段时间电闪雷鸣，院里那棵杏树倒了，我又叫人……你干什么去？”
她的身影像风一样，蓼蓝烟青衣袂飞过眼前，留下冷清的步风。
罗虔微微喘着止步于西苑，曾经伸出院墙外粉嫩黄白的杏花没有了，墙角一隅的桂花树早已铲除树根，芳华西苑孤零零伫立青梅树。
夏天来临的时候，西苑不会再有黄杏子了。
洛凛紧随其后，苍青色的身影，惨白的院墙和青翠欲滴的青梅树静静伫立，在烟青色的晦暗苍穹下，一齐黯淡下去。
“霜霜莫要难过，我赶明在你房外再种一棵新的。”洛凛淡淡道，“丁香，杏树，青梅树，你爱的通通都再为你种一遍。”
她许久不曾答话，默然无言地同孤零零的青梅树一样立在原地，看着满院翻新的黑褐土壤。
良久，罗虔艰难张开嗓子，略带嘶哑地问道:“何时的事了？”
“也就几天前，你在祝熹府上留宿。那晚电闪雷鸣的，雨下很大，一道闪电劈到树上，我听到响声的时候，来了一看，树已经倒了。”
或许，不该存在的终究是会消逝的。
罗虔垂眸淡淡道：“把那青梅树也砍了罢，多腾出点地方，我好种些大白菜，土豆也是不错的，都很好吃。”
她走出这惨白荒芜的深院，一步步迈向光触碰不到的厢房。
杏树无了，青梅树也无了，那些自然也该无了。
除了种菜，罗虔还重拾书经，练字。
《赤壁赋》不知读了多少遍，她终于一字不漏背诵下来。
“为何不住进去？”
“新府是圣上赏赐的椒房，不敢擅入。”罗虔淡淡说道，敛容凝神眼前的诗书，“霜霜希望大哥阖家欢乐，儿女绕膝。”
洛凛拿过来瞧一瞧，发黄的书边角微微卷起，倒还算是平整，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书面洁白无污迹，只有朱金色的批注感悟，俨然是一本合格的研学读物。
“何时找出来的？”
“从前哥哥说，读书能静心缓神。霜霜平日太过聒噪跳脱，想来为时不晚，读一些书，总好比日日无聊。至于《赤壁赋》 ，霜霜也终归是，学会了。”
儿时祝熹对罗虔说：“若你能背诵《赤壁赋》，哥哥答应你一件事。”
罗虔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却一直没想好要从哥哥那里索取什么。如今她有了需要的东西，却无法再背诵下来。
不过，也许是熟背的，甚至每字每句都清楚明了，可祝熹不会再同她兑现了。
记得那时，祝熹叫她每日诵读诗经，罗虔就按部就班读诗经，然后等他回家吃午饭，再然后睡午觉，日复一日。
曾经被罗虔视为浪费生命的日子，竟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如皮影戏般一幕幕浮现，叫她也不得不困在过去的泥沼直至窒息而亡。
有一天祝熹早早出门，罗虔背完诗经无事可做，就一直等祝熹回来。祝熹没告诉她，当他不在的时候，她该做什么。
于是罗虔就待在西苑，待在庭院，待在书房，不理会颦姊姊出游的邀请，就那样，在偌大洛府的每一处想着他，念着他。
她不知祝熹何时回家，对于未知的前方有一股冗长的惆怅与迷茫，乃至于眉头皱成一团，就要在墙角抹眼泪。
所以祝熹不明白，当罗虔看到他的时候，眼睛倏忽亮起的光，带泪的委屈，瘪嘴的生气，惊和喜在她脸上发挥的淋漓尽致。
祝熹问她：“你不知道跟着洛凛来找我？”
罗虔瘪嘴？“可是你没说要我去找你，你说，日日都要读诗经。”
“你能不能想一想？”祝熹生气的样子是那么难看，每一句话都叫她心坠入谷底，“今日我不在家，二哥还问你要不要走，你都要哭了还不来找哥哥？”
罗虔畏畏缩缩拉着他的袖子：“可是你没说要我去找你，你说日日都要读诗经，你来了要抽查背诵……”
祝熹深吸一口气：“没有那么死板，偶尔也可以换一换，你动脑子想一想就晓得。”
她哽咽：“可是你没告诉我。”
这时候的祝熹约摸二十有一，相比现在大概是少年意气，可在罗虔的记忆里，他的脸总是模糊一片。
“你但凡想一想，跟着二哥就来找我了，怎么你还委屈了？”
小罗虔犟嘴道：“你没说，我就不做。”
“那岂不是什么都要我跟你说？吃饭要张嘴，睡觉要闭眼。”他气急败坏地皱眉。
“那，那你没告诉我，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就乖乖待在家里嘛，为什么要凶我……”
“你做事能不能灵活一点？我真搞不明白你。”
“那，那我脑子笨嘛，我又不知道做什么，你只跟我说要读诗经，没告诉我要去找你。”
……
后面的内容罗虔不甚了解，隐约记得祝熹被这一句话震住了，像是从悬崖坠落一样被钉在原地，兀自沉默了良久，将她拥入怀。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被祝熹丢下，说是形影不离也不为过。
所以酒馆那次他那样自责，也许是想到了这件事吧。毕竟，这是她来洛府的第一年，这时候的祝熹对她最好。倒不是说祝熹之后对她不好，只是那时祝熹脸上总挂着淡淡的忧愁，似乎他成为了辛玉，抽身之后就陷入深深的内疚中。
还有一次月事到了，她不忌口着凉了，正巧赶上祝熹出去吃酒。
“不许去喝酒。”罗虔义正言辞，“二哥不在家，喝醉了没人把你拖回家。”
“他们是我的同年，当初一起进京赶考，此后分别，如今得以重聚……”他忽略了嘴唇发白的罗虔，不依不饶讲理，“你一个小妹同兄长这般讲话么？”
小腹骤然酸痛紧缩，猛烈的刺痛将她一腔担忧不满尽数吞没，罗虔一心放在小腹清晰剧烈的钻心入骨的疼痛。刺痛感一阵阵疯狂侵袭着她，罗虔宛如暴风雨下汹涌海洋中一叶扁舟，岌岌可危，只待狂风卷浪即可被浩瀚深海吞噬，脆弱不堪一击。
“我去就只喝三杯，不，就五杯……”
罗虔秀气的眉重重紧锁，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淡淡丢了一个“知道了”，没有同以往一般跟祝熹论高下，费尽口舌之力约法三章：凡酒席只能喝三杯，若老友拜访，可多饮两杯。
她无意计较喝酒，痛苦地捂住肚子，转身拖着身子径自回房。
躺在床上，残存余热的手覆盖在柔软的小腹，温暖透过衣衫一点点蔓延整个腹部，猛烈持久的阵痛慢慢减缓，罗虔维持着侧身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
今天，罗虔来月事了。
她感觉到一股粘腻潮湿，没有初来时的厌恶惊慌：“啧。”
不过是轻微的响动，东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霜霜是醒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来月事了？”罗虔诧异地看着她手中的棉布。
“是据霜霜上月月事数日子知道的。”
罗虔脱下里裤任东姥替她放好棉布。
东姥一面换一面说：“熹郎也曾跟老奴说了推算日子的办法。”
“祝熹？”
“好像是熹郎按照姑娘来月事的时间点，持续的长短演算……老奴也不知，不过倒是很精准，差错不过一两天，像是今日，正好呢。”
罗虔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语，无神地盯着门缝日头的微光。
东姥替她整理好内衫，轻手轻脚关上了门。罗虔急急忙忙追她而去，望见东姥姥蹒跚瘦小的身影，只觉满身颓然，无助呆呆地眼神随意安放在院内。
凛不知何时朝她走来：“霜霜在想什么？”
罗虔张了张嘴，终究将眼神安放在果实丰茂绿叶润泽的杏子树上，咽下喷薄欲出的感情，洛凛只当她是嘴馋咽口水罢了，挥了挥手婢子登高爬低去摘圆圆的果子。
她的眼神愈发散漫游离，无言，背过身去慢慢趿拉鞋子，复躺下了。
洛凛命人采好杏子放在门口，勿要进去打扰。旋即沿着石子路返回，碰上着急忙慌的东姥：“洛郎，霜霜来了月事，是万不可吃凉杏子的。”
兴许是月事来了心情不佳罢。
洛凛这样想着：“那若是她要吃，温一温再送去罢。”
祝熹又食言了。
醉醺醺回来的时候，绯衣白玉带钩，一双醉眼缠绵悱恻，就那样痴痴含笑瞧着她：“哥，哥又喝多了……”
罗虔怒从中来，责怪的话还没脱口而出，眼前丰神俊朗的冠玉面，殷红欲滴的多情唇，绝代风华叫她无从下手，迷茫地呆立原地。
祝熹趁机脚底抹油溜了：“好霜霜，哥哥困死了……”
待罗虔迟迟反应过来，她仍然迷茫地原地徘徊，嘴唇微微张着。
“你不训训么？”
洛凛伸出纤长的食指勾去她的泪，罗虔的嘴一下子就瘪了，眉眼都拧成一团，洛凛刚发出一个音节：“霜……”罗虔忽然哭起来，眼泪落得又快又急，一串串泪珠接连淌进他的手心，不多时他的手心纹路里浸满冷泪。
罗虔张着嘴，却没有哭出声来，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紧紧蹙眉，双眼含泪。
“徽是个混账东西，霜霜别哭，我去把他揪起来。”
也不知是哪一个字眼惊动了她，罗虔仰头，嗓子眼绷出稀碎的压抑克制的哭声，苦涩的眼泪从她脸上的各处乘势滚落。洛凛拿手心手背干燥处替她抹去泪水，心也跟着揪起来：“霜霜没错，祝熹没有心，哥去揍他……霜霜别哭了……霜霜哭罢，别忍着不痛快。”
罗虔哭得稀里哗啦，抬起湿润沉重的眼睛，泪眼汪汪。
“我的肚子好疼啊，头也好疼，脑子晕晕的，我快看不清你了……”
她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语无伦次。
“霜霜哭的那么厉害，把头给哭疼了，别哭了啊……”
“哥，我也想，可我……可我……”她没“可我”出来什么，眼泪倒已汹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