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日长,下朝天还大亮,朝官三三两两纷纷往皇宫相反的宫门走去,金黄余晖将影子拉的很长,紫色朝服在落日下流光溢彩,洛凛只身一人,身板直挺如手中的白玉笏板,年轻的面容在一众朝官中有些违和。

    “大人且慢,大人且慢……”

    一道大腹便便的肥胖身影喘着粗气,洛凛眯起眼睛:“朱大人且慢些,不知所为何事?”

    “每次都见大人只身一人,可否与在下同行?”朱敬桐毕恭毕敬,肉脸上堆满了笑容。

    “请。”洛凛弓身,看上去谦和有礼像个潇潇风骨君子。

    “独行虽好……”朱敬桐故意卖了个关子,悠悠道,“可亦要与人相伴,方能长久啊。”

    “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他拉过高瘦的洛凛,悄声道:“这人呐乃佳人。”

    洛凛微微一笑:“得朱大人相伴同行,此亦凛之荣幸。”

    “哎,不敢当不敢当……”他嘴上这样说着,可实实在在受了一礼,这才吐出真实目的,“家有一女,名婉清,思慕大人已久,不知可否请大人赏光,两日后琉璃亭?”

    朝中流言纷纷,传闻洛凛不近女色,有的说是断袖龙阳之好,有的则说他有一妾室,甚是宠爱。

    更何况朱敬桐一向看不上洛凛,这小子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虽说年纪轻轻就爬上尚书的位子,为人圆滑八面玲珑,做事妥帖,可是身份低微,无名小卒一个,手段又狠辣,对下严惩,对上恭维,实实在在的两面派。朱婉清是正室所出,朱敬桐宝贝着呢,才不肯将她下嫁。

    再者,年关闹出的罢免少师一事,已经叫人窥见其雷霆手段。祝徽之虽不是什么讨喜的家伙,好歹是他的门客,年少时前朝故都名声大噪,今上又拜为太子少师,这家伙居然背信弃义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清君侧的排场就这么轻轻松松扳倒了祝熹。

    这样的人不能深交可要警惕着,免的被他反咬一口身败名裂。

    喜好男色也罢,宠爱妾室也罢,朱家名门贵族,就算告诉他何处赴约,谅他也不敢来自讨没趣。

    在朱敬桐沾沾自喜的鄙夷中,洛凛微笑颔首:“如此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日后琉璃亭,袅袅青烟升腾在厢房中央,朱婉清端坐屏风后,襦群摆在身后盘成花朵形状,俨然的淑女风范,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碍于礼节只能瞥见屏风后洛凛不甚清晰的面容。

    屏后传来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裹着迷蒙的熏香羽毛般擦过她的耳边:“在下洛凛,见过朱家女郎。”

    “洛大人不必多礼。”朱婉清轻声道,“只是……怎的不见那位姑娘?”

    传闻洛凛凡赴约,妾室必定追随身侧。

    “死了。”洛凛清了清嗓音,“如此良辰美景,便莫要再提及她。”

    “怎么……没的?”这洛凛虽说瞧着清风明月,可有时却总泄露马脚,言辞尖锐粗俗不堪入耳。

    朱婉清皱了皱眉,震惊大过鄙夷,她原本要给那妾室好脸色看,教教她尊卑有序,却不曾想等到了这答案。

    “殉情。”洛凛眸色冰冷,“霜霜并非外界传言是我的妾室,她是我妹妹。”

    “请节哀。”朱婉清提及他人的伤心事,对他少了几分揣测,有些内疚,说话都带着几分真心,“家父想必传达到了心意,婉清只想问一句,洛大人可否婚配?”

    “不曾。”

    朱婉清势在必得:“那大人观小女子……”

    洛凛不喜欢跪在软垫上,大咧咧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很好。”好像刚才那个为家妹之死哀痛的人不是他。

    朱婉清心里嘲讽他一番,嘴角微微上扬,绕过屏风为他斟了一杯清茶,这是圣上御赐的茶叶,他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洛凛没有接过,抓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小女思慕大人良久,大人英明神武,风姿绰约,长安城多是爱慕您的女子,婉清只是其中之一,幸得家父牵线,还望大人垂怜。”她垂下眼帘,故作姿态羞答答地将御茶送去。

    “哦?”洛凛抬起她的下巴,“你倒是说说,如何爱慕?”

    “那日婉清被丽妃娘娘唤入宫中,与大人匆匆擦肩而过,至此便过目不忘,大人的身影常常历历在目,大人熏的香很独特,”朱婉清脸颊红润,鼓起勇气,“婉清不会忘记,那是丁香的味道。”

    差点忘了,朱敬桐之所以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惺惺作态,是因为他老朱家出了个丽妃,虽不及嘉妃得宠,也算荣光。这朱婉清也是如出一辙的虚伪,全无一点羞涩的样子,思慕只是挂在口上。

    怎么,是觉得他入赘朱家是天大的荣光么?

    洛凛松开她,掏出手绢慢条斯理擦拭:“我有一心上人。”

    朱婉清马上换上大家闺秀的端庄:“心上人又如何?以我的情谊,我的家世,婉清不觉得有人比我更适合大人。”

    这样羞辱居然还没露馅,看来是很擅长伪装啊……

    洛凛站起来,好整以暇俯视她:“你算什么?”

    在朱婉清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洛凛捏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会,挂上一个讽刺的笑容:“何人都不能与他相比。”

    洛凛拒绝了朱家嫡女,此消息迅速在京城扩散开来,朱婉清沦为了闲饭茶后的笑料。

    “事情都办妥了么?”洛凛听着下属的汇报,“务必要传到朱敬桐的耳朵里。”

    “梁信大人在中堂。”

    他点点头,挥手禀退了那人。

    “来了?我怎么感觉这里跟汴梁……”梁信转头看着来人,“你还是更喜欢汴梁吧,居然一模一样。”

    洛凛不可置否。

    “长安都传遍了,你给朱敬桐一个下马威。”梁信靠在梨花木椅上,“别有用心?”

    洛凛没解释,坐在他对面,让人无法移开眼的一双长腿,声音淡如水:“看不惯那厮。”

    “吃力不讨好,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洛凛虽然年轻,却意外的合他胃口,鲜少见他如此羞辱,上一个还是祝熹,一家门客却是政敌,党同伐异,除掉他是应该的。至于这个朱婉清,他如今位高权重,左右都是政治联姻,和朱家结亲百利而无一害。

    肯定有别的原因,他在说谎。

    洛凛不耐烦,抬起头质问他:“什么是我的作风?”

    “左右逢源,吃干抹净。”梁信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我说的没错吧,院中都是一样的丁香。”

    洛凛瞬间散了戾气,笑了笑没说话。

    “真奇怪,你居然会喜欢丁香。”看来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梁信适时转换话题,“这花瞧着会是那些文绉绉喜欢的。”

    洛凛咽下苦涩的茶:“我就是文官出身。”

    “说的也是。”他虽与洛凛貌合神离,却知他的丁香碰不得,“如此一来,倒给了朱敬桐找你麻烦的借口,你……”

    “我自有打算。”洛凛长腿一伸,摆出一副逐客的样子。

    梁信邪恶一笑:“我记得,上一个这么喜欢丁香的,好像是……”

    洛凛抽出长剑,慢慢抚过剑鞘刀身。没等他发作,梁信一溜烟跑了。

    他走后,无辜的丁香树被砍出一道剑痕,伤口很深,似乎承受了主人莫大的怨恨和不甘。

    葛慎从黑暗出走出:“主上没必要拿花出气。”

    洛凛撇了他一眼:“你如今也是愈发牙尖嘴利了。”

    “属下不敢。”葛慎跪在地上,等待即将到来的滔天怒火。

    长剑嘭的一声丢在地上,激起飞扬的小浮尘,洛凛背过身去,手心掐的通红:“下次让姓梁的去侧堂,谁让你带他来这里的?”

    “属下遵命。”葛慎大气不敢出,双手呈上可怜的长剑,“侧堂是罗小娘子的寝屋。”

    “一个两个都背叛我,还给他们留着做什么?”洛凛伸手狠狠拽了一把丁香,花树摇摇晃晃不堪承受,哆嗦着落了许多细碎的花瓣。

    “是。”葛慎雷厉风行,立刻叫人搬了家具要往门外扔。

    洛凛靠在柱子上,捏了捏眉心,葛慎以为他要像从前一样吩咐制止,却不曾想这些有人定期清洗的家具,这一次真的被丢出了府门。

    “反正也不会来。”

    葛慎见他身形瘦削,高喊道:“主上要用餐么?”

    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否定。

    手下不满地低声抱怨:“这些东西搬来搬去,真不知道主上到底要做什么?”

    同伴提醒他谨言慎行:“照吩咐办事就好。”

    葛慎走过来替他们搭把手,那人更喋喋不休了:“咱们好歹是禁军呢,来了不是守卫王府,居然是搬东西……”

    “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葛慎拉住他,“把这个床榻留下。”

    “将军,主上吩咐了要扔掉,咱们不……”

    他看了眼洛凛离开的地方,压低声音:“这是主上妹妹的床榻,要留着,到时若主上施压,只管报出我姓名。”

    “哪有什么妹妹?”那人还在嘟囔,“连主上都是一副死了媳妇的样子……”

    “你说什么?”葛慎给了他一鞭子,“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舌头。”

    那人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屁颠屁蛋把床榻移到后院了。

    葛慎去了厨房:“吃了么?”

    厨娘毕恭毕敬摇摇头:“和从前一样,只喝了半碗汤。”

    这是尚书府的第十一位厨娘了,之前的厨娘全都消失不见,不知是被驱逐出府还是……

    想到这里,厨娘哆嗦着抱着他的脚:“求大人开恩,小的实在没有侍奉大人的福气,所烹饭食恐伤了大人尊体,求大人放小……”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一道白光,趴下地上双眼不甘地瞪大,一命呜呼。

    “处理干净。”他一声令下,两名黑衣人神出鬼灭将厨娘拖出,溅血的灶台马上被清理干净,没有一丝破绽。

    他跪在洛凛门外,不多时里面传来他的声音:“进来。”

    葛慎从板子上起来,门外的板子是专门设计的,里层遍布锯齿,上面是厚厚的柔软丝帛,跪的人膝盖酸软剧痛难忍。

    “处理了?”

    他示意葛慎坐在椅子上,后者如临大敌五体投地:“请主上明示。”

    洛凛无聊地掏了掏耳朵:“叫你坐你就坐着。”

    看样子是不会起来了。

    “你去找个汴梁当地的厨子,不要厨艺一绝的,勉勉强强就可以。”

    葛慎不明所以抬头。

    “去把树下埋的梅子酒挖出来,我们喝一杯。”

    洛凛慢慢踱步到庭院中,毫无顾忌坐在湿润的泥土上。

    葛慎小心翼翼给他倒了一碗酒。

    “给你自己也倒一杯。”

    碰杯的声音清脆响亮,酸涩香醇的梅子酒入肠,洛凛发出一声喟叹。

    “好!”

    葛慎觑着他的神色:“主上不嫌弃就好。”

    洛凛自己有一盅泡了许多年的梅子酒,那天心血来潮开封了,刚饮一口就勃然大怒,紫红的梅子酒洒了一地,他当时对着丁香树乱砍一气,嘴里念念有词:“凭什么我酿不出来!”

    他自己出了气,望着满地狼藉,命令他来清洗梅子酿酒,如今正是启封的时候。

    自己做的比他好,洛凛搞不好会一气之下杀了他。

    夏日的薄衫紧紧贴着后背,洛凛疑惑:“你怎么出这么多汗?”随后自言自语,“夏日暑气重,多汗很正常,很正常……”

    “为什么我就酿不出来呢?”

    这一句好像给葛慎判定了生死,洛凛慢慢凑近他,笑出了声:“我知道了,你有秘密不告诉我。”

    葛慎的心跳好像停了一拍,瞳孔皱缩,额头磕在泥土上发出咚咚声:“属下不敢欺瞒主上!”

    “我知道你没有,起来吧。”他手肘撑在身后,惬意地喝着酒。

    他一动不敢动,五指深深陷入泥土:“属下留下了罗小娘子的床榻!”

    洛凛怔了一瞬,又饮了一口,声音有些嘶哑,轻轻嗯了一声。

    葛慎不明白他的意思,磕了许久不见动静,这才哆哆嗦嗦直起身子。洛凛的衣服扔的满地都是,衣服的尽头是冷泉,他靠在石壁旁,闭着眼饮酒。

    听到静不可察的脚步声,洛凛睁开了双眼,有些迷茫:“我是不是做错了?”

    洛凛居然醉了。

    他在番地的部落里整日喝着烈酒尚且千杯不醉,居然被他的梅子酒放倒了。

    “主上是指什么?”葛慎怀里抱着脏衣服,很快有人给他送来干净的衣裳。

    “我们不该来汴梁的。”他滑入冷泉中央,冰冷的泉水灌满了整个人,世界的声音都雾蒙蒙的。

    “主上的决定从没有出错过。”他将素色内衫整齐放在台子上,静静站在一旁垂着头。

    “那为什么……”他咕噜了几口水,坐在冷泉中央,水流哗啦啦的,“熹儿和霜霜都走了?”

    葛慎在低矮的丁香里分外显眼,他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

    “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他呛了一口水,打翻了梅子酒,“祝熹不愿意跟着我离开,我根本不在乎,他会知道自己错了,这是迟早的事。只要有罗虔……只要罗虔在我手里,他就不敢不来,他放不下霜霜的。”紫红的酒液在清冽泉水中慢慢扩散,“可是,为什么霜霜也要背弃我?难道是我对她不够好么?我帮她杀了仇敌,我让她和岑弈相见,你看,他们如今都要成婚了,这样她还不满意么?”

    他一下子从冷泉中站起来,信手拽过内衫裹在身上。

    “去把罗虔给我找回来。”

    罗虔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日日和岑弈黏在一起。在她的严刑逼供下,岑弈终于承认那根本不是所谓的老宅。

    “我早早就买下了这座宅子。”

    院内种满了杏花,树下坠着悬空的藤椅,罗虔在他怀里,好像一场美梦。

    罗虔总担心藤椅不结束,紧紧靠在他胸膛很安分。

    岑弈摸了摸她毛毛躁躁的头发:“头发真扎人。”

    罗虔不爱听这话,翻了个白眼,嚷嚷着要下来。

    岑弈紧贴她的嘴唇:“好吧,嘴不扎人就行了。”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会来永州,就在这儿等着我呢?”她的唇花了颜色,在他面前站定,弯着腰展颜一笑。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岑弈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

    他轻轻抱住罗虔的纤腰,低沉沙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大哥。”

    罗虔心里有些不好受,故作轻松:“那怎么买的这样偏僻,这里离永州府有段路。”

    “你猜呀。”他抬起头,眼睛润透清亮,罗虔哑口无言。

    还能是因为什么?

    他们尚且在冷战,若是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恶语相向是免不了的。

    “不。”岑弈出声打断了她,“我宁愿你打我骂我,我最怕你不理我,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讲。”

    岑弈总是想起目的不纯接近罗虔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他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给大哥和父亲看看。大哥对洛凛有过疑心,岑弈伺机而动,故意和她牵扯不清,互相试探。

    罗虔的厌恶和麻木太过刺眼,仿佛蔑视蝼蚁般的冷漠,何人何事都无法激起她的兴趣,只有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岑弈不敢想,如果他没有因为大哥和她产生矛盾,如果他没有喜欢上她……

    “那我就会孤独终老的。”罗虔蹲下身来,捧着他的脸,“幸好……”

    “幸好,幸好我们要成婚了。”他慢慢扬起嘴角,在她手心里笑靥如花。

    “你若是不遇到我,指不定要祸害多少姑娘。”罗虔碰了碰他的鼻子,“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后年的春天。”岑弈抵着她的额头,“将军我是没可能了,至少要是个副将军,我想让大哥安安心心把你托付给我。”

    “后年……”

    岑弈坐不住了:“是,是不是太晚了?”

    罗虔笑着摇头:“这段时间不算太平,哥哥势必返京,我们也要去扬州,不适合成婚,还是等之后安稳一些再谈为好,后年很合适呢……春天,春天……就选在我的生辰好不好?”

    岑弈嗯了一声:“一切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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