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节奏感的打击乐伴随着许安的魔音贯耳,堪称世间酷刑。

    那一刻,芈渡忽然觉得自己感染了晕傻子综合症。

    门外敲击声不停,大有她什么时候回应他就什么时候消停之势。芈渡沉痛静默许久,站起来攥住门把手,动作迅疾地往内一拉——

    趴在门板上纵情高歌的许安猛然间失去依靠,一个前滚翻直接流畅摔进了芈渡的客房里。

    后者把门关上,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趴在地板上的不规则物体,眼中带着叵测的光。

    旋即,芈渡冲他和蔼可亲地笑了笑:“许郎中,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许安很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芈渡:“姑娘,冒犯了。”

    芈渡:“……”

    你哐哐敲我门的时候是挺冒犯的。

    许安拿衣袖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虚弱道:“我从小就怕蟑螂,实在对不住。不知姑娘这屋可否收留我一小会儿……”

    芈渡哈哈一笑:“公子这是什么话,你都进来了,我还能把你撵出去不成?”

    许安喜出望外:“真的吗,那太好了!”

    他乖乖地挪到窗边凳子上坐下,与芈渡保持一个绅士的社交距离,并往窗外探头探脑地望。

    然后,他看见了草丛里躺着的小香炉。

    许安眨了眨眼,回头略感不解地问芈渡:“姑娘,你怎么把人家的香炉扔出去了,这样是不是不太道德?”

    “不太道德?”

    芈渡紧紧盯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既然如此,我也想问问许公子,为何身上没有客栈的香料味呢?”

    “!”

    这句话,就好像打开了许安身上的什么机关。

    他跳起来双手抱臂,竟然露出了自豪无比的神情。

    “我是什么人!我可是许安许郎中!”他骄傲地一仰头,其视觉效果相当引人注目,“这家店这么黑,我一早就想到它说不定会额外收费!你看那香炉香料那么贵,万一到时候让我报销怎么办!我干脆就给那炉子熄了,省得老板找我麻烦!”

    芈渡:“……”

    芈渡:“你们医馆……工资不高吧。”

    许安疑惑地看着她:“工资?工资是什么?”

    芈渡移开眼神:“……没什么。”

    *

    有了许安,芈渡这追忆往事是追忆不成了。

    两人坐在屋里干熬到晚上,还下楼吃了顿晚饭。

    客栈的饭算不上精致,能填饱肚子而已,肉菜也少。

    他们俩吃饭的时候,那客栈老板一直坐在柜台后盯着芈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目光太露骨也太刻意,连许安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许安压低声音:“他怎么一直看着你啊姑娘,会不会是……”

    芈渡沉沉抬眼:“是什么?”

    “他会不会看上你了!”

    芈渡:“……”

    芈渡宠溺一笑:“不怪你,一边玩去吧。”

    吃完饭结账时,客栈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座村庄没有掌灯的习惯,一到夜幕降临时就是黑沉沉的颜色。

    透过最后一丝没入山峦中的暮光,芈渡听见了客栈外有摇晃铃铛的声音响起。

    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穿过各街各巷,路过每一户家庭的门口。

    诡异而清脆的铃铛声,响彻整个村庄。

    许安听着听着,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这铃铛声,也太瘆人了点吧。”

    “这就是我们村的习俗,”客栈老板笑着露出一口密密的白牙,笑容阴森,“晚上还有更吓人的呢。公子若是害怕,入夜可就千万别出游了。”

    许安警惕地看了老板一眼,小心翼翼后退半步。

    待到铃声彻底消失时,夜色也降下了宽大帷幕。村庄里多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阴森诡异感,仿佛被墨水浸得透骨,光是看就足以让人心悸。

    趁许安解手之时,姗姗来迟的小白龙顺着客房窗户缝飞了进来,熟练自然地盘在芈渡肩膀上,告知它今日的所见所闻。

    “村子北边确实有一片山坡,平时没什么人去,被木栏杆封着,”它伏在芈渡耳朵边,小声说道,“虽然是片荒山坡,坡上却半只动物也无,连飞禽野兔都看不见。而且那边似乎有一股很奇怪的波动,我不喜欢。”

    “这里的动物也不好吃,一股子腐臭味,”小白龙嘟囔着抱怨,“快点解决快点回蓬莱宗吧,还是一念峰上的动物比较好吃。”

    芈渡:“……你知道一念峰上的灵兽,其实是弟子们放生的吗。”

    小白龙哈了一声:“那怎么了,兔子在我面前跑,我不抓来吃还算龙吗!”

    芈渡:“……”

    终于换成她对小白龙翻白眼了。

    村庄迷蒙在浓重夜色里,放眼望去,这间客房里的光竟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而黑暗中唯一的光,既有可能是指引——

    亦可能是吸引危险的诱饵。

    *

    事实上,在修仙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来,芈渡早已不再是刚穿过来的懵懂小白。

    论杀伐,她屠过的魔不比任何一方大能少。

    鲜血黄昏,冰封剑山,残缺身躯与扭曲的骨骼,生离死别的哭泣与呼唤,芈渡都见过。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情感到惊异。

    可今天,芈渡终于明白。

    有些话,不能说得那么绝。

    毕竟大半夜在诡异山村提着铲子爬荒山准备刨人家坟,实在是太炸裂了。

    炸裂到连脸皮厚如她,都不仅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到底是她精神病。

    还是许安精神病。

    眼看着芈渡都在这段行程中深深自闭,许安却毫无愧疚或心虚之意,甚至更加生龙活虎,精神万分。

    他扛着锄头健步如飞,一边哼歌一边激动地催促芈渡走快点,就好像此行的终点不是什么乱葬岗,而是某家新开的美食城游乐园。

    当然,修仙界没有美食城,也没有游乐园就是了。

    芈渡恨不得给许安塞到路边草丛里,让他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一下。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因为小白龙说的没错,这座山死寂得实在有些古怪。

    听不见蝉鸣,也听不见鸟儿嬉闹之声,周围除了风声就是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更为诡异环境增添了几分恐怖片般的气氛。

    芈渡轻嗅空气里飘散来的泥土气息,发觉那潮湿气息中混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称不上令人作呕,但如同腐烂瓜果般粘腻发酸。

    这种味道,对芈渡来说并不陌生。

    那是象征死亡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座荒山确实是座乱葬岗。

    只是两人一龙在荒山上兜兜转转好半天,许安扛着锄头在各处挖了不下数十个坑,愣是半点坟地的影子都看不见。山上除了丛生的树木就是杂草,隐隐绰绰宛如鬼影。

    这下子,连许安心里都有点打怵了。

    “我听说,山上有些精怪就喜欢半夜戏弄行人,”他提着巨大的锄头,颤颤巍巍地看向芈渡,“咱们,咱们会不会遇到鬼打墙了?”

    芈渡:“不会。”

    许安迟疑且惊恐:“可要万一……”

    趴在芈渡衣领子里的小白龙原本昏昏欲睡,听了此话没忍住爬起来翻了个白眼。

    鬼打墙?

    哪来的鬼敢打芈渡的墙?那不纯纯找死吗?

    当事人芈渡却并未做出嗤之以鼻的神色,只是摸着下巴,似乎在沉思什么:“……是啊,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乱葬岗的入口。”

    明明整座荒山都快被他们找遍了。

    明明那股腐败的气息就近在咫尺。

    想到这里,芈渡朝着面前黑暗之处,缓缓摊开了手心。

    她手心里有点点荧光四散而出,裹挟着温热的气息,顷刻间便驱散了周围阴冷漆黑的气氛。

    一瞬间,如同落于人间的星子,照得两人身边明亮又梦幻。

    许安没看见芈渡的小动作,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景色,惊叹道:“哇,这是……这是从哪里飞过来的萤火虫?好漂亮!”

    芈渡得意地笑了笑,随即指尖微动一下。

    这些萤火迅速排列成一片,自动朝着某个方向指引而去。

    两人跟在萤火虫屁股后面一路前行,刚刚难挨的漆黑山路现在好像也不再坎坷。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许安左顾右盼几秒,忽然惊讶出声:“刚才咱们好像没看见过这条路……”

    他们刚刚把整座山头都逛了几遍,不可能有漏掉的地方。

    但许安也很确信,他们从未来过这条山路。

    萤火指引出来的这条路,就好像传说中的秘密山洞,只会在特定时间出现。

    芈渡笑了笑:“是啊,咱们当然没来过这里。”

    因为这座山,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山。

    不知是谁在此布置了能混淆视听的法阵,封闭了荒山坡真正的通道与入口。刚刚她和许安看见的,都只是灵力特意布置出的幻象。

    山上没有鸟鸣也没有蝉声,因为幻象无法模拟生命,无法创造生灵。

    而且这幻象布置得刁钻毒辣,若是凡人贸然闯入此地,根本无法勘破这层幻象。

    无法勘破,就意味着将要在此兜转徘徊,不可离开。

    直至干渴难耐,力竭而死。

    “巫蛊一族最擅长布置幻术,且热衷于草菅人命。将凡人困于幻境疲劳致死,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芈渡低声喃喃,不知是在跟白龙说,还是在跟自己说,“不枉我接连得罪阿醇几次,这一趟果然另有收获。”

    说着,她抬头看向前方被萤火照亮的道路,眼中光亮比萤火之光更炙热。

    如果她没猜错。

    这里,才是迁野村真正的禁地。

    ——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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