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他听过许多次,但从来没有成为被指向的那一个,如今才发现简单组成的几个字是多么可怕……

    李欢隆传达过来的意思与他之前作为旁观者所感受到的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此番面对的是自己,纵使也猜到了这个后果,却没曾做出了万全的准备。

    他还是曲了身子,肃然地朝向皇上,面无神色,恭敬一拜。

    如果说他是最懂皇上的人,那么在戏剧官场的过往里,李欢隆也算是成为他伯乐,教给他如何将这碗饭端正地捧在手上,即使面前有几千头饿狼抢食,也依旧守得一碗足。

    无法否定的是,李欢隆对他确实有知遇之恩,但几天以来,从付实之死开始,他就在想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为了大瑞国运绵长还是为了天子一个人的福祉?

    如果是后者,那么该由谁来承担起大瑞和百姓的安危,由谁做起这方国土的顶梁柱,是李欢隆吗。

    或许以前是。

    宰相在百官的注视下挺正身板,背上红黄色的光一下子窜到头顶上,眉毛变成了金色。

    “徐太医秉性内敛,汗北王此番大加宣传着实不妥,有扰了他老人家的清净啊。”看不过去的大臣说。

    “您说这话实属不对,人都往西方极乐去了,还会打扰哪门子的清净。”他并不归从谁的帮派,完全是觉得质疑此事很是荒谬,有条有理地说道 ,“再说了,此举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民间建造庙宇,好名传颂,你也不看那是为了谁。”一甩肩袖,满堂的胡言乱语。

    “那根本是小题大做,你,你也是同党!”对峙的大臣开始指指点点,胡言乱语,似乎要在行动上替自己争一口气,气贯两耳,满脸绯红。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逮着谁就开始乱骂,何不说这皇天后土!”被气到的大臣也开始回击,双指已经快要触碰到他的脑门,历来被说是中正的人,怎么会受得了如此妄加之词!

    更多犀利的骂声之后,文人的风骨被丢掷在地上,随意踩踏,不带脏话之词更甚于脏话,不管谁是谁非,都要争下这一口气。

    于是场上的百官开始维护自己所在的那一帮派,一边是以皇上为首,一边则以汗北王为首或者处于中立之人,开始翻阅几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从建国到现在,从幼时到年长,搜索最有说服力的言辞替自己开脱,找到最有舆论的事例给对方加罪。

    局面乱作一团,连插话的份儿都需得喊一声才能说出,那些一旁的侍女太监也是听得蹙眉。

    别看现在争吵如此激烈,实际上到夕阳落日,万物重新回归寂寥的时候也不见得可以辩出个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每天上演的不过是大瑞最常见的争吵,由此增加更深的仇恨,好为每一个帮派服务,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权谋者的诡计。

    除开场上那些看戏的,争吵的,最安静镇定的就只有三个人,李欢隆,汗北王和宰相,但只是不说话而已,实则都在观察谁才是自己的人,可以游说谁成为自己的人。

    争吵的开端由皇上决定,结尾也必须由最具权威的人决定。

    李欢隆一心安在汗北王和宰相身上,对朝堂上的争吵早已司空见惯,但聒噪的声音还是闹得他头痛。双手捏搓着眉头,岁月带来的年老之感印记在脸上,横跨在额头的皱纹清晰可辨。

    他四十岁开拓大瑞江山,守了几十年。从一个午夜打更人变成了一国之王,坐上了无数人拜首拥簇的宝座,还掌握他人的前途与命运,上天给恩赐,当真是前所未有。

    要是放在几十年之前,此高位他是想都不敢想,没有读过诗书,家族世代都是打更人,跟别提结交什么高官厚禄之人,要是命运的齿轮没有发生调转的话,兴许此刻他李欢隆不知成为了哪一方土地的尘埃了。

    但穷困不没天皇贵胄之志,他不甘只做一个黑夜里呼喊点灯之人,真正要做的是照亮尘世昏暗的烛光,以李欢隆之名,建造史上最伟大的国家。

    在那个乱世里,谁也不相信一个打更之人会有什么出色特别之处,这片土地的上一任领袖也是如此认为。但有些人生来就不会顺从,他所信奉的是有志者事竟成,而非安安分分任人践踏,任岁月蹉跎。

    他敢想,也敢做,以薄弱的力量对抗千军万马,钢铁般的意志和真诚的眼神换来了无数人追随,成功的苗头开始燃烧。

    但似乎命运还要与他开个玩笑,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卷走最信任的士兵和将领,一切又回归原始,而这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不好笑的玩笑打击了这个原本满满抱负之人,生来的悲哀,即使是后天努力也很难补全。

    这是李欢隆习得的第一个道理。

    英雄之志本就会遭受无数次检验,他往昔是最诚恳守则的打更人,今后是最勇猛无畏的反抗者,所附加的一切痛苦都不应该成为自己停滞的理由。

    如今所受的种种背叛和冷落,都将警醒他如若真的成为了帝王,该重任哪些人,该如何经营家国,才会使得回报对得起付出。

    许是上天眷顾可怜人,他做到了。

    聪明的人不会失败很多次,勇敢的人不会用借口遮掩野心。

    李欢隆的目标,一直都是开创一个伟大的帝国。

    相比很多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时代胜利者来说,他极具历史的穿透性,一旦让他抓到了机会,便会一往无前。

    所以为大瑞牺牲的那些人,并没有死得冤枉,至少在李欢隆看来是如此。他们都一样,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是秉持不一样的立场,都在为这个伟大的国家作奉献。

    但他不会饲养一个无用的人,更加不会留下一个对大瑞发起挑战的人。付实是如此,徐卿之也是如此。

    他们都死得其所。

    一个生机勃勃的朝代,争辩是最能体现热闹的方式之一。

    那些逞口舌之快的大臣渐漫得平息了下来,最终的道理胜利不是最关键,这都是做给主子看的,只要主子看得爽,那便好。

    如今的李欢隆对臣子们放宽了要求,只要好好守住一亩三分地,不惹是生非,便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偶尔处理个出头之鸟,也是为告诫一下。

    如今花甲之年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锐气。

    李欢隆见他们不再争吵,睁开迷糊的眼睛,爬满斑点的手托着下巴,一股讥讽之意,“不吵了?”

    场上剩余的碎碎不忿声音随即偃旗息鼓,大臣们脸上的红润还没消解下去,每人敢应答。

    他哀叹了一声,带些薄怒,“朕叫你们来不是来吵架的,宰相作为碗臣表率,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说吗。”问得还是刚才的内容。

    注意力还放到宰相身上,无论大臣们争吵什么话题,最终还是有他来结尾。这也是为何百官们敢在朝堂上肆无忌惮争辩的原因。

    但看皇上此番神色,明显是对自己不满了。

    势必要在主子和汗北王身上做个抉择。

    宰相把刚刚听到的各种言辞赶出脑海,留个清净。

    “大臣们说得不无道理,各有可取之处。”他还是一如既往守得住耐心。

    皇上知道他在周旋,想来是支持汗北王的做法,但又不敢反抗自己的原因。

    可是啊宰相,朕可不是任由你戏耍的对象,我既是培养了你,当然是另有所想。我要你绝对的忠诚,要是胆敢背叛我,那便是与徐卿之一样的下场。

    无声的训话毫无意外地传到了宰相的耳朵,两人心灵之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交合。

    众人看着宰相,都在等待着他会如何作答。

    被投掷到高堂的火光,是比朝阳更能引人注意的东西,他是躲不过了。

    “臣,也认为汗北王所作的并无不妥。徐太医医德当属大瑞第一,且为人老实温厚,离开京城几十年,却没有忘记圣上所教念的爱民本心,更是把此乐善好施之举带到了民间,据臣所知,徐太医共计帮助了几万病人,无论年少贫富,分文不收,皆是为人所谋之原因。”

    “汗北王也非神人,要不是以徐太医良善作为基础,即便是有意宣传也不会引起如此大的效仿和崇敬,就像皇上贤君圣明,早已深入人心。”

    如此赤诚有舒服的话,让各位连连点头感叹,不禁想到自己刚刚那番毫无文人身份的争吵,真的是贻笑大方。

    皇上作为最懂宰相的人,虽对他的摇摆抱有不满,但不得不说,他真的是一个真诚到骨子的人,明知道自己最想听到的是什么,却一字不说。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他对宰相恨不起,反倒是越加爱惜,相比付实,宰相幸运很多,也愚笨很多。

    “嗯。”李欢隆承认此话不错。

    抬眉望一眼恭敬地站立在中央的宰相,发问尚未结束。

    “宰相说得也自有道理,可是汗北王有意引起舆论在先,那此番过错,该如何处置?”

    聪明的大臣早已猜想到,徐卿之不过幌子,真正的用意在汗北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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