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午休,我把交齐的资料表放在老师桌上,准备离开办公室时,隔壁班班主任叫住我,笑得略显勉强。我忍住不翻白眼,用脚趾头猜都知道和千切有关,于是花了半分钟听他说明,然后我再用一分钟解释。

    我反复安抚,说您放心,放一万个心。千切只是郁闷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踢球,思想没有滑坡,更不可能背着人干蠢事。

    虽然他试着拿订书机打耳洞这件事很蠢,那天我给他送西瓜给撞见了。

    刚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我就隐约听到里边的人小声议论。天才陨落啊,青梅竹马啊,性格互补啊……

    这帮人脑子里不是进了乌龙球就是掺了植脂末。我心想,一边撇嘴。

    走过转角,还没完全靠近千切班级的教室,正在走廊闲聊的学生就揶揄——

    “青梅小姐飒爽登场~”

    “哎呀讨厌,又带了新口味的狗粮吗?”

    ……

    你们脑子也不对劲。我心里否定,但还是露出友好的表情,“千切这会儿是不是不在?”

    “不在。你猜得好准。”

    “女人的第六感。”

    他们调侃得起劲。又有一个男生撩起染成亚麻白金的头发,声音故意压低,“‘如果她来找我的话,就说我在老地方。’他好像说了这样的话。”

    “千切哪里说过这种话?”路过的女生白他一眼,直接拆穿,“你油不油啊?”说完,她抬脚踹他屁股。

    “反正千切这会儿不在,多半在天台。”有人给我意见。

    “谢谢。”我点点头,径直朝楼梯走去,然后又听见身后一阵喧闹。他们好无聊,居然开设赌局,赌我和千切会在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后从天台下来,一前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

    我忍不住停下来,朝他们望去,“我和千切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人大声说道,又笑得很假。

    等我再走远些,这帮人直接唱了起来,什么爱在心口难开。真是见鬼。

    我都懒得骂了,揉揉太阳穴,踩在去天台的阶梯上。这段路走过太多次,闭着眼睛也可以门前站定,准确无误,接着敲三下。再握住把手,缓缓拉开,适应变得明亮的光线。

    这次千切没有在哪处建筑阴影里打盹,也没有叼着吸管看杂志。他站在正前方的铁丝网前,背对我。漂亮的红发在阳光中镀上光晕,充满野性和鲜艳的气息。这个背影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他摆出什么站姿都显得赏心悦目。

    不过千切的正反侧面,上上下下各种方向都我看了太多遍,连同那张被称赞为三百年难见的盛世美颜。

    千切本人也不谦虚,他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但鄙夷三百年这种说法。可见我们生在一个见识狭隘的国家,古代史料有多能夸张吹水,他这张脸就能被赋予多大的光圈。

    总之说我看腻了千切也行,用早已习惯去解释也没错。我面对他,就像海里的沉船那样平静,对谈不多,打个照面就匆匆离去。或许就是因为异于其他女生的表现,周围人认为我对千切怀着写作高冷、读作傲娇的情愫。

    至于千切,他还真配合,也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说,我怎么想他又管不着。

    但想想他这么做是对的。这种事,越解释就越洗不清嫌疑。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反正他们口中的“狗粮”都是自找麻烦的臆想,酸到牙了都是活该。

    理清情绪,我朝千切走近。

    “嘿。”我招呼道。

    他侧头看过来,“嗯。”

    然后我们并肩站在一起。入秋后,天气开始变凉快,学校的梧桐开始掉叶子,风中零星飘落几片暗黄色。但操场上的人不管,还是一样热火朝天地跑着闹着。

    所有人都知道千切折了腿,伤了膝盖,他不再是跑着闹着的其中一个。别人看他,他看别人,没有寒暄,没有安慰。每天流动在学校里的成百上千,人人都是陌生。

    我说:“你班主任又找我问话了,老样子。”

    “嗯。”千切闭着嘴发声,声音沉闷,

    “今天要去社团吗?”

    “……”

    千切没有立即回答,可是他眼神闪烁。真实总是会在一个人挣扎时出现。他还是喜欢踢球的。

    “算了,今天我早退。”他却这么说。

    我也可以理解他打临时改主意,不过我还是用力拍他后背,“今晚我家没人,陪我去外面吃一顿吧,我请客。表现得开心点,如果不这样,我会举报你。”

    “你举报我,找谁举报?”

    “我去问我钱包的意见,它要是不待见你,你就进了我的饭搭子黑名单。”

    “……”

    千切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但我确实看见一些滑稽的神采慢慢地浮现在他脸上。

    这家伙受伤后一直这副模样,连该放声大笑的时候都要收敛。所以要是任由他独自沉默,他会像过期的面包那样发霉吧。于是我问,要不要往鳄间兄弟鞋柜里放点什么当做晚饭的前菜?

    “你疯了。”他迅速反驳,警告地看着我,“别插手,我会想办法对付他们的。”

    “你最好有办法。”

    我耸耸肩,招呼千切一起下楼。既然某些人想吃狗粮,就让他们吃个够。我得意地想着,浑然不知自己无意握住了千切的手。

    他没有吭声。直到我被一阵起哄声惊醒,才发现他回握了,很紧很紧。这一刻,我怔愣地看着他,突然间失去声音。

    **

    第二天中午,我照例收到那位班主任的“特别委托”,到天台找千切。昨天那件事我不想在意,心想他和我想法是一样的,不甘示弱,故意整蛊。

    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会很混乱。

    深呼吸几次,我推开眼前的门。今天,千切没有站在铁丝网前观望操场上的人影。我微微一愣,背起手在天台漫步,一边找。不一会儿,我看见他在背光处靠着墙打盹。从前意气风发,现在会被阴郁情绪缓慢纠缠的双眼闭着。睫毛细长,柔软地盖处小片肌肤。

    我蹲在旁边,安静地看千切。梧桐叶子飘到天台,落下来又还在风中微微晃动着上升。细微声响中我听见千切发出咕哝声音,喉咙里闷着被打搅的不满。

    轻轻捏住他唇瓣,往外拉,我试图帮他打开一道缝隙。

    而这张形状漂亮的嘴唇始终闭合着。这个忙,或者说这个游戏不可以一直玩下去。我悻悻作罢,又把视线落在别处。

    他双腿肯定没有从前那么强健发达了,但臂膀还是匀称好看的,不护在胸前,不设防备,放松地垂在身体两侧。因为皮肤白皙,可以清楚看到内里交错的紫青色血络。好看的十指自然微蜷,浅粉的指甲淡淡泛起光彩。

    这样的千切让我放心又不放心。我不止一次想摇醒他,对他说在梦里踢球一点都不过瘾。

    “我以为你对我的脸失去兴趣了。”

    忽的,他嘴唇嚅动起来。

    我愕然看他慢慢睁开眼睛,双眼皮的深痕随眼睑眨动时而明显、时而淡化。

    “……”

    我心里抱怨他装睡,一边抬手揪他细软的红色发丝。

    “如果我对你的脸感兴趣了,那我要成为人类史上数一数二的疯狂科学家了。”

    “会很疯狂吗,就像立志要把人类平均寿命提高到150 岁?”

    “谁的青春能持续150年,老妖怪。”我从容地泼冷水,掖着裙角在他旁边坐下,“我刚碰见鳄间兄弟了,老样子,两个人唱双簧,很搞笑。”

    “他们找你麻烦了?”

    “也不算,但我走的时候他们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唉,你呀。”

    千切缓慢摇头,没拒绝我我带来的笑料,又说,“你今天看上去气色不好。”

    “生理期。”

    “这样啊。”他眨眨眼,“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在熬夜,我前天起夜喝水就看见一点过了你还没关灯睡觉。”

    “其实我睡了,就是忘了关灯。”

    “你不关灯睡得踏实吗,皮肤和头发会变粗糙的。”

    “知道了知道了,晚上吃过饭我上你这里蹭几张面膜总行吧?”

    “可是可以,但下不为例。你最好记得这个教训。”

    “遵命遵命。”

    我举双手表示顺从。这个游戏我是可以一直玩下去的。而面对我心不在焉的惯犯行为,千切也没戳穿。这时我觉得我们是全世界最好的青梅竹马。

    “你这性格真好。”他忽地说,眼神像一小束月光,看我就像在看遥远的事物。

    我惊异地看着他,知道他又无端陷入那种消沉的情绪里。只要他对足球没有彻底死心,时间就没法磨平一切。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做,明明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地了解他。

    “你说得让我很难为情。”我嘟哝,搔乱后脑勺的头发。

    世界暂时容不下他的梦想,我也不是他逃避的好地方。

    ——你要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我没问出口,突然感到深深的恐惧,然后一直沉默地和他四目相对。起码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样感觉不到孤独,不至于一个人眼前连同脑子里都一片空白。

    很多分钟过去,预备铃开始打响。

    千切没有急着站起来,他把脸靠过来,抵在我肩膀上。我呼吸到护发素清淡的香气,像小片花束扫过脸上。

    然后一言不发又十分默契地,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回教室。我以生理痛为由发短信让同桌给我请假。千切连理由都不找,反正班主任早就知道他正处于敏感低沉的低谷期。

    但千切破天荒主动说,答应我这只是暂时的。

    “周末有空吗?”他问。

    我点头,“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突然想出去走走。”

    “那就出去走走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你这人真是……”千切深叹一口气,把脸别开,“你让我感觉自己有些失败,从前都是我领着你的。”

    “礼尚往来。下次你再帮我出头吧。你是前锋,而且,”我凑过去捏他脸皮,“你顶着三百年难见的盛世美颜妄自菲薄些呢?”

    “唔,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学他们那样调侃我了。”

    “行吧。”我松开手,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现在暂时是我在领头。”

    “对,暂时。”

    千切重复我的话,一边微垂着浓密的睫羽。偶尔抬头看过来,目光又很快错开,表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回以耐心的等待。一贯如此。

    又过一阵,他终于开口,没有再移开视线,看着我说:“第一,我暂时被你抢了风头。第二,你要把周末时间空出来,我们出去走走。”

    “好,没有问题。”

    我举起手,他看一眼,咕哝一声真幼稚。这么不情不愿,但他还是和我击掌。

    这就算约定好了。

    啪一声脆响后,他迅速垂下手,又抿着嘴唇,表情不自在的模样。好像在耿耿于怀,但很快就暴露是因为心情变好,但又想忍住不笑出声音。

    那就不发出声音吧,只是把嘴角扬起。

    于是在这一刻,我在耗尽许多时间和口舌后,终于看见他如释怀般弯起了眉眼,醺然地沉浸在翘课的刺激,午后缓缓流动的阳光。这样简单原始的快乐,叛逆的,俗气的,又失而复得。

    梧桐叶子仍在风中扑簌作响。

    我歪着头看千切,心想现在要是春天该多好,樱花粉红的花瓣被吹得沸沸扬扬,飘落在他头发上,肩膀上。笑脸都被浓烈的亮色充满,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

    这种猛烈的想象能把人吞没,我迟缓地收敛了目光。有一个瞬间,我心脏没有跳动,也许是错觉,再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在阳光下发亮,似乎清澈的红宝石。

    “你怎么啦?”他手指轻轻碰我的脸,拈起一根飘到嘴边的发丝。

    随着起伏不定的心跳,我沉默地摇头,深深呼吸,直到可以发出声音。

    “我祈祷这周末的作业不会太多。”

    但再多也能做完。我对自己说,其实我认真起来比想象中的效率还高。

    “我可以做枪手。”千切笑了笑,嘴唇上的淡色反光很是明媚。他对我伸出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然后他拥抱我,是很轻柔的拥抱。并不觉得是鲁莽或强硬,很像一个温暖有力的堡垒。

    有人形容手是人类的双桨。人类就是凭着这样一双桨划离猿群,划进了新的世界。此刻,被千切双手圈入怀里的我,该为这份亲密而感到不胜惶恐,还是什么?

    我仰起脸,闭上眼睛靠在他肩膀上,深深沉溺在他的气息中。

    “我以为你会把我推开。”他说,悄然间抱得更紧了。

    我没有说话。不推开已经是一种回答。只是我不知道和他之间的界限,友爱和恋爱原来是混杂的吗?

    于是这一刻,我问,“如果我们接了吻,还能做回普通朋友。就像水流过了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千切稍微拉开距离,鲜艳的眼眸里仿佛火花火花,纯粹又炽热。

    “不能。”他笃定地反驳,我听到他喉咙里还有更多未发出的声音,一些情绪激动的气音。

    然后他真的吻了我,嘴唇像被晒过的花瓣,这样清香,有阳光的影子,风的气息,贴在嘴唇上又缓缓往上移动,覆盖在眼睛。这种满怀温柔的包裹会把我融化。

    可能他不希望我看见,这样我会从他脸上察觉到什么,这可能不是他希望呈现的。

    也可能,他这双嘴唇更适合用来接吻,而不是虚张开显得无力,又张开极力辩驳些什么。

    他不断吻我,就用这样简单的方式拿回主动权。我没有再纠结那种混杂着友爱和温情的情谊,因为我沉静下来,明白我喜欢上了这个人。

    从前那些形影不离的日子,牵过手,也拥抱过的日子,一起逛街,用两根吸管喝同一杯饮料……

    回忆像潮水一样轻轻涌动。整个校园仿佛也在午后酣睡,接受太阳柔软地抚摸。

    从在幼儿园第一次拼对对方名字开始到现在,好像用十几年的时间兜了个大圈子,但终于还是明白了。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喜欢,再次感受他花瓣一样的嘴唇触及我的面颊。我比闭上眼睛回应。

    这是我们成为恋人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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