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切】回头我的少年
1
今天是千切和他的老朋友约定聚会的日子。
听到千切已经求婚，他们起哄，要见“大小姐”的对象，也就是我。因为某些事，千切答应得很不情愿。按他的话讲，就是大发慈悲让他们看一眼，就一眼。
“要是他们对你说奇怪的话，直接怼过去，动手也行，不用管别的。”千切等待绿灯亮起，一下一下敲打方向盘。
哒、哒、哒。
我怀疑他此刻的心跳也这样节奏沉钝。
他从出门起就这副样子，像是去讨一笔讨了八百年都没讨回的烂账。可不让他去参加，他又要瞪大眼睛：为什么不去？
我觉得这男人幼稚，可爱，还留有中学时的影子。
“你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好？”我顺着话茬问道，继续拍街景。雨后的花树清润亮丽，看得心都绽放了。
“前锋只能有一个人，都在争。你觉得我们能和睦到哪儿去？”
“噫……”
我发出喝倒彩似的嘘声。
“称不上和睦，只能说是最佳损友，吃饭，吹逼，然后去球场上大闹一通。”
千切斜目瞄我，朱砂色的眼珠像烛火晃动的窗口。他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和在球场上飞驰时的模样一致。我看他的眼睛，觉得他好懂，于是继续笑，摸他耳发，绕在指间打转。
慢慢和他交换能量，把他眼里埋怨的情绪释放出来。
“昨天……”他浓长的睫毛微微垂下。
“嗯，昨天。”我接过他的欲言又止，“要不，下次亲热的时候把手机关机了？”
他明显脸红了，热度如水渗透。绿灯亮起，他拨开我的手，体温丝丝缕缕传过来。
“下次就这么办。”他转动方向盘。
我歪着头，看他眼睛里的神采，火焰般纯澈的能量。
我喜欢千切的其中一点，就是他不复杂，成年后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一会儿临时起意，一会儿又心意坚定，多棱镜似的善变又锐利。
在医学院念法医专业，看过、听过太多案件。有些案情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还好有千切豹马，我对活人，尤其是活着的男人还有热情。
我一时慷慨陈词。
“赞美这世上还有千切豹马，赞美千切豹马。”
“……你在干嘛？”
他声音里含混着羞赧。
但我和他各说东西，双手合十，“在想怎么和他们秀我的男朋友，千切门。”
“喂，你够啦。”他无语地笑，“还有，我们已经订过婚。”
车驶过一个巴士站台。我眼前一亮，叫出声。千切顺便望过去，“噢，是这里。”他也认出来，眼里有怀念之情。
“还好你那时候回头了。”我感激地说。
“嗯。”
千切承认。轻快音调在风中微微振动，飘到记忆深处。
**
我出生在这座城市，从未离开过，和以旅行与拍摄为乐趣的父母很不一样。我不像母亲那样精通裁缝和搭配。除了摄影，父亲还能做很多事：插花、种菜、粉刷、烘焙、电工、木工，甚至画□□人。
我家的冰箱贴都是父亲以母亲为原型画的□□人。有时她穿兔女郎装，有时穿洛丽塔，有时梳包子头搭配旗袍……
他们很乐意和我分享自己如何爱上对方，过程很简单。摄影爱好者在漫展外场遇见了Cosplay爱好者。她的娇小和元气双马尾一下子掳获他的心。
第一次听说，我笑话父亲是见色起意。他不回避，点头说她当时穿得是很清凉。没人能抗拒白色吊带袜和裙摆之间的绝对领域。
在桌下，母亲暗地踩他一脚，笑眯眯地不吭声。
等我上中学，懂了一些两性知识，父亲开始找我聊很时髦的话题。我认为这很时髦，因为班里一定没有谁的家里人会主动谈论纯与不纯、正常与异常的交往。父亲说这种界限本来就很模糊。他不吓唬我说“男人都是大野狼”这种话，却是认真分析，为什么人无论长到什么岁数都不会忘记子宫。
婴儿在羊水中漂浮的时候有了触感的觉知，周围充盈的感觉令他感到安全。子宫就是这样一个像是镇定舱似的空间。当人感到压力大，想要摆脱时，所谓做冥想瑜伽，去森林摄取负离子，这些逃进原始感觉的本质就是尽可能回归胎内状态。
——子宫是快乐的原点。
——女性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创造。
——你们的身体里藏有宇宙。
父亲对我这么说。
他既当我是女儿，也视我为另一个可贵，值得尊敬的生命一般。
我惊讶，不可言喻的迷茫。等渐渐明白，才发现他也如此伟大。他对母亲的喜爱之意，不是对一个镜头的简单欣赏。他完全抵达了肉眼和性别之外的境界，单纯的智慧，极为热烈。
这样的爱情接近于奢侈，连作为最有力证明的我，当我越是长大，就越难完整概括他到底有多珍贵，两个人到底有多般配。她又到底多么幸运。
有时不想呆在家里，嫉妒天底下真有命运般的结合。
经历过真实，就很难被虚幻的杂碎所诱惑。我到书店借阅青年漫画，获得的乐趣渐渐多于少女漫画。
上了中学，我再不看少女漫画，并采用一种忠于自我的方式以释放，以傲慢的青春叛逆。
我天不亮就出门，随便跳上一辆巴士，不限制下雨或下雪，没有特定路线和目的，在第一节课打铃前满城乱转。
有时被陌生的建筑吸引，在一个不熟悉的车站下车。有时催促我下车的仅仅是一棵开花的树，觉得漂亮，就驻足看很久。天际晨光颜色照耀过来，淡淡光斑，树丛中摇曳如同海面上的波纹。我想像鸟一样并肩站在树梢，叫声优美流畅。
之后，坐很多次巴士，我确认无疑想拍照，不按照固定的程序，也不学技巧，想拍什么拍什么。
父亲把旧相机给我，还有一箱胶卷。他不多问，知道我不喜欢。也许在很久以前，发生在上辈子也说不定，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轮回后我们的相处，即便在安静中发生也很有默契。他提前让我知道他会和我保持平视，不拘泥强权做一个大男子。
还有这样的男人吗？
质地澄澈的性情，从不在意社会对男性的要求与认同。
我可以遇见吗？
坐上巴士，我的内心是等待和困惑的混合体。下雨后的街道散发一股湿润的气味，寂静中有滴水和花树轻轻的呼吸声。吉野樱鲜明标志的颜色，气息渗人心脾。
镜头中的花瓣，落下的姿态如同飘浮，拥抱在浮光的怀里。我追逐这洁净并且跃动的花影，移动相机，向上，向上，再渐渐向右。
风和花的声息包裹着一颗红色头颅，轻轻抚摸这个人头顶发丝。这红色十分美丽，熠熠发光，细细碎碎拂过雪白的后颈。
我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上车，隔着一个座位坐在正前方。我感到惊艳，然后是谜一样深沉的安全感。我笃定这是一个男人，安全感来自他结实的肩膀，笔直的坐姿，来自他颜色所焕发出来的能量。
尽管这是我只见过一次的男子，我只看着他的背影。
我对准这颗端丽的头颅，盯着他后脑勺的发旋，按下快门。
咔嚓。
声音令我呼吸一滞，像是中途从梦里醒来。
接着他转过头，视线贯穿过我躯体和内心。我说不出话，发现他眼睛也是鲜明的红。他站起来，露出我不熟悉的制服样式。每一步，他走近我的时候，我都在声音和他明亮视线中意识到他滚烫的存在感。
“你在拍我吗？”
这一刻，我感觉他伸手捏住了我的心脏。
**
“然后呢，然后呢？”
饭桌上，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是叫蜂乐回吧，他的声音尤为响亮，配着一张娃娃脸，我有种谁把自家八卦弟弟带过来蹭饭的错觉。
也有人不急着问我，转头对千切勾肩搭背，“诶，你对女士这样凶，实在很不够绅士啊！”
“那是从前。”千切不耐烦挣脱，伸一只手把围在我旁边的蜂乐拽开。蜂乐嘟哝他好小气，周围人咯咯笑起来。
千切肤色白，耳尖红起来很明显。
我扫过他左手中指的戒指，也跟着笑起来。我眼神告诉千切，因为是从前的事，所以早就不介意。
“只有我觉得她很厉害吗，只看后脑勺就认出千切是男的。”
一头橘色头发的硬朗男子说道，是国神炼介。
“如果未婚夫女装，你还能认出来吗？”蜂乐回兴致勃勃地问。
说起女装，我立即想起什么。千切也一下子变了脸色。看他发烫的眼神，我心想我只要亮出手机里的私藏照，今天晚上就死定了。
“不是认不认得出的问题。”我顺势做出为难的表情，“千切虽然对保养头发和肌肤很有心得，其实很有男子气概。”
“像是一边扯领带一边壁咚你吗？像少女漫画那样。”
“很遗憾，蜂乐先生，千切现在的杀伤力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可怕。他会12种蝴蝶结的系法，也从不在意揉乱我的头发——我想摸的时候就摸，不行吗？——这样说完后就给我捋顺，再悄悄别上新买的发饰。”
“呜哇，听上去对心脏很不好的样子。”
“是的，在和千切交往之前，我也没想过自己的生活竟然能充实到这种地步。”
“呜哇！”蜂乐回非常配合地抱紧胳膊搓着，一副被秀到的模样，“好闪啊，你们这对现充！”
“对啊，我和她是现充。”似乎被我和蜂乐回的互动刺激到，千切也不收敛了，换一个豪放的坐姿，“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他的潜台词似乎是：不是你们非要我带她来的吗？
包厢陷入一阵冰冷的沉默。
但这冰冷却是薄薄的一层，下面滚滚火焰转眼间吞噬了安静。
“可恶的大小姐！”一口鲨鱼牙的男人大力拍桌。
像信号弹一样，大家都开始了对千切的口头讨伐。我有幸听到了一些他还未对我说起过的青春旧事。
“蓝色监狱的各位。”我找准时机拍两下手，让他们把目光转过来，但我可不是为了帮千切解围。点开LINE，我邀请道，“请和我来交换邮件地址。”
“你想干什么？”千切警觉地瞪我。
“想了解蓝色监狱限定版的千切豹马，更多更多。”
蜂乐回在千切还怔愣时迅速动手，“OK，交给我吧。”添加成功。他开心地眨眼，“还有婚礼一定记得邀请我！”
接着是国神炼介，还有刚才的鲨鱼牙男子。噢，原来他就是千切口中在比赛中常常不分敌我，像狂犬一样的雷市阵吾。
“谢谢。”我仔细把大家的备注名改好，“如果大家有感兴趣的都市怪谈和悬疑事件，可以找我聊。我还挺擅长这些话题。但不可以拿这个为幌子找我要千切的私房照，不可以，不可以。”
某些人立即有些失望。千切满意地微笑，俨然已经默认我的通讯录里也有他青春时的痕迹。
然后他又补充，“我好心提醒，可以和她聊怪谈，但别和她比谁的口才更好。她这方面争强好胜。”不等最积极的蜂乐回接话，他又抢过话茬。他在声音里稍微施压，对我强调，“现在还在吃饭，而且这里有几个胆小鬼。”
说完，他视线若有若无在席间扫过。
或许是运动员的天性使然，好奇心来得快，转移得也快，风风火火地，他们又开始讨论排名，为各自胆量打上大中小的标签。饭桌上又吵闹起来。
手机震动。我看到蜂乐回发来的讯息：小姐姐的胆子很大吧？
我想了想。
【一般，也就协助教授解剖了百来具遗体。】
蜂乐回笑得有些僵硬。
似乎是错觉，感觉他看千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佩服。
**
如果那时候千切只是回头看我，确认我在偷拍后要求删掉照片。仅仅是这样，我们之间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父母是那样子，所以我把浪漫主义放置在现实主义之上。至少在那个被允许做梦的年纪里，我不用去想自己的行为会被审判，也不需要付出极大勇气才能完成的实践。
红发少年看我删掉照片就回原位坐下。我继续看他端正的脑勺，坐得笔直的身影。周围的人，议论的声音，连同到站问候的广播，都被我统统推入沉默和遗忘中。我用红色覆盖，时间要把它们埋葬。
我活得比那些人更真实。我看起并不可怜，没有郁郁寡欢。我敢第二天继续坐这班车，继续找红色少年的身影，或许还能和他说上话，道个歉，做个朋友。我可以做很多人渴望而不敢行动的事情。
可惜一连三天，我在同一时间的同一班巴士没有遇见他。
母亲说，要不要去车站碰运气？
我觉得可行，烤一些司康，加了红色蔓越莓。保留些许汁液的果脯仿佛可以与时间割离，凝固在金黄坚实的饼团里，轮廓在烤箱里接受半小时高温烘烤后仍饱满不变形。咬下一小口，酸甜的味道触觉内心，幻化出无穷尽的想象似的。就像会走一段很长的路，会遇见很多的人。朝前方行驶的巴士洪流一样火热。
然后它突然拐了一个弯。
我突然遇见一个人。
公路两边汇聚大片樱霞。花到了盛期。清晨的人却不多。粉白颜色在我和少年头顶密密蔓延。落下的花瓣闪闪发亮
他独自坐在车站的等候椅，转过脸和我遥遥望着。
我的手里拎着一盒司康饼。他的膝头搁一个白色盒子，我感觉里面不是书，不是模型，不是便当。
我走过去，他默许我可以坐在旁边。我们很久都不说话，直到巴士来了。他和我一个年级，读的中学刚好在一条路上。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慢慢说起各自的事。
我拿出司康，和他说自己的名字，再对他道歉。
他说他叫千切豹马，喜欢足球。白盒子里装着马卡龙。他觉得自己前几天说话很强硬，感觉要把我弄哭了。
“我没哭。”我咬一大口马卡龙，“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你说得对。”千切点头，端详司康饼，也大口咀嚼起来，“哭一点用也没有。”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得到千切豹马这个名字和他的谅解，还有一盒马卡龙。
巴士经过几个十字路口，一路穿越云霞绚烂的花树。光线和香气，颠簸和空气中的暖风。我渐渐困倦。我对千切说，这周我起得比以往更早。我在找他。
千切有些惊讶，也许还有些惶恐。
我觉得没什么，我又不会再做别的事情。
**
吃过饭，也和昔日队友们痛快地赛了一场，千切开车回家，一边和我聊起这件事。
他说，那时的我可能太困，于是再眨两下眼睛就入睡，睡得很沉，就像意识被黑洞吸入。他眼睁睁看自己坐过站，我也坐过站。
他这一提，我恍然想起来。
“噢，后来我们从终点站倒着坐回去了。”
“是的，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我赶上当天做值日，千切也赶上社团晨训。不过那次他意外到得很晚。
我遗憾地对千切说：“你可以用你摇醒我，在我耳边吼，我一定能醒的。”
千切摇头，却不再多说。
夜幕里，白霜般的月光洒下来。花瓣随风飘进来，落在他头发上。我拈起，朝窗外抛。行道树上是层层叠叠的花簇，春日宴情意热烈，总让我想起和他刚认识的时候。
一时兴起，我对千切说想去那个车站坐坐。
他说好。停好车，把外套脱下给我披上。只穿一件单衣，熨帖的白色料子整洁如同缎面，我看见千切在月光下行走，整个人披上一层皓净的光泽，如同幻想的物种在海浪中跃起，超越现实来到我身边。
头顶的花树，清辉的微飋。融入夜色的城市安静如同大海，我坐下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听着。他与我，花与我，月与我，两两呼应，时间仿佛凝固，静止。
“你睡着了吗？”千切小声问。
我摇头，但困了。然后我知道他会抱我回车上，送我到家里。
“那时候，”千切搂住我，掌心宽厚而热，“你就像现在这样睡过去了，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你。第一次感觉，原来这座城市有这么大，住着这么多人。巴士能开到那么远的地方。樱花的花期意外的长，好像能开到世界尽头。”
他说很长一段话，仿佛眺望远处，在无人之境看见了悬垂的天河。他这样诚恳，更其他气势汹汹强劲有力的男子完全不同。他有不让步的时候，表达却点到为止。他有原则，他好看，他恬静，他对感情踏实笃定。我喜欢千切豹马。
我扶着他肩膀，探长脖子去吻他。
稍微吃了一惊。他小声惊呼这是在外面…………
今天是千切和他的老朋友约定聚会的日子。
听到千切已经求婚，他们起哄，要见“大小姐”的对象，也就是我。因为某些事，千切答应得很不情愿。按他的话讲，就是大发慈悲让他们看一眼，就一眼。
“要是他们对你说奇怪的话，直接怼过去，动手也行，不用管别的。”千切等待绿灯亮起，一下一下敲打方向盘。
哒、哒、哒。
我怀疑他此刻的心跳也这样节奏沉钝。
他从出门起就这副样子，像是去讨一笔讨了八百年都没讨回的烂账。可不让他去参加，他又要瞪大眼睛：为什么不去？
我觉得这男人幼稚，可爱，还留有中学时的影子。
“你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好？”我顺着话茬问道，继续拍街景。雨后的花树清润亮丽，看得心都绽放了。
“前锋只能有一个人，都在争。你觉得我们能和睦到哪儿去？”
“噫……”
我发出喝倒彩似的嘘声。
“称不上和睦，只能说是最佳损友，吃饭，吹逼，然后去球场上大闹一通。”
千切斜目瞄我，朱砂色的眼珠像烛火晃动的窗口。他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和在球场上飞驰时的模样一致。我看他的眼睛，觉得他好懂，于是继续笑，摸他耳发，绕在指间打转。
慢慢和他交换能量，把他眼里埋怨的情绪释放出来。
“昨天……”他浓长的睫毛微微垂下。
“嗯，昨天。”我接过他的欲言又止，“要不，下次亲热的时候把手机关机了？”
他明显脸红了，热度如水渗透。绿灯亮起，他拨开我的手，体温丝丝缕缕传过来。
“下次就这么办。”他转动方向盘。
我歪着头，看他眼睛里的神采，火焰般纯澈的能量。
我喜欢千切的其中一点，就是他不复杂，成年后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一会儿临时起意，一会儿又心意坚定，多棱镜似的善变又锐利。
在医学院念法医专业，看过、听过太多案件。有些案情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还好有千切豹马，我对活人，尤其是活着的男人还有热情。
我一时慷慨陈词。
“赞美这世上还有千切豹马，赞美千切豹马。”
“……你在干嘛？”
他声音里含混着羞赧。
但我和他各说东西，双手合十，“在想怎么和他们秀我的男朋友，千切门。”
“喂，你够啦。”他无语地笑，“还有，我们已经订过婚。”
车驶过一个巴士站台。我眼前一亮，叫出声。千切顺便望过去，“噢，是这里。”他也认出来，眼里有怀念之情。
“还好你那时候回头了。”我感激地说。
“嗯。”
千切承认。轻快音调在风中微微振动，飘到记忆深处。
**
我出生在这座城市，从未离开过，和以旅行与拍摄为乐趣的父母很不一样。我不像母亲那样精通裁缝和搭配。除了摄影，父亲还能做很多事：插花、种菜、粉刷、烘焙、电工、木工，甚至画□□人。
我家的冰箱贴都是父亲以母亲为原型画的□□人。有时她穿兔女郎装，有时穿洛丽塔，有时梳包子头搭配旗袍……
他们很乐意和我分享自己如何爱上对方，过程很简单。摄影爱好者在漫展外场遇见了Cosplay爱好者。她的娇小和元气双马尾一下子掳获他的心。
第一次听说，我笑话父亲是见色起意。他不回避，点头说她当时穿得是很清凉。没人能抗拒白色吊带袜和裙摆之间的绝对领域。
在桌下，母亲暗地踩他一脚，笑眯眯地不吭声。
等我上中学，懂了一些两性知识，父亲开始找我聊很时髦的话题。我认为这很时髦，因为班里一定没有谁的家里人会主动谈论纯与不纯、正常与异常的交往。父亲说这种界限本来就很模糊。他不吓唬我说“男人都是大野狼”这种话，却是认真分析，为什么人无论长到什么岁数都不会忘记子宫。
婴儿在羊水中漂浮的时候有了触感的觉知，周围充盈的感觉令他感到安全。子宫就是这样一个像是镇定舱似的空间。当人感到压力大，想要摆脱时，所谓做冥想瑜伽，去森林摄取负离子，这些逃进原始感觉的本质就是尽可能回归胎内状态。
——子宫是快乐的原点。
——女性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创造。
——你们的身体里藏有宇宙。
父亲对我这么说。
他既当我是女儿，也视我为另一个可贵，值得尊敬的生命一般。
我惊讶，不可言喻的迷茫。等渐渐明白，才发现他也如此伟大。他对母亲的喜爱之意，不是对一个镜头的简单欣赏。他完全抵达了肉眼和性别之外的境界，单纯的智慧，极为热烈。
这样的爱情接近于奢侈，连作为最有力证明的我，当我越是长大，就越难完整概括他到底有多珍贵，两个人到底有多般配。她又到底多么幸运。
有时不想呆在家里，嫉妒天底下真有命运般的结合。
经历过真实，就很难被虚幻的杂碎所诱惑。我到书店借阅青年漫画，获得的乐趣渐渐多于少女漫画。
上了中学，我再不看少女漫画，并采用一种忠于自我的方式以释放，以傲慢的青春叛逆。
我天不亮就出门，随便跳上一辆巴士，不限制下雨或下雪，没有特定路线和目的，在第一节课打铃前满城乱转。
有时被陌生的建筑吸引，在一个不熟悉的车站下车。有时催促我下车的仅仅是一棵开花的树，觉得漂亮，就驻足看很久。天际晨光颜色照耀过来，淡淡光斑，树丛中摇曳如同海面上的波纹。我想像鸟一样并肩站在树梢，叫声优美流畅。
之后，坐很多次巴士，我确认无疑想拍照，不按照固定的程序，也不学技巧，想拍什么拍什么。
父亲把旧相机给我，还有一箱胶卷。他不多问，知道我不喜欢。也许在很久以前，发生在上辈子也说不定，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轮回后我们的相处，即便在安静中发生也很有默契。他提前让我知道他会和我保持平视，不拘泥强权做一个大男子。
还有这样的男人吗？
质地澄澈的性情，从不在意社会对男性的要求与认同。
我可以遇见吗？
坐上巴士，我的内心是等待和困惑的混合体。下雨后的街道散发一股湿润的气味，寂静中有滴水和花树轻轻的呼吸声。吉野樱鲜明标志的颜色，气息渗人心脾。
镜头中的花瓣，落下的姿态如同飘浮，拥抱在浮光的怀里。我追逐这洁净并且跃动的花影，移动相机，向上，向上，再渐渐向右。
风和花的声息包裹着一颗红色头颅，轻轻抚摸这个人头顶发丝。这红色十分美丽，熠熠发光，细细碎碎拂过雪白的后颈。
我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上车，隔着一个座位坐在正前方。我感到惊艳，然后是谜一样深沉的安全感。我笃定这是一个男人，安全感来自他结实的肩膀，笔直的坐姿，来自他颜色所焕发出来的能量。
尽管这是我只见过一次的男子，我只看着他的背影。
我对准这颗端丽的头颅，盯着他后脑勺的发旋，按下快门。
咔嚓。
声音令我呼吸一滞，像是中途从梦里醒来。
接着他转过头，视线贯穿过我躯体和内心。我说不出话，发现他眼睛也是鲜明的红。他站起来，露出我不熟悉的制服样式。每一步，他走近我的时候，我都在声音和他明亮视线中意识到他滚烫的存在感。
“你在拍我吗？”
这一刻，我感觉他伸手捏住了我的心脏。
**
“然后呢，然后呢？”
饭桌上，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是叫蜂乐回吧，他的声音尤为响亮，配着一张娃娃脸，我有种谁把自家八卦弟弟带过来蹭饭的错觉。
也有人不急着问我，转头对千切勾肩搭背，“诶，你对女士这样凶，实在很不够绅士啊！”
“那是从前。”千切不耐烦挣脱，伸一只手把围在我旁边的蜂乐拽开。蜂乐嘟哝他好小气，周围人咯咯笑起来。
千切肤色白，耳尖红起来很明显。
我扫过他左手中指的戒指，也跟着笑起来。我眼神告诉千切，因为是从前的事，所以早就不介意。
“只有我觉得她很厉害吗，只看后脑勺就认出千切是男的。”
一头橘色头发的硬朗男子说道，是国神炼介。
“如果未婚夫女装，你还能认出来吗？”蜂乐回兴致勃勃地问。
说起女装，我立即想起什么。千切也一下子变了脸色。看他发烫的眼神，我心想我只要亮出手机里的私藏照，今天晚上就死定了。
“不是认不认得出的问题。”我顺势做出为难的表情，“千切虽然对保养头发和肌肤很有心得，其实很有男子气概。”
“像是一边扯领带一边壁咚你吗？像少女漫画那样。”
“很遗憾，蜂乐先生，千切现在的杀伤力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可怕。他会12种蝴蝶结的系法，也从不在意揉乱我的头发——我想摸的时候就摸，不行吗？——这样说完后就给我捋顺，再悄悄别上新买的发饰。”
“呜哇，听上去对心脏很不好的样子。”
“是的，在和千切交往之前，我也没想过自己的生活竟然能充实到这种地步。”
“呜哇！”蜂乐回非常配合地抱紧胳膊搓着，一副被秀到的模样，“好闪啊，你们这对现充！”
“对啊，我和她是现充。”似乎被我和蜂乐回的互动刺激到，千切也不收敛了，换一个豪放的坐姿，“你们有什么不满吗？”
他的潜台词似乎是：不是你们非要我带她来的吗？
包厢陷入一阵冰冷的沉默。
但这冰冷却是薄薄的一层，下面滚滚火焰转眼间吞噬了安静。
“可恶的大小姐！”一口鲨鱼牙的男人大力拍桌。
像信号弹一样，大家都开始了对千切的口头讨伐。我有幸听到了一些他还未对我说起过的青春旧事。
“蓝色监狱的各位。”我找准时机拍两下手，让他们把目光转过来，但我可不是为了帮千切解围。点开LINE，我邀请道，“请和我来交换邮件地址。”
“你想干什么？”千切警觉地瞪我。
“想了解蓝色监狱限定版的千切豹马，更多更多。”
蜂乐回在千切还怔愣时迅速动手，“OK，交给我吧。”添加成功。他开心地眨眼，“还有婚礼一定记得邀请我！”
接着是国神炼介，还有刚才的鲨鱼牙男子。噢，原来他就是千切口中在比赛中常常不分敌我，像狂犬一样的雷市阵吾。
“谢谢。”我仔细把大家的备注名改好，“如果大家有感兴趣的都市怪谈和悬疑事件，可以找我聊。我还挺擅长这些话题。但不可以拿这个为幌子找我要千切的私房照，不可以，不可以。”
某些人立即有些失望。千切满意地微笑，俨然已经默认我的通讯录里也有他青春时的痕迹。
然后他又补充，“我好心提醒，可以和她聊怪谈，但别和她比谁的口才更好。她这方面争强好胜。”不等最积极的蜂乐回接话，他又抢过话茬。他在声音里稍微施压，对我强调，“现在还在吃饭，而且这里有几个胆小鬼。”
说完，他视线若有若无在席间扫过。
或许是运动员的天性使然，好奇心来得快，转移得也快，风风火火地，他们又开始讨论排名，为各自胆量打上大中小的标签。饭桌上又吵闹起来。
手机震动。我看到蜂乐回发来的讯息：小姐姐的胆子很大吧？
我想了想。
【一般，也就协助教授解剖了百来具遗体。】
蜂乐回笑得有些僵硬。
似乎是错觉，感觉他看千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佩服。
**
如果那时候千切只是回头看我，确认我在偷拍后要求删掉照片。仅仅是这样，我们之间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父母是那样子，所以我把浪漫主义放置在现实主义之上。至少在那个被允许做梦的年纪里，我不用去想自己的行为会被审判，也不需要付出极大勇气才能完成的实践。
红发少年看我删掉照片就回原位坐下。我继续看他端正的脑勺，坐得笔直的身影。周围的人，议论的声音，连同到站问候的广播，都被我统统推入沉默和遗忘中。我用红色覆盖，时间要把它们埋葬。
我活得比那些人更真实。我看起并不可怜，没有郁郁寡欢。我敢第二天继续坐这班车，继续找红色少年的身影，或许还能和他说上话，道个歉，做个朋友。我可以做很多人渴望而不敢行动的事情。
可惜一连三天，我在同一时间的同一班巴士没有遇见他。
母亲说，要不要去车站碰运气？
我觉得可行，烤一些司康，加了红色蔓越莓。保留些许汁液的果脯仿佛可以与时间割离，凝固在金黄坚实的饼团里，轮廓在烤箱里接受半小时高温烘烤后仍饱满不变形。咬下一小口，酸甜的味道触觉内心，幻化出无穷尽的想象似的。就像会走一段很长的路，会遇见很多的人。朝前方行驶的巴士洪流一样火热。
然后它突然拐了一个弯。
我突然遇见一个人。
公路两边汇聚大片樱霞。花到了盛期。清晨的人却不多。粉白颜色在我和少年头顶密密蔓延。落下的花瓣闪闪发亮
他独自坐在车站的等候椅，转过脸和我遥遥望着。
我的手里拎着一盒司康饼。他的膝头搁一个白色盒子，我感觉里面不是书，不是模型，不是便当。
我走过去，他默许我可以坐在旁边。我们很久都不说话，直到巴士来了。他和我一个年级，读的中学刚好在一条路上。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慢慢说起各自的事。
我拿出司康，和他说自己的名字，再对他道歉。
他说他叫千切豹马，喜欢足球。白盒子里装着马卡龙。他觉得自己前几天说话很强硬，感觉要把我弄哭了。
“我没哭。”我咬一大口马卡龙，“哭又不能解决问题。”
“你说得对。”千切点头，端详司康饼，也大口咀嚼起来，“哭一点用也没有。”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得到千切豹马这个名字和他的谅解，还有一盒马卡龙。
巴士经过几个十字路口，一路穿越云霞绚烂的花树。光线和香气，颠簸和空气中的暖风。我渐渐困倦。我对千切说，这周我起得比以往更早。我在找他。
千切有些惊讶，也许还有些惶恐。
我觉得没什么，我又不会再做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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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也和昔日队友们痛快地赛了一场，千切开车回家，一边和我聊起这件事。
他说，那时的我可能太困，于是再眨两下眼睛就入睡，睡得很沉，就像意识被黑洞吸入。他眼睁睁看自己坐过站，我也坐过站。
他这一提，我恍然想起来。
“噢，后来我们从终点站倒着坐回去了。”
“是的，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我赶上当天做值日，千切也赶上社团晨训。不过那次他意外到得很晚。
我遗憾地对千切说：“你可以用你摇醒我，在我耳边吼，我一定能醒的。”
千切摇头，却不再多说。
夜幕里，白霜般的月光洒下来。花瓣随风飘进来，落在他头发上。我拈起，朝窗外抛。行道树上是层层叠叠的花簇，春日宴情意热烈，总让我想起和他刚认识的时候。
一时兴起，我对千切说想去那个车站坐坐。
他说好。停好车，把外套脱下给我披上。只穿一件单衣，熨帖的白色料子整洁如同缎面，我看见千切在月光下行走，整个人披上一层皓净的光泽，如同幻想的物种在海浪中跃起，超越现实来到我身边。
头顶的花树，清辉的微飋。融入夜色的城市安静如同大海，我坐下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听着。他与我，花与我，月与我，两两呼应，时间仿佛凝固，静止。
“你睡着了吗？”千切小声问。
我摇头，但困了。然后我知道他会抱我回车上，送我到家里。
“那时候，”千切搂住我，掌心宽厚而热，“你就像现在这样睡过去了，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你。第一次感觉，原来这座城市有这么大，住着这么多人。巴士能开到那么远的地方。樱花的花期意外的长，好像能开到世界尽头。”
他说很长一段话，仿佛眺望远处，在无人之境看见了悬垂的天河。他这样诚恳，更其他气势汹汹强劲有力的男子完全不同。他有不让步的时候，表达却点到为止。他有原则，他好看，他恬静，他对感情踏实笃定。我喜欢千切豹马。
我扶着他肩膀，探长脖子去吻他。
稍微吃了一惊。他小声惊呼这是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