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名】带我去过夜生活（上）
我在一家私人医院做实习护士。虽然知道护士的工作性质特殊，夜班在所难免，甚至连续二十小时都不能休息打个盹。但实际体验下来，糟糕，非常糟糕，我满脑子想着辞职。
家里人想得很周到，认为我通过学护理，急性子和暴脾气可以得到改善，但无规律的作息反而加剧我身体里负情绪的膨胀。我怀疑自己会在某起医闹现场里发飙，趁机发泄一通。
“你好，请问青少年分化问诊科室往哪边走？”一位家长领着孩子问道。
我脸上挂着营业笑容，把培训时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术再说一遍，得到一句道谢。那孩子，个子高高，已经发育得一表人才的少年也腼腆地冲我点头微笑。
太好了，至少还有美少年。我如获赦免，抱紧要送的资料感受心灵被净化的美好惬意。
但第二天，我被同事告知，昨天来咨询的这位美少年不出意外会分化成哨兵。还有他在学校打群架，躲在厕所偷偷抽烟的恶习，另外一个学期换四五个女朋友……
滤镜碎了一地。
我本想他要么不会分化，做一个美貌的普通人，或一个美貌又治愈的向导。
为什么是和暴力、破坏和攻击性关联强烈的哨兵，虽然他已经显现这方面特征。
长吁短叹，我疲惫地结束今天的工作，掐点冲进末班电车。寥寥几个人的车厢，我随便找座位，瘫坐，整个身体就像要陷入金属座椅的冰冷中。车厢冷气也打得很足，只两三个站的时间，我就瑟瑟发抖，又累得连眼皮都不想抬起。
直到包包从腿上滑落，钥匙跟着摔出来。清脆声音惊醒我。我一下子睁眼，一边把差点流出的梦口水吞回去。好险，差点真的睡着了。仓促打起精神，看见面前有两个人，手里拿公文包，同样满脸疲惫的上班族，还有打扮休闲，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而且他好时髦，鬓角留了一条小辫子。可能是女朋友帮忙编的。
两个人都想帮我捡起包包，我突然惊醒又令他们愣住。
“谢谢，但我自己来就好了。”我感觉不好意思，赶紧收拾东西，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生怕再出糗。
他们都没说什么，保持一定距离坐在我对面。这节车厢就我们三个。突然感觉有些微妙，脑子里不住回放各种新闻，什么夜袭，跟踪还有偷拍。故意提前一站下车，我快步离开车站，走到马路边拦一辆计程车，不顾令人肉疼的车费，直奔租的公寓。我独居，邻居长期不在家，出了什么事真是孤掌难鸣。
从这一晚后，我们三个经常在末班车的同一车厢里碰见。起初一个月，我们只是客气又生疏地点点头，当是打招呼。
有一天，我看见编辫子的大学生背着吉他盒，试着和他搭话。
似乎同样有希望打破漫长沉默的想法，上班族也加入进来，说起他高中时在酒吧做兼职的经历。酒吧到了晚上有驻唱歌手进行演出，老板很大方，让他免费观看，但只能喝无酒精饮料。
廉价劳动力，被呼来喝去忙得团团转的实习护士，同样不堪职场压力，常常加班到夜深的上班族，还有暂时无职，喜欢泡在朋友录音棚里的音乐爱好者——我们三个人在末班电车结下奇妙的友情。
再过半个月，我无意偷听到自己终于要转正，虽然这工作时间仍是颠三倒四，但想到账户余额会大幅上涨，我就雀跃起来。
夜深，看到他俩一如既往在这个站台上车，一前一后走进车厢，我开心地挥手。
“来交换联系方式吧！”我提议道，兴奋地晃动手机，一边和他们分享终于要转正的好消息。
“恭喜你呀，护士小姐。”上班族习惯性推眼镜，把手机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这样好吗？”
大学生突然说。
背着吉他盒，他一手握着头顶的扶杆，站在我面前垂眼看过来。似乎低着头的姿势压迫到声带，他声音有些模糊，有些低沉。
“唔，这个……”我抬头注视他，却又有一种被捏住心脏的紧张感。好早就想说，他的眼睛好像猫咪的，又圆又大，目光有时慵懒，有时又很锐利。
另外他性格有些内向，通常会安静听我和上班族吐槽工作方面的事，偶尔插话，很有乖巧后辈的感觉。
他刚才的发问，似乎在暗示不赞成。
“也是，我们只是偶然的朋友。”上班族从容地笑，自然把公文包放平在腿上，没有表现出尴尬。
“嗯。”大学生点头，明显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则有些不解，还想加上好友问他俩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我对自己的烘焙手艺还挺有自信。
“你在害羞吗？”我突然灵光一闪，不禁露出戏谑的笑容，一面歪起头凑过去，从下方观察大学生的表情。
他身形一滞，明显怔住了。然后他把脸转开，螃蟹一样一步一步横着挪动身体。
“噗哈哈哈哈！”我一边指着他，一边和坐旁边的上班族打趣，“世风日下，这么礼貌客气的好孩子可不多了。”
“是啊。”上班族点点头。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笑得有几分勉强。
“我不是孩子，不是。”大学生斜眼瞄我，不是很愉快。
“我已经上班了，而你还在上大学，又没有入职。我当然可以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他欲言又止，又看向上班族，“你不下车吗，已经到站了。”
上班族急忙透过车窗看站台，慌慌张张朝外跑，一边对我们打招呼，说明天见。
“辛苦了，明天见！”我对他招手。
车门关上。电车启动。
大学生放下吉他盒坐我旁边，我闻到不同于上班族的，更加有活力又让人安定的气息。似乎还有点香。
“你喷了香水吗。好潮啊。”我笑道。
“谢谢。但是我不喷香水，从不。”他回答说。
接着是漫长沉默。他是个闷葫芦，除非我主动挑起话题，他一般不开腔活跃气氛。
还有差不多一刻钟车程，再不聊点什么我恐怕要睡着。这么想着，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主动和异性索要联系方式，很轻浮？”
“没有，我没有这么想。只是……你不应该和他靠得太近。”
“为什么？”
“我不方便透露。”
“嚯嚯~”我眯起眼睛打量。他再次转过脸看另一边，捏紧吉他盒的带子，一点点挪动身体，远离我。我面露好笑，跟着挪过去，直到他抵在边缘不能再躲了。
“姐姐我可是护士，护士又是什么呢？是温柔体贴的知心天使，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不是姐姐……”
“嗯？”
“你不是姐姐，不是的。”
“啊？”
“我比你早出生3个月。”
“哈？”
“反正你是年下，年下。”
电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他抱起吉他盒，逃跑似的往外走，明明还有两个站才到他的目的地。
“明天见。我会保护你的，我保证……”他在车门关上前对我这么说。
我张大嘴，坐在原位呆愣着。
他在说什么呀？
**
因为大学生说了奇怪的话，晚上我没睡好，第二天工作犯错被护士长骂一顿，然后我没坚持到听完训完就晕过去，低血糖加疲劳积累到极限。因祸得福，我被批准休两天假。
不管带不带薪，我都感到高兴。离开医院的途中，我情不自禁在监控死角比中指。啊，压榨实习生，这工作就是狗屎。
不凑巧，监控没拍到，却被之前那名被家长带来咨询的美少年撞见。我想不到他会走消防通道，很诧异，也觉得尴尬。他却和初次见面时一样腼腆，善解人意地说会替我保密，完全看不出他在学校做过那些事。
“姐姐。”他突然叫住我，我不得不站定，回过头望去。
他搔动后脑勺的头发，问，“你有男朋友吗？”
“……啊？”
“没事，随便问问。”他匆忙摇头，解释说自己是趁周末来复诊的，医生给他开了些缓解精神压力的药。
“只吃药效果不大，你记得定期来做精神疏导。我们医院有专门的青少年服务区。”
“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虽然在学校称得上无恶不作，但他现在乖巧地一口一个姐姐，还是让我很受用，不禁笑眯眯地和他挥手说拜拜。
“唔，拜拜……”他小声说，模样更腼腆了。
**
完全离开医院范围，我心情更加快活，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珍贵的连休，先去看电影，再逛商城，买新裙子，还要添置新的烘焙模具和整套餐盘。虽然不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但我还是很热爱生活的，绝不亏待自己。
不过，今天提前下班，不就意味着不能坐末班车回家了吗？
想到这里，我结束大采购，踩着黄昏回去一趟，吃过饭，做全屋清洁，还烤了小饼干，做了杯子蛋糕。一边看电视一边瞄着时间，差不多到时候，我就出门，坐电车到医院附近那一站，等末班车来了又钻进去。
一个站，两个站……
我坐在这节空荡荡的车厢，手指在硬邦邦的金属椅子上敲打。眼睛看着指示牌，心里默数到第五个站，缓缓打开的车门外，果然出现上班族和大学生的身影。
“嘿！”我向他们挥手，一边拍拍放在身边的印花手提袋，里面有便当盒和点心匣。
他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没有立即进来。
“喂，都末班车了，别傻站着！”我大声提醒。他们才如梦初醒，一前一后快步走过来。
车厢内不能饮食，我只能把做好的食物分给他们，让他们回去吃，或者空调房里放一晚上明天当做早饭，但不能进冰箱，特别是蛋糕。
忽地，我慌张道：“糟了，我忘了问你们有没有忌口，习不习惯吃甜食。”
“不影响，不影响。”大学生摆手，眉梢写满喜悦。
上班族也如获至福般捧着手提袋，一脸得救了的表情，泫然欲泣。
“你和平时不一样，我不是说你的打扮。而是……气息变了吧……”大学生坐我旁边，把手提袋放腿上，手指在边缘摩挲，“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出现。”
“我本来就不会出现。”
我笑着说，把犯错后被训话，训到一半又晕倒，最后白得两天连休的事讲给他和上班族听。以为他俩会忍俊不禁，没想到都沉默以对，一个无语，一个怜悯。怜悯的当然是上班族。
“不该恭喜我因祸得福吗？我还特地穿了下午买的新裙子，转起圈来裙摆有这——么好看！”
我站起来，真的转了一个圈。
上班族双手捧着袋子，呆呆地看我。大学生的表情却更为无语，拿手捂住脸，催我快点坐回去。
“哦。”我闷闷地说，吐槽两个不解风情的铁直男。
电车很快到了上班族家附近。临走前，上班族和我再三道谢，腰弯成90度直角，特别郑重。转身迈出车厢的一瞬，我恍惚看见他眼眶有水光闪动。
“他哭了吗？”我问大学生。
大学生却说：“晚了。”
什么晚了，他又不解释，一直垂眸看我给的手提袋，发呆，又像是沉思，直到到站。
“明天不见，后天不见，大后天再见。”他对我说。
我觉得他虽然话不多，但还挺幽默。心血来潮，我抓紧时间溜到车门处，“你昨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保护我？”
他站在车厢外，在站台上安静看着我，不回答。
车门将要关闭的提示音响起，警示灯频频闪烁。我蓦地着急，下意识朝他伸出手。一瞬间，他眼神一亮，手也朝我递过来，很快。
被他拉入怀里，靠在他胸膛的同时，身后的车门也紧紧闭合。启动的声音，末班电车由慢到快呼啸而去，风鼓噪起来，吹起头发，吹乱心绪。一旁的玻璃墙上倒映我像花儿一样盛开的大裙摆。我出神地看着，又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近在咫尺。
还从未和哪个异性这么亲密接触。但不讨厌。我后退一步，他也配合地松开手。我们相互看着彼此，静静伫立在夜深的站台。
**
想不到，中学毕业这么久，我还可以体验做一把神待少女的滋味。
“你知道什么是神待少女吗？”我在夜深人静的街头轻快地走，竟一点不觉得顾虑，一步一跳试图踩中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大学生回答说，微微皱眉，“为居无定所的出走少女提供住宿和饭食，就可以成为她们的‘神’。但是——”
话锋一转。
“你不是出走少女，也不是居无定所。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想要捡你回去，做你的‘神’。”
“别生气，我刚才和你开玩笑的呢。”我在十字路口停下。红灯亮着。背起手站了一会儿，我问，“你真的要送我回去？”
“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叫计程车。”
“你请客？”
“我买单。”
“这不就是‘神’的行为吗，变相的。”我笑起来，觉得他意外很成熟，“喂，如果你真的遇见那些小姑娘，会觉得她的行为很差劲吗？”
他摇头，“这个群体很复杂，大部分是因为原生家庭的不幸给孩子带来了恶果。她们很多是被迫成为神待少女的，接着渐渐接触风俗业，甚至更糟。”
“好意外啊，你居然了解这么多。你大学专业是社会学吗？”
“不是，只是工作需、不，我是说，想把这种个人兴趣变成工作。”
“那你想从事心理咨询，或者做一名专门学者？”
“有机会的话。”
“肯定有机会！”
绿灯亮起。我拍大学生肩膀，先一步跑过斑马线，去对面转过身招呼他走快点。
“再——快——点——啦——”
我像不倒翁一样晃动，举起一只手左右摇摆身体。不知为何，我拿着假条离开后，一直兴奋到现在，连打盹的丁点儿想法都没有。还没有。
大学生应该觉得我虽然在上班，但言行还是很幼稚，抿着嘴唇憋笑，但最终发出噗嗤一声。然后我们在路口大笑，也不管路过的车辆，里面的人怎么侧目看过来，心里又在想什么。
“我给你说哦，我上中学时很猛的。”
因为性格火爆，那时候我惹了不少麻烦，和家人关系一度紧张，所以离家出走的事也干过。但从没想过接受谁的搭讪，为了舒服睡上一觉或零花钱就答应和谁走。
“我也想象不出你会那种事，你实在太……”大学生张着嘴，又犹豫，“你太……”很久找不到合适的描述，他苦恼地抬头朝夜空看去。
我耐心地等，虽然一路走到公寓楼下他也没给我后文。
“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小声道歉，又谢谢我送的便当和点心。
“没事，不存在的。”我豪气地说，“该道谢的人是我，要不是在末班车上认识你和上班族，我早就受不了实习生活，应该已经辞职跑路了。我这种暴脾气，急性子，大学去学护理就是个错误。”
“也不能这么说，总有人因为你的存在得到救赎。我是说，你很重要。不，也不是，应该是你很……”
他再次词穷，眼睛越过我肩膀看向我身后的楼栋入口，恨不得把大门盯出一个洞。
“没事的，我不是那种好奇心强烈，要刨根问底的坏人。一切随心，想笑就笑，不想干就不干，没了我世界一样转——这是我的生活美学。”我冲他比大拇指，“希望对你有帮助，带着这种想法过日子，真的会变轻松哦。虽然会被别人没责任感，但你心里怎么想，别人管得着吗？关他屁事。”
“……噗！”
紧紧抿着嘴唇试图憋笑，但再次失败的大学生一枚呀。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的牙齿很尖，像漫画里描绘的鲨鱼牙。不过本人很有礼貌，也不争强，话不多但能够说到点子上，相处起来感觉很舒服。
“不早了，你上楼吧。还有，大后天见。如果你那天不值夜班的话。”他笑着说，有些腼腆。
我郑重点头，“这两天我会摆阵做法，让我大后天可以踩点下班。”
“做法……？”他无奈，“你别在家里摆太多蜡烛，做那种古怪又危险的事，真的很容易引起火灾。类似的事我处理过……不对，是我兼职给新闻社写稿，看过不少。”
“虽然已经发觉你深藏不露，但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啊。这位同学。”
“同学？”他有些恍惚，“你这么叫我，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
“……不，没事。总之我就送你到这。我也不会故意记下地址，想着以后对你做一些违反治安道德的事。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不是。”
“好，我信。”
我对他笑了笑，挥挥手就转身朝大厅走。忽地，我想起一个未被解答的疑问。
“为什么你非要说我是年下，还比我大——”
身后已经空无一人，我怔然，嘴里自动说完最后几个字。
“3个月……”
走得也太快了，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凭空消失，他会魔术，会障眼法吗？
**
末班电车继续两个月整。公园的枫叶开始泛红。
这天，我做了枫叶形状的曲奇。三个人仍默契地不问姓名，不打听对方个人信息，依然保持大学生、护士和上班族的称谓。另外，我终于转正了。为表示庆祝，大学生给我听他在录音棚录的小样。看上去挺时髦的他，其实更喜欢原声吉他的音色，调子也是民谣风格。上班族也送一些还未面世的日用品小样，原来他在一家日化公司做视觉设计。
对于年长年下的疑问，虽然大学生还没有为我解答，但末班电车的会面已经成为我每天最期待的事，前提是我当天不用值夜班。我不喜欢逮着一个问题死缠烂打，除非这关系到我的账户余额。
“哟，来了。”
车门打开，我对他俩打招呼。身边空位放着两个手提袋。我还特意绑了缎带，颜色是让人精神愉快的向日葵黄。
“今天的宵夜是香草舒芙蕾。我蹭了医院的冰袋，所以口感没有大问题。”
上班族和大学生一前一后走进来，对我的不定期“投食”已经习惯。甚至不是甘党的上班族开始研究国内巧克力品牌的发家史。这就对啦，世界没了糖分还能转吗？
硬撑罢了。
“不过你俩天天雷打不动坐末班车，像是在故意等我。”我开玩笑道。
两个人沉默了，还有些尴尬。
“抱歉。”我吐舌头，用副院长和大公司医药代表的□□八卦岔开话题。不过我越说越气，不禁抱怨，“这世上真的有一心一意的好男人吗？最起码讲卫生，脾气好，不打人，坚决不要肥肚腩和地中海，如果还会点才艺就好了——这种男人真的存在吗？”
上班族和大学生眉毛微微皱起，仿佛陷入思考。一时间谁都没有做答。
又冷场了。我撇嘴，但没有补救的心情。家里人中午发来的短信还没删除，想删但又觉得可以留着，作为日后反驳回去或和干脆翻脸的理由。
“我到站了。晚安，两位。”上班族起身招呼道，“护士小姐，再次谢谢你的‘宵夜’，我会认真品尝的。”
我笑着挥挥手，目送他身影在站台上越行越远。
电车再次启动，我嘴角就自然垮下。
“今天过得不愉快？”大学生问。
“被催着交男朋友，然后早点结婚。”或许岁数接近，年轻人之间没什么交流代沟，我把那些短信和留言给他看。
“……”他飞快游览，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评价我的家务事，长着一口鲨鱼牙却善解人意的安静。
拿回手机，摆手示意他不用往心里去，毕竟这确实是我自己要处理的麻烦。我语气轻快地问他，“你呢，最近和你女朋友处得还好吗？应该很不错吧，比起谈恋爱，我觉得你是更适合结婚的类型呢。”
“啊？”他睁大猫咪一样圆滚滚的眼睛，“女朋友，结婚？”
“我……说错了什么吗？”
“错了，完全错了。我没有女朋友。”
“啊？！”
“真的，真的没有。”
“那你辫子是？”
“我自己编的。”
说着，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刚想给我看，又急着道歉，说不太方便。我就算他真的要我亲眼确认，我也会用力推辞。
稍微有些尴尬的沉默后，我想着自己比他更适合先开口解围，就自嘲起来。
“我家是个大家族，虽然没有很严格的家风，但对男孩女孩的教育理念完全不一样。我根本就是生错了性别，所以从小各种挨打挨骂。他们觉得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够，又常常和人打架，强烈要求我大学读护理，好找一份护士的工作，这样性格就能得到纠正。又因为工作合适，性格变好，谈婚论嫁才更方便——说实话，我想不想谈恋爱，想不想结婚，这个和性格又没关系。就算我是母老虎，是毒蜘蛛，看上谁了也会主动去追的。”
“我……”大学生深吸一口气后，认真和我说，“我认为，一个脾气不好，耐心不够的人，不会在忙完整个白天，晚上掐着时间赶末班车的同时，还花心思给别人烤饼干，做蛋糕。你只是……单纯只是没有遇到更适合的生活环境，现在这份工作对你起到的正面引导也有限。我是这么想的。”
脑子像电车飞驰轰隆隆地响着。我被大学生的话弄得天旋地转，晕乎乎的。
“也就是说，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我极力否定，“我脾气不好是因为我不喜欢女孩子要文静乖巧这套说法。我闲不住，喜欢往外跑，像男孩一样打球，下河游泳，跑跑跳跳。耐心不够也是因为不喜欢美术舞蹈这些兴趣班。和人打架是因为他们先动手，不然就是敲诈小学生被我撞见了。大不了……大不了个别人已经分化成哨兵，我对付起来有点费劲。”
“恕我直言，应该不是‘有点’费劲。你这方面没有做好，欠缺考虑。是高中时发生的事情吧？”
“嗯，对的，高二。”我点头，又惊讶，“你怎么知道是高中？”
“我……呃，是因为，因为面临分化的青少年，基本都是高中时期才出现相关症状。”
“噢噢，对噢，我差点忘了。我刚才还以为你从前认识我呢。”
“……”
大学生表情有些郁闷，也像是有苦难言。
又过一会儿，电车到站。
他该走了。维持这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站起来，又在跨出车门前扭过头和我解释，说这不是我的错，是他有心事，在想私事。
“谢谢你的点心。吃了会写出好曲子。”他说，把吉他盒背在肩上，空出一只手和我打招呼。
再见。明天见。
**
这家医院是开设有青少年专区的定点单位。美少年每半个月来做一次精神疏导，又每次都能“偶遇”在其他楼层跑腿或在哪个偏僻角落摸鱼的我。
——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姐姐，医院里有人追你吗？
……
唉，小弟弟，你的心思可不要太明显，肯定是被制服诱惑，被与我本人其实非常不符的护士光环欺骗了。
我把这些事说给两位末班车友人听，上班族和我讨论青少年心理早熟及亚健康心理，大学生则劝我找机会郑重拒绝美少年，说重话也无妨。
“他三番五次找你，不是对你抱有职业幻想，但这里面确实存在一种情绪化的冲动。我……我不方便多说。总之你不要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一点都不行。”
大学生语气坚决又严肃，变了个人似的，压迫感从他浑身上下甚至头发丝里泄出，朝我扑面而来。
上班族吓一跳，抱紧公文包。我虽然没他反应这么夸张，也足足愣了好几秒钟。
“一定，一定。”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丝毫不敢怠慢，“碰见他后我一定说清楚。而且……”我努努嘴，“我本来就不喜欢比自己小的。”
**
一周后，美少年准时到医院做精神疏导，在一楼大厅撞见我。
不，是我主动蹲点等他。他受宠若惊似的握紧拳头，抿住嘴唇，小心翼翼靠过来。
“姐姐。”他紧张又期待地对我笑。
我也笑眯眯地，和他说：“对不起，但是姐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愧是我，找的借口虽然很烂但效果拔群。美少年不仅呆住，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
我继续打击道：“虽然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但我奔着结婚去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美少年吸吸鼻子，大声叫道，“他要是敢对你说不，我会瞧不起、不，我替你揍他，把他捶得稀巴烂！”
他情绪激动起来。哨兵特有的攻击性气息掀起一股气流，值班保安立即警觉，快步走过来。
我急忙挡在中间，“没事没事，大哥，我这就带他去做疏导。”趁保安犹豫了，我拉上美少年飞奔起来。
“快快快，你快把味儿收一收，免得挨一针向导素。”我一边跑一边催促。
美少年确实很快就冷静下来。我回头看过去，他盯着我的手，正在发呆。
哦，我握着他手腕。又眼看青少年服务区不远了，我松手，和他说：“你还在读书，分化成哨兵也不算久。学业不能丢，还要花时间适应变得过分敏感的身体知觉。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关键过渡期，除了自己之外，不用投入心思在其他人和其他事情上。”
“但是……”美少年另一只手慢慢摩挲手腕，“等我成年，也完全适应哨兵生活了，姐姐你早就——”
戛然而止的话。他表情怨念而焦灼，情绪波动，他的哨兵气息又开始朝外溢散了。
服务区里经验丰富的医生在他出声抱怨的一刻就出现了，大步走过来。
我叹一口气，“强扭的瓜是不甜的。而且我喜欢年上。”
“唔！”他像咬了一口变质的蛋糕，脸一下子变得愁苦。
“更重要的是……”我再次叹气，“从小到大，我对哨兵的印象就不好。你认为我以偏概全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喜欢哨兵。有时候看着你，我会想起自己中学时和人打架的事，不得不打，他们真的很烦。所以我是真的讨厌哨兵。”
“……”
美少年怔怔地看着我，眼里浮现同情。我摇头，告诉他不用安慰我，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被医生催促，我顺势转身离开。
从这天后，他再没出现在我面前。
**
“说真的，我这算是达成目的了吧？”
“嗯，最优解。”
“但是，那孩子长得真的很好看，接受心理辅导后性格也变乖了，条件很不错啊这小子。”
“你不是说，你喜欢的是年上吗？”
“也是哦，只看脸会栽跟头的。”
被提醒，我赶紧拍拍脸，也把遗憾和幻想从脑袋里甩出去。大学生则轻微叹气，换一个坐姿，翘起另一只腿。
得知我已经甩了美少年，上班族欣慰地道贺，放下心来，到站就离开了。我和大学生继续聊着，便有了上面那些对话。
“你说，一个人的异性缘会一直走下坡路吗？”我问。
“下坡路？”
“就是……我读书时认识的男生，似乎就没几个是正常的，或者我认为值得加通讯录好友，可以长期联系的。我见到的大部分都是特别吵闹，骚动不安，什么青春痘怪物、妈宝爱哭鬼、长刘海阴暗逼，还有仗着自己分化成哨兵就恃强凌弱的小流氓。还有还有，三挑一，三个打我一个，最后还输了。第二天居然往我鞋柜里放用过的安全套。我真是，○！这真是太○了！”
“……”
我情绪激动，大学生表情也变得难看，一边啧舌，又隐约发出磨牙的声响。但他忍住不插嘴，一直安静听我抱怨。他是这么一位优秀的听众，我全面开启回忆录模式，把小学、中学到大学期间遇见的奇葩男同学全部吐槽一遍。
“这家医院的男同事质量也不咋地。心外科主任离了三次婚，还是有护士前赴后继想和他处对象。他都五十啦，整个一色老头。副院长也是这个德行。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吧……呃，不行不行，膈应得很。我到楼梯间打瞌睡，想着再不眯一会儿就要猝死了。结果呢，我听到这几个和我同一批来实习的男同事，他们在议论，哪些姑娘还是单身，哪些虽然有男朋友但值得试一试。谁的屁股好看，谁的胸填了硅胶。又到底是胸手感更好，还是屁股。甚至有人喜欢被穿黑丝袜的女人猛踩，他觉得我就很适合干这种事，说我表面勤快文静，但指不准有什么副业。服了，我确实是暴脾气不改，但我没那种情趣。而且，对着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谁提得起兴致啊？！”
说着，我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捂着胳膊使劲搓搓。
“……”大学生欲言又止，又很沮丧的模样。
“你怎么啦？啊，是不是我把你当树洞倒了这么多苦水，你觉得自己被污染了？”
“不，我没有介意。”大学生摇头，眉毛仍皱着，“你要留在在医院，忍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吗？”
“不然呢，人又不能像植物那样，靠光合作用就能活着。”
“我可以养你。”
“哇撒，还有这种好——诶，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养……什么……？”
“不，不是……我……”
大学生蹭地站起来，两只手各做各的手势，嘴里支支吾吾半天解释不清。我也跟着嗯嗯啊啊，试图把他这些零碎字眼拼成一句话。
“我，可能，大概……明白你的……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努力发出笑声缓解尴尬，“你是想安慰我，对不对？”
“对，对。”大学生用力点头，“安慰，安慰。想你心里好受一点。”
“好受多了，好受多了。谢谢谢谢……”我对他用力点头，一边感受心脏咚咚狂跳，震得我胸口发疼。
像是要帮助我们脱离这种困境，电车配合地到站，大学生背起吉他盒溜得飞快。这次没说再见也没有晚安。但明天还会见面的。
唉，算了。今天的晚安就留到明天一起说吧。
我深呼吸又吐出大口浊气，再摸摸脸蛋，好烫。可是我明明不喜欢年下啊，而且他还没自证，大我3个月是口说无凭的。
完了完了。我心里憋着一股烦躁劲，就像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在狂奔。今晚怕是要失眠。
**
深秋，雨下了半个月。湿冷。
今天的末班电车三缺一。上班族脸色发白，紧紧捏着伞柄，对我露出十分勉强的微笑。
大学生不在站台上。第一次缺席。
“我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他。”上班族坐下来，捂着肚子，冷汗直冒。
“他今天可能有事。”我心不在焉，又提心吊胆，“你胃疼吗？”
“不是胃。”上班族摇头，“大概是阑尾炎又犯了。”
“包里有药吗，还是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不不不，把这阵熬过去就好了。”
“劝你别这么想，小心穿孔，最后出血感染要你的命。”
我把工作期间碰到的病人案例说给他听，上班族面露为难和后怕，心里已经动摇。他承认患病快有一年，想着正是奋斗事业的黄金期，就想吃药保守治疗。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我还是去医院吧。”
“嗯嗯，我送你。”
我松一口气，把他胳膊搭肩膀上，扶他站起来，下一站到了就下车。要是大学生在就好了，两个人一起行动会更有效率。
“你再坚持一下啊，我叫个车。”
我让上班族坐在街边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自己走到马路边，准备打开手机软件。
突然，背后传来一股热气，开水蒸气一样滚烫。条件反射般地，我脑中出现闪回的画面，高中时和班里分化成哨兵的男生打架，也和亲戚家的同龄男孩两看相厌……
意识到身后有哨兵出现，带着攻击性。我神经紧绷，立即翻包拿辣椒水喷雾。但手指刚摸到瓶身，一张湿手帕就朝我口鼻捂过来。
刺激性气味直冲脑门。
令人强制昏迷的违禁药品。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我就神志不清了。腿软朝地上倒下，我虚睁着眼睛，恍惚看见上班族咧开嘴笑得十分嚣张，丝毫没有腹痛的症状。就像变了个人。
**
上班族有过风光无限的少年时代，大大小小绘画金奖拿了无数。直到孪生哥哥分化成哨兵的那一天。
被骤然放大的感官知觉刺激，本就脾气暴烈的兄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弟弟在画布上用了太多红色和黄色颜料（他在画日出），哨兵哥哥怒不可遏，把画布、支架和颜料盘全部摔在地上，撕得细碎，踩得稀烂。
画星空，画大海呢？
用大量冷色去堆砌画面呢？
也不行，哨兵总有一万个理由驳回，认为自己受到了刺激。画是杂质，是垃圾。弟弟也一样。
上班族从此丢失了他朝霞一样灿烂的艺术细胞。现在我能看到的只是他旧日的幻影，借一点点肌肉记忆和侥幸心理，窝在格子间里做包装设计的卑微打工人。
我醒过来时，鼻青脸肿的上班族正在给我解开被绑住的手脚。他刚结束一场恶斗，借助□□勉强赢了，终于有机会和我说他的过去，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
哥哥分化成哨兵后，从被家人嫌弃的不良少年，摇身一变成了明日之星，心想他以后能加入特殊警署，成为全家人的骄傲和保护伞。
哨兵或向导并不稀少，平均算下来，十个人里有那么一两个。这一两个人往往只是多了一种身份标签，就像男人，女人；司机，或者自由职业。社会却普遍鼓吹哨兵和向导，尤其是哨兵的力量，并强制要求青少年定期进行分化体检，将其纳入法律规定……最终，一种可笑的社会现象发生了，被给予厚望的是哨兵，制造恶性案件的往往又是哨兵。
可被迫买单，承受伤害的，却是普通人。就像上班族。
“我哥几年前因为诈骗和伤人进去过，现在在混日子，时不时找我要钱。我不想给，但不给的话，老家的父母会有危险。他是个疯子。”
上班族一瘸一拐领我走出房间。这里是他现在的住所。
外面的客厅一片狼藉，到处是打斗留下的痕迹。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倒在地上，脑门汩汩流血。但我检查过，他只是受了皮外伤。哨兵的身体素质都该死的好。
我又留意到这人穿着职业装，立即讶异地看向上班族。
上班族很愧疚，解释说自己半个月前阑尾炎开始发作，不想哥哥挑这时候来要钱。没心情理论，就想早点打发他离开。
但对方注意到冰箱里的甜点。我送的慕斯蛋糕。
因为从学生时代，上班族就活在压抑的家庭环境中，末班电车的情谊让他一度放弃死念，每天都期待和我还有大学生聊上几句。不想我们的存在被这个前科累累的混蛋发现，上班族坚决不提，结果挨了打。
今天，他阑尾炎和那时被打留下的旧伤一起发作，不得不请病假。可没想到哥哥卑鄙地趁虚而入。自己发着烧躺在床上，正神志不清，他给他灌所谓的“听话水”，就这样知道了我和大学生的事。
“护士小姐，你真的只是普通人吗？”上班族把我俩的手机从水族箱里捞出来，一边叹气一边问我，“我哥把我打晕，装成我去坐末班电车想去见你和大学生。他说你身上有向导素的味道，所以把你强行带回来想仔细研究。”
“变态。”我忍不住走过去朝那人屁股狠狠踢一脚。
“他就是个人渣，你随便揍。”上班族面露厌恶，“当时，我被开门声惊醒了。趁他把你放地上，我就扑过去和他打起来。本来毫无胜算，但还好我早就买了□□。”
我找来胶带，把男人的手脚缠起来，一圈又一圈，再把嘴也封住。
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我基本了解，只是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认为我不是普通人。
“我今天在给青少年做精神疏导的地方待了很久，这样才沾上向导素的。”我一边回忆一边解释。
上班族却沉默。他回房间拿来一些诊断报告和医学照片。出乎意料，他竟然患有迟缓性分化畸形障碍，一个月前才确诊。
这是一种不多见的病症，表现为成年后才出现程度轻微或中度的分化特征。但因为错过最佳发育期，即便被判定为哨兵或向导，也因为能力不完整无法胜任，甚至引发心理压力导致精神疾病。
“我打心里排斥和我哥这种人成为同类，所以坚决配合治疗，决定长期服用药物抑制分化。何况，这种分化本来这就是畸形的。真是太可笑了，原来我也是有机会被家人另眼相看，明明我也可以是一名哨兵。”
听着上班族沮丧的自嘲，我走过去拍他肩膀，想安慰他。
这一刻，他却睁大眼睛，猛地朝后跳一步。
“护士小姐，你——”他上下打量我，用手揉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古怪东西，“你身上，你好像在发光！”
“啊？”我抬起手，看了又看，再低头打量两腿到脚尖，“你是不是被你哥揍得太惨，脑子开始出现幻觉了。”
他再次揉眼睛，发出惊异的叫声，“诶，没了。刚才还在闪呢，是蓝色的光。”
“我在医院又不会去接触放射性元素，怎么可能会发出蓝光。”我哭笑不得，把一只脚踩在他哥身上，“我们的手机都报废了，要怎么通知警察呢？找邻居？”
“这层楼就了我一个人。再往上一层，30楼就是顶楼了。以前这里出过灭门惨案，就没什么愿意过来住。”
上班族刚开口说了几句，脸色骤然一变。
“护士小姐，小心！”
他话音未落，一股热浪从脚底涌上来。我立即闪开，看见那人猛地坐起来，怒目圆瞪，自己对无法出声还手脚被绑的现况十分不满。
看到茶几上的电击器，我正要去拿，他却一头撞过来，身体表面突然附着一层红色火焰。我大吃一惊，勉强避开这一击，再眨眼，那些火焰消失了。但这个疯子浑身肌肉膨胀，青筋暴起。甚至，他手腕上的塑料绷带随时要断裂一般。
“你快走！快跑！”上班族抄起椅子朝他哥身上摔去。
一声巨响。椅子裂开，碎成好几截，木头渣滓到处飞溅。可他哥不仅若无其事站直了，还把胶带给崩断了，一边面目狰狞地撕开嘴上的胶带。
他抹去脸上的血，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抓起身边的落地台灯冲过来。上班族被吓傻了，我急忙拉他一把，再拿起水哒哒的手机朝那人面门砸去。他不得不转开脸去躲，我就拉着上班族往外跑，一边拖过一把椅子。
一冲出楼道，我就猛地回头把椅子甩过去以争取时间。
“我去按电梯！”上班族说。
“来不及就走楼梯！”我打开消火栓，把灭火器拿出来，朝阴魂不散的疯哨兵一阵猛喷。
“电梯还在3楼！”
上班族焦躁大叫，显然不能等电梯。眼看离我不到三米远的疯子很快适应，随时要扑过来。我提着灭火器朝楼梯间跑。
“分头走，你想办法报警！”我朝楼上飞奔，也不管上班族怎么回应。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和粗重呼吸只证明一点，这疯子对我感兴趣，把我当猎物一般。
所以现在能自由行动的只有上班族。
虽然通往楼顶天台的门上了锁，但被我用灭火器狠砸几下就开了。我冲出去，夜风涌向我满是汗水的身体，我感到一股振奋的凉意。
提着灭火器，我站在一座水塔下，看那人跟着冲出楼梯间，身上隐约闪烁火焰的光亮。他和我从前遇见的哨兵都不同，是一个有前科的真正的犯罪者，过去是，也可能即将再是。
冷静，冷静。
我深呼吸着，说服自己不要认输。又不自觉地，我耳边响起大学生的声音。那时他说会保护我，他保证。
但偏偏这天，他不在站台上。
突然好后悔，就算当时没和上班族交换联系方式，也该记下他的电话号码。可是我手机被丢进水族箱，完全报废了。
太糟了。
先是在家里，分化成哨兵的表亲对我不满。我们打起来，挨骂的只有我。后来上学，分化成哨兵的同学也对我不满。我们打起来，被提醒应该体谅对方，不然吃苦头的是我。再后来……
现在，我可能要死在这个晚上，被哨兵杀掉。
这个世界既不合理，也不公平。
我想像男孩一样冒险，过冒险般的生活，我比那些男孩做得还好。我为证明自己付出一切，换来的只有不满和勒令的声音：你更应该……而不应该……
受够了。
既然人都是要死的，世界又这么丑陋，宁可滋养恶类。干脆做一次真正的恶人，彻彻底底爆发好了。
抱着必死又绝不后悔的觉悟，激烈的，兴奋的，消极的，杀气腾腾的……许多感情在体内相互冲撞，恶心，想吐，想笑，想哭。我开始喘不上气，开始腿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哐当。
灭火器掉在地上，缓缓滚动，直到被一只脚踩住。然后我被这只脚的主人单手掐着脖子提起。窒息感压迫，大脑充血而缺氧。
泛起血色的视野里，我看见男人张口说话，却听不清，又感觉那是很下流的辱骂。
我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突然没了力气，但我更想骂人。勉强抬起手，我握住他手腕，指甲掐他，一边瞪过去。
突然，按在我咽喉的手松开。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万分厌恶又惊恐地把我扔开。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我在疼痛中被迫打起精神，大口呼吸，也慢慢恢复力气。体内涌起一种奇妙的能量，也好像并不存在，只是我的心理暗示。
不想认输。起码也要一换一，绝对不便宜他。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滴答……
努力站起来，又听到异样的声音。我下意识摸鼻子。正在流鼻血。很多，又很凉。
似乎止不住。而且，我的体温有这么低吗？我有些恍惚，耳边又响起斥问——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捂着那只手，问完又骂一声，“怪物！”
我正想怼回去，脚下再次传来热度。侵略的气息，熔岩般灼痛皮肤，焚烧我刚恢复的神志。这一次，我清楚看见一条火蛇缠上我的手，把我身体往下拽，要我再次倒地。
精神体！
脑中闪过这个字眼。这一瞬间我又非常诧异。我看得见，证明我真的很怪，起码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看不见这个。
——你身上有向导素的味道。
上班族的声音蓦地响起。
我怔住。
向导，向导。我默念。哨兵的搭档，平复哨兵的情绪，疏导哨兵的精神……这就是向导。
难道我也患有迟缓性分化畸形障碍，本该成为一名向导吗？
不，别开玩笑了！要我为哨兵服务，我还不如从这里跳下去！
我立即朝楼顶边缘望去。30层，垂直落差超过百米，必死无疑。想到这里，我对还缠在手上，一直烧着我皮肤的火蛇厌恶到极点。发现抬不起手，我就弯下腰，张嘴咬过去。
火焰更像一种可见的能量，没有实体，我牙齿穿透过去，却真的咬住了蛇身，像是一段发烫的橡胶管。一旦确认实体触感的存在，我两排牙齿就疯狂撕咬起来，剧烈地，不规则地咬合。
“啊啊啊！！”
不远处的男人发出嚎叫，竟然倒在地上抱紧身体不停抽搐。
活该，活该！
我痛快地嘲笑，咬得更用力。因为他本人丧失攻击性，这火蛇也变得软趴趴的，我轻易甩掉，又拽住尾巴，把它朝水塔的金属立柱上猛摔，要把这柱子鞭打出裂痕一样。
每抽打一次，这男人就哀嚎一声，翻着白眼，呕吐物从嘴里接连喷出。
我看得反胃，嫌弃地把火蛇丢给他。结果扔出去的一瞬，这蛇就不见了。也对，只是精神体而已，本人不想维持，肯定自然就消失了。
另外，竟然我不是普通人，是发育异常的向导，现在又真的对哨兵造成了打击。我可以召唤出我的精神体再来一波打击吧。
反正都要接受审讯，说不定还要坐牢。试一试吧，要做就做到底，狠狠发泄一通！
反正我一直都憋着这口怨气的。不想输，尤其不想输给欺负我的人，这群自以为是的混账哨兵！
脑中再次闪回过去的记忆，画面，声音，无数碎片流星雨一样从天而降，砸中我，撞伤我。疼痛掀起风暴，我胸膛里有狂澜在咆哮。
这一刻，眼前景象如同浸泡在海水中，带着一层深蓝而朦胧的滤镜。那股在体内涌动的奇妙能量源源不断溢出，又像是爆发，宁愿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这样燃烧后会留下灰烬。我恍惚预见自己化作一群飞鸟。是雨燕，是乌鸦，是任何轻盈自由却不详的生命，是振翅在空中，会在狂风被闪电击落，却不想沉默蹒跚，在地上等死的生命。
于是我离开海水，飞起来，冲入云端，冲入一片从未见过的风景。
天色灰暗，火山喷涌，红色岩浆在大地横流，无处下脚。
但我是飞鸟，我高高飞越这片滚烫，本能冲向正激烈喷发的火山口。最炽热的中央，我看见一颗正在狂跳的心脏。原来遍地的沟壑，流淌的岩浆就像血管和血液，为了供养这颗心脏。
击中他！
破坏他！
摧毁他！
这样的声音撞击耳边。
不想放弃这场没有止境的坠落。我血脉偾张着，收拢翅膀，沉没，下落，不断加速，再加速——
砰！
突兀的枪声。
没有岩浆的淹没，灼热的剧痛。我只听到枪声。
意识恍然复苏，我回神，又看见翻涌的熔岩和水泥地面，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眼前交替。很不适应，身体跟着摇晃，又发现自己还是人类，所以不在半空，而是踩在地上。这里仍是楼梯天台。而且我正拖着已经晕厥的男人朝边缘走去。就差一点，我就要带他翻越围栏，一起坠落，真的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立即松开手，把男人甩开，我转过脸，垂眼看着地上近在咫尺的弹孔，还在冒淡淡轻烟。不远处还能发现狙击枪特有的大口径子弹。
这里是30层，要完成狙击，必须身在视野良好的更高处。我猛地抬头，望向百米开外的酒店公寓。
没有在意识到自己暴露在狙击手视野中的一刻立即闪躲，却愣在原地，等目测过那建筑高度，猜想对方就在楼顶后才慢吞吞迈出脚步。
哗啦。
脚下传来水声。我心里一惊，以为是血，倒吸一口气。喉咙立即作痛，每一口呼吸都火辣辣的疼。
用手摸着，安抚着，我忍受呼吸不适引发的眩晕感，更多神志脱离那片虚幻的风景还有被狙击的恐惧。终于，我看清眼前，水塔的铁皮凹陷一个大洞，水汩汩流淌，打湿双脚。凉意丝丝渗透。
再看那个男人。他仍没有意识，倒地不起。甚至有一些蓝色火焰附着在他身上，又不是真实的燃烧。我没闻到皮肤焦糊的味道。下意识伸手，我想着：回来。
那蓝火摇曳几下，化作飞鸟。小小的，玲珑的燕子在我掌心降落。
我的精神体……
所以我真的是向导……
偏偏是向导……
怀着不知是遗憾还是痛恨的心情，我捧着我的小燕子，不管不顾朝边缘走，翻身站上水泥质地的围栏。
凉风吹面，城市在脚下沉睡。暮色如此静谧，霓虹也温顺地拂过夜空。有种愉快的冲动，想要纵身一跃。现在很适合飞翔，把麻烦事情全部甩下，地上的烦恼不该带去天空。我早该去找一片理想的风景，我是飞鸟啊。
重心将要偏离的一刻，瞬间有一道视线望过来。很热切，很着急。吹来的风里有滚烫的关心。是那边楼顶的狙击手。
所以他是想帮我，而不是要杀我。
我很感激。但是……
“唉。”
我叹气，听到沙哑声音里浓郁的疲惫。
“我们走吧。”
我抛起燕子，它振翅，化作无数深蓝的光芒。我闭上眼睛，在光芒中迈出一步，朝虚空，朝下，朝远方。
对不起，但我太累了。
反正我不被人期待。家人也好，老师也好，同事和上司也好，我们处不好关系。我总是很自私。但他们也不愿让步。真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世界和好。干脆下辈子再去想怎么做一个圆滑讨喜的人吧。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是向导。
一百米，坠落时间不到五秒。却感觉这二十二年时间，一生不过这几秒钟清醒，眨几下眼就露出了笑容，不负责任，没心没肺地豁然开怀。
又在这时，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就这辈子，你可以和这个世界和好。
——你相信吗？
家里人想得很周到，认为我通过学护理，急性子和暴脾气可以得到改善，但无规律的作息反而加剧我身体里负情绪的膨胀。我怀疑自己会在某起医闹现场里发飙，趁机发泄一通。
“你好，请问青少年分化问诊科室往哪边走？”一位家长领着孩子问道。
我脸上挂着营业笑容，把培训时背得滚瓜烂熟的话术再说一遍，得到一句道谢。那孩子，个子高高，已经发育得一表人才的少年也腼腆地冲我点头微笑。
太好了，至少还有美少年。我如获赦免，抱紧要送的资料感受心灵被净化的美好惬意。
但第二天，我被同事告知，昨天来咨询的这位美少年不出意外会分化成哨兵。还有他在学校打群架，躲在厕所偷偷抽烟的恶习，另外一个学期换四五个女朋友……
滤镜碎了一地。
我本想他要么不会分化，做一个美貌的普通人，或一个美貌又治愈的向导。
为什么是和暴力、破坏和攻击性关联强烈的哨兵，虽然他已经显现这方面特征。
长吁短叹，我疲惫地结束今天的工作，掐点冲进末班电车。寥寥几个人的车厢，我随便找座位，瘫坐，整个身体就像要陷入金属座椅的冰冷中。车厢冷气也打得很足，只两三个站的时间，我就瑟瑟发抖，又累得连眼皮都不想抬起。
直到包包从腿上滑落，钥匙跟着摔出来。清脆声音惊醒我。我一下子睁眼，一边把差点流出的梦口水吞回去。好险，差点真的睡着了。仓促打起精神，看见面前有两个人，手里拿公文包，同样满脸疲惫的上班族，还有打扮休闲，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而且他好时髦，鬓角留了一条小辫子。可能是女朋友帮忙编的。
两个人都想帮我捡起包包，我突然惊醒又令他们愣住。
“谢谢，但我自己来就好了。”我感觉不好意思，赶紧收拾东西，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生怕再出糗。
他们都没说什么，保持一定距离坐在我对面。这节车厢就我们三个。突然感觉有些微妙，脑子里不住回放各种新闻，什么夜袭，跟踪还有偷拍。故意提前一站下车，我快步离开车站，走到马路边拦一辆计程车，不顾令人肉疼的车费，直奔租的公寓。我独居，邻居长期不在家，出了什么事真是孤掌难鸣。
从这一晚后，我们三个经常在末班车的同一车厢里碰见。起初一个月，我们只是客气又生疏地点点头，当是打招呼。
有一天，我看见编辫子的大学生背着吉他盒，试着和他搭话。
似乎同样有希望打破漫长沉默的想法，上班族也加入进来，说起他高中时在酒吧做兼职的经历。酒吧到了晚上有驻唱歌手进行演出，老板很大方，让他免费观看，但只能喝无酒精饮料。
廉价劳动力，被呼来喝去忙得团团转的实习护士，同样不堪职场压力，常常加班到夜深的上班族，还有暂时无职，喜欢泡在朋友录音棚里的音乐爱好者——我们三个人在末班电车结下奇妙的友情。
再过半个月，我无意偷听到自己终于要转正，虽然这工作时间仍是颠三倒四，但想到账户余额会大幅上涨，我就雀跃起来。
夜深，看到他俩一如既往在这个站台上车，一前一后走进车厢，我开心地挥手。
“来交换联系方式吧！”我提议道，兴奋地晃动手机，一边和他们分享终于要转正的好消息。
“恭喜你呀，护士小姐。”上班族习惯性推眼镜，把手机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这样好吗？”
大学生突然说。
背着吉他盒，他一手握着头顶的扶杆，站在我面前垂眼看过来。似乎低着头的姿势压迫到声带，他声音有些模糊，有些低沉。
“唔，这个……”我抬头注视他，却又有一种被捏住心脏的紧张感。好早就想说，他的眼睛好像猫咪的，又圆又大，目光有时慵懒，有时又很锐利。
另外他性格有些内向，通常会安静听我和上班族吐槽工作方面的事，偶尔插话，很有乖巧后辈的感觉。
他刚才的发问，似乎在暗示不赞成。
“也是，我们只是偶然的朋友。”上班族从容地笑，自然把公文包放平在腿上，没有表现出尴尬。
“嗯。”大学生点头，明显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则有些不解，还想加上好友问他俩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我对自己的烘焙手艺还挺有自信。
“你在害羞吗？”我突然灵光一闪，不禁露出戏谑的笑容，一面歪起头凑过去，从下方观察大学生的表情。
他身形一滞，明显怔住了。然后他把脸转开，螃蟹一样一步一步横着挪动身体。
“噗哈哈哈哈！”我一边指着他，一边和坐旁边的上班族打趣，“世风日下，这么礼貌客气的好孩子可不多了。”
“是啊。”上班族点点头。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笑得有几分勉强。
“我不是孩子，不是。”大学生斜眼瞄我，不是很愉快。
“我已经上班了，而你还在上大学，又没有入职。我当然可以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他欲言又止，又看向上班族，“你不下车吗，已经到站了。”
上班族急忙透过车窗看站台，慌慌张张朝外跑，一边对我们打招呼，说明天见。
“辛苦了，明天见！”我对他招手。
车门关上。电车启动。
大学生放下吉他盒坐我旁边，我闻到不同于上班族的，更加有活力又让人安定的气息。似乎还有点香。
“你喷了香水吗。好潮啊。”我笑道。
“谢谢。但是我不喷香水，从不。”他回答说。
接着是漫长沉默。他是个闷葫芦，除非我主动挑起话题，他一般不开腔活跃气氛。
还有差不多一刻钟车程，再不聊点什么我恐怕要睡着。这么想着，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主动和异性索要联系方式，很轻浮？”
“没有，我没有这么想。只是……你不应该和他靠得太近。”
“为什么？”
“我不方便透露。”
“嚯嚯~”我眯起眼睛打量。他再次转过脸看另一边，捏紧吉他盒的带子，一点点挪动身体，远离我。我面露好笑，跟着挪过去，直到他抵在边缘不能再躲了。
“姐姐我可是护士，护士又是什么呢？是温柔体贴的知心天使，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不是姐姐……”
“嗯？”
“你不是姐姐，不是的。”
“啊？”
“我比你早出生3个月。”
“哈？”
“反正你是年下，年下。”
电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他抱起吉他盒，逃跑似的往外走，明明还有两个站才到他的目的地。
“明天见。我会保护你的，我保证……”他在车门关上前对我这么说。
我张大嘴，坐在原位呆愣着。
他在说什么呀？
**
因为大学生说了奇怪的话，晚上我没睡好，第二天工作犯错被护士长骂一顿，然后我没坚持到听完训完就晕过去，低血糖加疲劳积累到极限。因祸得福，我被批准休两天假。
不管带不带薪，我都感到高兴。离开医院的途中，我情不自禁在监控死角比中指。啊，压榨实习生，这工作就是狗屎。
不凑巧，监控没拍到，却被之前那名被家长带来咨询的美少年撞见。我想不到他会走消防通道，很诧异，也觉得尴尬。他却和初次见面时一样腼腆，善解人意地说会替我保密，完全看不出他在学校做过那些事。
“姐姐。”他突然叫住我，我不得不站定，回过头望去。
他搔动后脑勺的头发，问，“你有男朋友吗？”
“……啊？”
“没事，随便问问。”他匆忙摇头，解释说自己是趁周末来复诊的，医生给他开了些缓解精神压力的药。
“只吃药效果不大，你记得定期来做精神疏导。我们医院有专门的青少年服务区。”
“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虽然在学校称得上无恶不作，但他现在乖巧地一口一个姐姐，还是让我很受用，不禁笑眯眯地和他挥手说拜拜。
“唔，拜拜……”他小声说，模样更腼腆了。
**
完全离开医院范围，我心情更加快活，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珍贵的连休，先去看电影，再逛商城，买新裙子，还要添置新的烘焙模具和整套餐盘。虽然不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但我还是很热爱生活的，绝不亏待自己。
不过，今天提前下班，不就意味着不能坐末班车回家了吗？
想到这里，我结束大采购，踩着黄昏回去一趟，吃过饭，做全屋清洁，还烤了小饼干，做了杯子蛋糕。一边看电视一边瞄着时间，差不多到时候，我就出门，坐电车到医院附近那一站，等末班车来了又钻进去。
一个站，两个站……
我坐在这节空荡荡的车厢，手指在硬邦邦的金属椅子上敲打。眼睛看着指示牌，心里默数到第五个站，缓缓打开的车门外，果然出现上班族和大学生的身影。
“嘿！”我向他们挥手，一边拍拍放在身边的印花手提袋，里面有便当盒和点心匣。
他们愣在原地，面面相觑，没有立即进来。
“喂，都末班车了，别傻站着！”我大声提醒。他们才如梦初醒，一前一后快步走过来。
车厢内不能饮食，我只能把做好的食物分给他们，让他们回去吃，或者空调房里放一晚上明天当做早饭，但不能进冰箱，特别是蛋糕。
忽地，我慌张道：“糟了，我忘了问你们有没有忌口，习不习惯吃甜食。”
“不影响，不影响。”大学生摆手，眉梢写满喜悦。
上班族也如获至福般捧着手提袋，一脸得救了的表情，泫然欲泣。
“你和平时不一样，我不是说你的打扮。而是……气息变了吧……”大学生坐我旁边，把手提袋放腿上，手指在边缘摩挲，“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出现。”
“我本来就不会出现。”
我笑着说，把犯错后被训话，训到一半又晕倒，最后白得两天连休的事讲给他和上班族听。以为他俩会忍俊不禁，没想到都沉默以对，一个无语，一个怜悯。怜悯的当然是上班族。
“不该恭喜我因祸得福吗？我还特地穿了下午买的新裙子，转起圈来裙摆有这——么好看！”
我站起来，真的转了一个圈。
上班族双手捧着袋子，呆呆地看我。大学生的表情却更为无语，拿手捂住脸，催我快点坐回去。
“哦。”我闷闷地说，吐槽两个不解风情的铁直男。
电车很快到了上班族家附近。临走前，上班族和我再三道谢，腰弯成90度直角，特别郑重。转身迈出车厢的一瞬，我恍惚看见他眼眶有水光闪动。
“他哭了吗？”我问大学生。
大学生却说：“晚了。”
什么晚了，他又不解释，一直垂眸看我给的手提袋，发呆，又像是沉思，直到到站。
“明天不见，后天不见，大后天再见。”他对我说。
我觉得他虽然话不多，但还挺幽默。心血来潮，我抓紧时间溜到车门处，“你昨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保护我？”
他站在车厢外，在站台上安静看着我，不回答。
车门将要关闭的提示音响起，警示灯频频闪烁。我蓦地着急，下意识朝他伸出手。一瞬间，他眼神一亮，手也朝我递过来，很快。
被他拉入怀里，靠在他胸膛的同时，身后的车门也紧紧闭合。启动的声音，末班电车由慢到快呼啸而去，风鼓噪起来，吹起头发，吹乱心绪。一旁的玻璃墙上倒映我像花儿一样盛开的大裙摆。我出神地看着，又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近在咫尺。
还从未和哪个异性这么亲密接触。但不讨厌。我后退一步，他也配合地松开手。我们相互看着彼此，静静伫立在夜深的站台。
**
想不到，中学毕业这么久，我还可以体验做一把神待少女的滋味。
“你知道什么是神待少女吗？”我在夜深人静的街头轻快地走，竟一点不觉得顾虑，一步一跳试图踩中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大学生回答说，微微皱眉，“为居无定所的出走少女提供住宿和饭食，就可以成为她们的‘神’。但是——”
话锋一转。
“你不是出走少女，也不是居无定所。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想要捡你回去，做你的‘神’。”
“别生气，我刚才和你开玩笑的呢。”我在十字路口停下。红灯亮着。背起手站了一会儿，我问，“你真的要送我回去？”
“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叫计程车。”
“你请客？”
“我买单。”
“这不就是‘神’的行为吗，变相的。”我笑起来，觉得他意外很成熟，“喂，如果你真的遇见那些小姑娘，会觉得她的行为很差劲吗？”
他摇头，“这个群体很复杂，大部分是因为原生家庭的不幸给孩子带来了恶果。她们很多是被迫成为神待少女的，接着渐渐接触风俗业，甚至更糟。”
“好意外啊，你居然了解这么多。你大学专业是社会学吗？”
“不是，只是工作需、不，我是说，想把这种个人兴趣变成工作。”
“那你想从事心理咨询，或者做一名专门学者？”
“有机会的话。”
“肯定有机会！”
绿灯亮起。我拍大学生肩膀，先一步跑过斑马线，去对面转过身招呼他走快点。
“再——快——点——啦——”
我像不倒翁一样晃动，举起一只手左右摇摆身体。不知为何，我拿着假条离开后，一直兴奋到现在，连打盹的丁点儿想法都没有。还没有。
大学生应该觉得我虽然在上班，但言行还是很幼稚，抿着嘴唇憋笑，但最终发出噗嗤一声。然后我们在路口大笑，也不管路过的车辆，里面的人怎么侧目看过来，心里又在想什么。
“我给你说哦，我上中学时很猛的。”
因为性格火爆，那时候我惹了不少麻烦，和家人关系一度紧张，所以离家出走的事也干过。但从没想过接受谁的搭讪，为了舒服睡上一觉或零花钱就答应和谁走。
“我也想象不出你会那种事，你实在太……”大学生张着嘴，又犹豫，“你太……”很久找不到合适的描述，他苦恼地抬头朝夜空看去。
我耐心地等，虽然一路走到公寓楼下他也没给我后文。
“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小声道歉，又谢谢我送的便当和点心。
“没事，不存在的。”我豪气地说，“该道谢的人是我，要不是在末班车上认识你和上班族，我早就受不了实习生活，应该已经辞职跑路了。我这种暴脾气，急性子，大学去学护理就是个错误。”
“也不能这么说，总有人因为你的存在得到救赎。我是说，你很重要。不，也不是，应该是你很……”
他再次词穷，眼睛越过我肩膀看向我身后的楼栋入口，恨不得把大门盯出一个洞。
“没事的，我不是那种好奇心强烈，要刨根问底的坏人。一切随心，想笑就笑，不想干就不干，没了我世界一样转——这是我的生活美学。”我冲他比大拇指，“希望对你有帮助，带着这种想法过日子，真的会变轻松哦。虽然会被别人没责任感，但你心里怎么想，别人管得着吗？关他屁事。”
“……噗！”
紧紧抿着嘴唇试图憋笑，但再次失败的大学生一枚呀。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的牙齿很尖，像漫画里描绘的鲨鱼牙。不过本人很有礼貌，也不争强，话不多但能够说到点子上，相处起来感觉很舒服。
“不早了，你上楼吧。还有，大后天见。如果你那天不值夜班的话。”他笑着说，有些腼腆。
我郑重点头，“这两天我会摆阵做法，让我大后天可以踩点下班。”
“做法……？”他无奈，“你别在家里摆太多蜡烛，做那种古怪又危险的事，真的很容易引起火灾。类似的事我处理过……不对，是我兼职给新闻社写稿，看过不少。”
“虽然已经发觉你深藏不露，但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啊。这位同学。”
“同学？”他有些恍惚，“你这么叫我，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
“……不，没事。总之我就送你到这。我也不会故意记下地址，想着以后对你做一些违反治安道德的事。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不是。”
“好，我信。”
我对他笑了笑，挥挥手就转身朝大厅走。忽地，我想起一个未被解答的疑问。
“为什么你非要说我是年下，还比我大——”
身后已经空无一人，我怔然，嘴里自动说完最后几个字。
“3个月……”
走得也太快了，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凭空消失，他会魔术，会障眼法吗？
**
末班电车继续两个月整。公园的枫叶开始泛红。
这天，我做了枫叶形状的曲奇。三个人仍默契地不问姓名，不打听对方个人信息，依然保持大学生、护士和上班族的称谓。另外，我终于转正了。为表示庆祝，大学生给我听他在录音棚录的小样。看上去挺时髦的他，其实更喜欢原声吉他的音色，调子也是民谣风格。上班族也送一些还未面世的日用品小样，原来他在一家日化公司做视觉设计。
对于年长年下的疑问，虽然大学生还没有为我解答，但末班电车的会面已经成为我每天最期待的事，前提是我当天不用值夜班。我不喜欢逮着一个问题死缠烂打，除非这关系到我的账户余额。
“哟，来了。”
车门打开，我对他俩打招呼。身边空位放着两个手提袋。我还特意绑了缎带，颜色是让人精神愉快的向日葵黄。
“今天的宵夜是香草舒芙蕾。我蹭了医院的冰袋，所以口感没有大问题。”
上班族和大学生一前一后走进来，对我的不定期“投食”已经习惯。甚至不是甘党的上班族开始研究国内巧克力品牌的发家史。这就对啦，世界没了糖分还能转吗？
硬撑罢了。
“不过你俩天天雷打不动坐末班车，像是在故意等我。”我开玩笑道。
两个人沉默了，还有些尴尬。
“抱歉。”我吐舌头，用副院长和大公司医药代表的□□八卦岔开话题。不过我越说越气，不禁抱怨，“这世上真的有一心一意的好男人吗？最起码讲卫生，脾气好，不打人，坚决不要肥肚腩和地中海，如果还会点才艺就好了——这种男人真的存在吗？”
上班族和大学生眉毛微微皱起，仿佛陷入思考。一时间谁都没有做答。
又冷场了。我撇嘴，但没有补救的心情。家里人中午发来的短信还没删除，想删但又觉得可以留着，作为日后反驳回去或和干脆翻脸的理由。
“我到站了。晚安，两位。”上班族起身招呼道，“护士小姐，再次谢谢你的‘宵夜’，我会认真品尝的。”
我笑着挥挥手，目送他身影在站台上越行越远。
电车再次启动，我嘴角就自然垮下。
“今天过得不愉快？”大学生问。
“被催着交男朋友，然后早点结婚。”或许岁数接近，年轻人之间没什么交流代沟，我把那些短信和留言给他看。
“……”他飞快游览，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评价我的家务事，长着一口鲨鱼牙却善解人意的安静。
拿回手机，摆手示意他不用往心里去，毕竟这确实是我自己要处理的麻烦。我语气轻快地问他，“你呢，最近和你女朋友处得还好吗？应该很不错吧，比起谈恋爱，我觉得你是更适合结婚的类型呢。”
“啊？”他睁大猫咪一样圆滚滚的眼睛，“女朋友，结婚？”
“我……说错了什么吗？”
“错了，完全错了。我没有女朋友。”
“啊？！”
“真的，真的没有。”
“那你辫子是？”
“我自己编的。”
说着，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刚想给我看，又急着道歉，说不太方便。我就算他真的要我亲眼确认，我也会用力推辞。
稍微有些尴尬的沉默后，我想着自己比他更适合先开口解围，就自嘲起来。
“我家是个大家族，虽然没有很严格的家风，但对男孩女孩的教育理念完全不一样。我根本就是生错了性别，所以从小各种挨打挨骂。他们觉得我脾气不好，耐心不够，又常常和人打架，强烈要求我大学读护理，好找一份护士的工作，这样性格就能得到纠正。又因为工作合适，性格变好，谈婚论嫁才更方便——说实话，我想不想谈恋爱，想不想结婚，这个和性格又没关系。就算我是母老虎，是毒蜘蛛，看上谁了也会主动去追的。”
“我……”大学生深吸一口气后，认真和我说，“我认为，一个脾气不好，耐心不够的人，不会在忙完整个白天，晚上掐着时间赶末班车的同时，还花心思给别人烤饼干，做蛋糕。你只是……单纯只是没有遇到更适合的生活环境，现在这份工作对你起到的正面引导也有限。我是这么想的。”
脑子像电车飞驰轰隆隆地响着。我被大学生的话弄得天旋地转，晕乎乎的。
“也就是说，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我极力否定，“我脾气不好是因为我不喜欢女孩子要文静乖巧这套说法。我闲不住，喜欢往外跑，像男孩一样打球，下河游泳，跑跑跳跳。耐心不够也是因为不喜欢美术舞蹈这些兴趣班。和人打架是因为他们先动手，不然就是敲诈小学生被我撞见了。大不了……大不了个别人已经分化成哨兵，我对付起来有点费劲。”
“恕我直言，应该不是‘有点’费劲。你这方面没有做好，欠缺考虑。是高中时发生的事情吧？”
“嗯，对的，高二。”我点头，又惊讶，“你怎么知道是高中？”
“我……呃，是因为，因为面临分化的青少年，基本都是高中时期才出现相关症状。”
“噢噢，对噢，我差点忘了。我刚才还以为你从前认识我呢。”
“……”
大学生表情有些郁闷，也像是有苦难言。
又过一会儿，电车到站。
他该走了。维持这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站起来，又在跨出车门前扭过头和我解释，说这不是我的错，是他有心事，在想私事。
“谢谢你的点心。吃了会写出好曲子。”他说，把吉他盒背在肩上，空出一只手和我打招呼。
再见。明天见。
**
这家医院是开设有青少年专区的定点单位。美少年每半个月来做一次精神疏导，又每次都能“偶遇”在其他楼层跑腿或在哪个偏僻角落摸鱼的我。
——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姐姐，医院里有人追你吗？
……
唉，小弟弟，你的心思可不要太明显，肯定是被制服诱惑，被与我本人其实非常不符的护士光环欺骗了。
我把这些事说给两位末班车友人听，上班族和我讨论青少年心理早熟及亚健康心理，大学生则劝我找机会郑重拒绝美少年，说重话也无妨。
“他三番五次找你，不是对你抱有职业幻想，但这里面确实存在一种情绪化的冲动。我……我不方便多说。总之你不要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一点都不行。”
大学生语气坚决又严肃，变了个人似的，压迫感从他浑身上下甚至头发丝里泄出，朝我扑面而来。
上班族吓一跳，抱紧公文包。我虽然没他反应这么夸张，也足足愣了好几秒钟。
“一定，一定。”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丝毫不敢怠慢，“碰见他后我一定说清楚。而且……”我努努嘴，“我本来就不喜欢比自己小的。”
**
一周后，美少年准时到医院做精神疏导，在一楼大厅撞见我。
不，是我主动蹲点等他。他受宠若惊似的握紧拳头，抿住嘴唇，小心翼翼靠过来。
“姐姐。”他紧张又期待地对我笑。
我也笑眯眯地，和他说：“对不起，但是姐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愧是我，找的借口虽然很烂但效果拔群。美少年不仅呆住，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
我继续打击道：“虽然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但我奔着结婚去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美少年吸吸鼻子，大声叫道，“他要是敢对你说不，我会瞧不起、不，我替你揍他，把他捶得稀巴烂！”
他情绪激动起来。哨兵特有的攻击性气息掀起一股气流，值班保安立即警觉，快步走过来。
我急忙挡在中间，“没事没事，大哥，我这就带他去做疏导。”趁保安犹豫了，我拉上美少年飞奔起来。
“快快快，你快把味儿收一收，免得挨一针向导素。”我一边跑一边催促。
美少年确实很快就冷静下来。我回头看过去，他盯着我的手，正在发呆。
哦，我握着他手腕。又眼看青少年服务区不远了，我松手，和他说：“你还在读书，分化成哨兵也不算久。学业不能丢，还要花时间适应变得过分敏感的身体知觉。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关键过渡期，除了自己之外，不用投入心思在其他人和其他事情上。”
“但是……”美少年另一只手慢慢摩挲手腕，“等我成年，也完全适应哨兵生活了，姐姐你早就——”
戛然而止的话。他表情怨念而焦灼，情绪波动，他的哨兵气息又开始朝外溢散了。
服务区里经验丰富的医生在他出声抱怨的一刻就出现了，大步走过来。
我叹一口气，“强扭的瓜是不甜的。而且我喜欢年上。”
“唔！”他像咬了一口变质的蛋糕，脸一下子变得愁苦。
“更重要的是……”我再次叹气，“从小到大，我对哨兵的印象就不好。你认为我以偏概全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喜欢哨兵。有时候看着你，我会想起自己中学时和人打架的事，不得不打，他们真的很烦。所以我是真的讨厌哨兵。”
“……”
美少年怔怔地看着我，眼里浮现同情。我摇头，告诉他不用安慰我，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被医生催促，我顺势转身离开。
从这天后，他再没出现在我面前。
**
“说真的，我这算是达成目的了吧？”
“嗯，最优解。”
“但是，那孩子长得真的很好看，接受心理辅导后性格也变乖了，条件很不错啊这小子。”
“你不是说，你喜欢的是年上吗？”
“也是哦，只看脸会栽跟头的。”
被提醒，我赶紧拍拍脸，也把遗憾和幻想从脑袋里甩出去。大学生则轻微叹气，换一个坐姿，翘起另一只腿。
得知我已经甩了美少年，上班族欣慰地道贺，放下心来，到站就离开了。我和大学生继续聊着，便有了上面那些对话。
“你说，一个人的异性缘会一直走下坡路吗？”我问。
“下坡路？”
“就是……我读书时认识的男生，似乎就没几个是正常的，或者我认为值得加通讯录好友，可以长期联系的。我见到的大部分都是特别吵闹，骚动不安，什么青春痘怪物、妈宝爱哭鬼、长刘海阴暗逼，还有仗着自己分化成哨兵就恃强凌弱的小流氓。还有还有，三挑一，三个打我一个，最后还输了。第二天居然往我鞋柜里放用过的安全套。我真是，○！这真是太○了！”
“……”
我情绪激动，大学生表情也变得难看，一边啧舌，又隐约发出磨牙的声响。但他忍住不插嘴，一直安静听我抱怨。他是这么一位优秀的听众，我全面开启回忆录模式，把小学、中学到大学期间遇见的奇葩男同学全部吐槽一遍。
“这家医院的男同事质量也不咋地。心外科主任离了三次婚，还是有护士前赴后继想和他处对象。他都五十啦，整个一色老头。副院长也是这个德行。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吧……呃，不行不行，膈应得很。我到楼梯间打瞌睡，想着再不眯一会儿就要猝死了。结果呢，我听到这几个和我同一批来实习的男同事，他们在议论，哪些姑娘还是单身，哪些虽然有男朋友但值得试一试。谁的屁股好看，谁的胸填了硅胶。又到底是胸手感更好，还是屁股。甚至有人喜欢被穿黑丝袜的女人猛踩，他觉得我就很适合干这种事，说我表面勤快文静，但指不准有什么副业。服了，我确实是暴脾气不改，但我没那种情趣。而且，对着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谁提得起兴致啊？！”
说着，我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捂着胳膊使劲搓搓。
“……”大学生欲言又止，又很沮丧的模样。
“你怎么啦？啊，是不是我把你当树洞倒了这么多苦水，你觉得自己被污染了？”
“不，我没有介意。”大学生摇头，眉毛仍皱着，“你要留在在医院，忍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吗？”
“不然呢，人又不能像植物那样，靠光合作用就能活着。”
“我可以养你。”
“哇撒，还有这种好——诶，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养……什么……？”
“不，不是……我……”
大学生蹭地站起来，两只手各做各的手势，嘴里支支吾吾半天解释不清。我也跟着嗯嗯啊啊，试图把他这些零碎字眼拼成一句话。
“我，可能，大概……明白你的……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努力发出笑声缓解尴尬，“你是想安慰我，对不对？”
“对，对。”大学生用力点头，“安慰，安慰。想你心里好受一点。”
“好受多了，好受多了。谢谢谢谢……”我对他用力点头，一边感受心脏咚咚狂跳，震得我胸口发疼。
像是要帮助我们脱离这种困境，电车配合地到站，大学生背起吉他盒溜得飞快。这次没说再见也没有晚安。但明天还会见面的。
唉，算了。今天的晚安就留到明天一起说吧。
我深呼吸又吐出大口浊气，再摸摸脸蛋，好烫。可是我明明不喜欢年下啊，而且他还没自证，大我3个月是口说无凭的。
完了完了。我心里憋着一股烦躁劲，就像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在狂奔。今晚怕是要失眠。
**
深秋，雨下了半个月。湿冷。
今天的末班电车三缺一。上班族脸色发白，紧紧捏着伞柄，对我露出十分勉强的微笑。
大学生不在站台上。第一次缺席。
“我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他。”上班族坐下来，捂着肚子，冷汗直冒。
“他今天可能有事。”我心不在焉，又提心吊胆，“你胃疼吗？”
“不是胃。”上班族摇头，“大概是阑尾炎又犯了。”
“包里有药吗，还是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不不不，把这阵熬过去就好了。”
“劝你别这么想，小心穿孔，最后出血感染要你的命。”
我把工作期间碰到的病人案例说给他听，上班族面露为难和后怕，心里已经动摇。他承认患病快有一年，想着正是奋斗事业的黄金期，就想吃药保守治疗。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我还是去医院吧。”
“嗯嗯，我送你。”
我松一口气，把他胳膊搭肩膀上，扶他站起来，下一站到了就下车。要是大学生在就好了，两个人一起行动会更有效率。
“你再坚持一下啊，我叫个车。”
我让上班族坐在街边商店门口的台阶上，自己走到马路边，准备打开手机软件。
突然，背后传来一股热气，开水蒸气一样滚烫。条件反射般地，我脑中出现闪回的画面，高中时和班里分化成哨兵的男生打架，也和亲戚家的同龄男孩两看相厌……
意识到身后有哨兵出现，带着攻击性。我神经紧绷，立即翻包拿辣椒水喷雾。但手指刚摸到瓶身，一张湿手帕就朝我口鼻捂过来。
刺激性气味直冲脑门。
令人强制昏迷的违禁药品。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我就神志不清了。腿软朝地上倒下，我虚睁着眼睛，恍惚看见上班族咧开嘴笑得十分嚣张，丝毫没有腹痛的症状。就像变了个人。
**
上班族有过风光无限的少年时代，大大小小绘画金奖拿了无数。直到孪生哥哥分化成哨兵的那一天。
被骤然放大的感官知觉刺激，本就脾气暴烈的兄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弟弟在画布上用了太多红色和黄色颜料（他在画日出），哨兵哥哥怒不可遏，把画布、支架和颜料盘全部摔在地上，撕得细碎，踩得稀烂。
画星空，画大海呢？
用大量冷色去堆砌画面呢？
也不行，哨兵总有一万个理由驳回，认为自己受到了刺激。画是杂质，是垃圾。弟弟也一样。
上班族从此丢失了他朝霞一样灿烂的艺术细胞。现在我能看到的只是他旧日的幻影，借一点点肌肉记忆和侥幸心理，窝在格子间里做包装设计的卑微打工人。
我醒过来时，鼻青脸肿的上班族正在给我解开被绑住的手脚。他刚结束一场恶斗，借助□□勉强赢了，终于有机会和我说他的过去，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
哥哥分化成哨兵后，从被家人嫌弃的不良少年，摇身一变成了明日之星，心想他以后能加入特殊警署，成为全家人的骄傲和保护伞。
哨兵或向导并不稀少，平均算下来，十个人里有那么一两个。这一两个人往往只是多了一种身份标签，就像男人，女人；司机，或者自由职业。社会却普遍鼓吹哨兵和向导，尤其是哨兵的力量，并强制要求青少年定期进行分化体检，将其纳入法律规定……最终，一种可笑的社会现象发生了，被给予厚望的是哨兵，制造恶性案件的往往又是哨兵。
可被迫买单，承受伤害的，却是普通人。就像上班族。
“我哥几年前因为诈骗和伤人进去过，现在在混日子，时不时找我要钱。我不想给，但不给的话，老家的父母会有危险。他是个疯子。”
上班族一瘸一拐领我走出房间。这里是他现在的住所。
外面的客厅一片狼藉，到处是打斗留下的痕迹。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倒在地上，脑门汩汩流血。但我检查过，他只是受了皮外伤。哨兵的身体素质都该死的好。
我又留意到这人穿着职业装，立即讶异地看向上班族。
上班族很愧疚，解释说自己半个月前阑尾炎开始发作，不想哥哥挑这时候来要钱。没心情理论，就想早点打发他离开。
但对方注意到冰箱里的甜点。我送的慕斯蛋糕。
因为从学生时代，上班族就活在压抑的家庭环境中，末班电车的情谊让他一度放弃死念，每天都期待和我还有大学生聊上几句。不想我们的存在被这个前科累累的混蛋发现，上班族坚决不提，结果挨了打。
今天，他阑尾炎和那时被打留下的旧伤一起发作，不得不请病假。可没想到哥哥卑鄙地趁虚而入。自己发着烧躺在床上，正神志不清，他给他灌所谓的“听话水”，就这样知道了我和大学生的事。
“护士小姐，你真的只是普通人吗？”上班族把我俩的手机从水族箱里捞出来，一边叹气一边问我，“我哥把我打晕，装成我去坐末班电车想去见你和大学生。他说你身上有向导素的味道，所以把你强行带回来想仔细研究。”
“变态。”我忍不住走过去朝那人屁股狠狠踢一脚。
“他就是个人渣，你随便揍。”上班族面露厌恶，“当时，我被开门声惊醒了。趁他把你放地上，我就扑过去和他打起来。本来毫无胜算，但还好我早就买了□□。”
我找来胶带，把男人的手脚缠起来，一圈又一圈，再把嘴也封住。
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我基本了解，只是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认为我不是普通人。
“我今天在给青少年做精神疏导的地方待了很久，这样才沾上向导素的。”我一边回忆一边解释。
上班族却沉默。他回房间拿来一些诊断报告和医学照片。出乎意料，他竟然患有迟缓性分化畸形障碍，一个月前才确诊。
这是一种不多见的病症，表现为成年后才出现程度轻微或中度的分化特征。但因为错过最佳发育期，即便被判定为哨兵或向导，也因为能力不完整无法胜任，甚至引发心理压力导致精神疾病。
“我打心里排斥和我哥这种人成为同类，所以坚决配合治疗，决定长期服用药物抑制分化。何况，这种分化本来这就是畸形的。真是太可笑了，原来我也是有机会被家人另眼相看，明明我也可以是一名哨兵。”
听着上班族沮丧的自嘲，我走过去拍他肩膀，想安慰他。
这一刻，他却睁大眼睛，猛地朝后跳一步。
“护士小姐，你——”他上下打量我，用手揉眼睛，好像看见了什么古怪东西，“你身上，你好像在发光！”
“啊？”我抬起手，看了又看，再低头打量两腿到脚尖，“你是不是被你哥揍得太惨，脑子开始出现幻觉了。”
他再次揉眼睛，发出惊异的叫声，“诶，没了。刚才还在闪呢，是蓝色的光。”
“我在医院又不会去接触放射性元素，怎么可能会发出蓝光。”我哭笑不得，把一只脚踩在他哥身上，“我们的手机都报废了，要怎么通知警察呢？找邻居？”
“这层楼就了我一个人。再往上一层，30楼就是顶楼了。以前这里出过灭门惨案，就没什么愿意过来住。”
上班族刚开口说了几句，脸色骤然一变。
“护士小姐，小心！”
他话音未落，一股热浪从脚底涌上来。我立即闪开，看见那人猛地坐起来，怒目圆瞪，自己对无法出声还手脚被绑的现况十分不满。
看到茶几上的电击器，我正要去拿，他却一头撞过来，身体表面突然附着一层红色火焰。我大吃一惊，勉强避开这一击，再眨眼，那些火焰消失了。但这个疯子浑身肌肉膨胀，青筋暴起。甚至，他手腕上的塑料绷带随时要断裂一般。
“你快走！快跑！”上班族抄起椅子朝他哥身上摔去。
一声巨响。椅子裂开，碎成好几截，木头渣滓到处飞溅。可他哥不仅若无其事站直了，还把胶带给崩断了，一边面目狰狞地撕开嘴上的胶带。
他抹去脸上的血，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抓起身边的落地台灯冲过来。上班族被吓傻了，我急忙拉他一把，再拿起水哒哒的手机朝那人面门砸去。他不得不转开脸去躲，我就拉着上班族往外跑，一边拖过一把椅子。
一冲出楼道，我就猛地回头把椅子甩过去以争取时间。
“我去按电梯！”上班族说。
“来不及就走楼梯！”我打开消火栓，把灭火器拿出来，朝阴魂不散的疯哨兵一阵猛喷。
“电梯还在3楼！”
上班族焦躁大叫，显然不能等电梯。眼看离我不到三米远的疯子很快适应，随时要扑过来。我提着灭火器朝楼梯间跑。
“分头走，你想办法报警！”我朝楼上飞奔，也不管上班族怎么回应。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和粗重呼吸只证明一点，这疯子对我感兴趣，把我当猎物一般。
所以现在能自由行动的只有上班族。
虽然通往楼顶天台的门上了锁，但被我用灭火器狠砸几下就开了。我冲出去，夜风涌向我满是汗水的身体，我感到一股振奋的凉意。
提着灭火器，我站在一座水塔下，看那人跟着冲出楼梯间，身上隐约闪烁火焰的光亮。他和我从前遇见的哨兵都不同，是一个有前科的真正的犯罪者，过去是，也可能即将再是。
冷静，冷静。
我深呼吸着，说服自己不要认输。又不自觉地，我耳边响起大学生的声音。那时他说会保护我，他保证。
但偏偏这天，他不在站台上。
突然好后悔，就算当时没和上班族交换联系方式，也该记下他的电话号码。可是我手机被丢进水族箱，完全报废了。
太糟了。
先是在家里，分化成哨兵的表亲对我不满。我们打起来，挨骂的只有我。后来上学，分化成哨兵的同学也对我不满。我们打起来，被提醒应该体谅对方，不然吃苦头的是我。再后来……
现在，我可能要死在这个晚上，被哨兵杀掉。
这个世界既不合理，也不公平。
我想像男孩一样冒险，过冒险般的生活，我比那些男孩做得还好。我为证明自己付出一切，换来的只有不满和勒令的声音：你更应该……而不应该……
受够了。
既然人都是要死的，世界又这么丑陋，宁可滋养恶类。干脆做一次真正的恶人，彻彻底底爆发好了。
抱着必死又绝不后悔的觉悟，激烈的，兴奋的，消极的，杀气腾腾的……许多感情在体内相互冲撞，恶心，想吐，想笑，想哭。我开始喘不上气，开始腿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哐当。
灭火器掉在地上，缓缓滚动，直到被一只脚踩住。然后我被这只脚的主人单手掐着脖子提起。窒息感压迫，大脑充血而缺氧。
泛起血色的视野里，我看见男人张口说话，却听不清，又感觉那是很下流的辱骂。
我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突然没了力气，但我更想骂人。勉强抬起手，我握住他手腕，指甲掐他，一边瞪过去。
突然，按在我咽喉的手松开。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万分厌恶又惊恐地把我扔开。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我在疼痛中被迫打起精神，大口呼吸，也慢慢恢复力气。体内涌起一种奇妙的能量，也好像并不存在，只是我的心理暗示。
不想认输。起码也要一换一，绝对不便宜他。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滴答……
努力站起来，又听到异样的声音。我下意识摸鼻子。正在流鼻血。很多，又很凉。
似乎止不住。而且，我的体温有这么低吗？我有些恍惚，耳边又响起斥问——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捂着那只手，问完又骂一声，“怪物！”
我正想怼回去，脚下再次传来热度。侵略的气息，熔岩般灼痛皮肤，焚烧我刚恢复的神志。这一次，我清楚看见一条火蛇缠上我的手，把我身体往下拽，要我再次倒地。
精神体！
脑中闪过这个字眼。这一瞬间我又非常诧异。我看得见，证明我真的很怪，起码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看不见这个。
——你身上有向导素的味道。
上班族的声音蓦地响起。
我怔住。
向导，向导。我默念。哨兵的搭档，平复哨兵的情绪，疏导哨兵的精神……这就是向导。
难道我也患有迟缓性分化畸形障碍，本该成为一名向导吗？
不，别开玩笑了！要我为哨兵服务，我还不如从这里跳下去！
我立即朝楼顶边缘望去。30层，垂直落差超过百米，必死无疑。想到这里，我对还缠在手上，一直烧着我皮肤的火蛇厌恶到极点。发现抬不起手，我就弯下腰，张嘴咬过去。
火焰更像一种可见的能量，没有实体，我牙齿穿透过去，却真的咬住了蛇身，像是一段发烫的橡胶管。一旦确认实体触感的存在，我两排牙齿就疯狂撕咬起来，剧烈地，不规则地咬合。
“啊啊啊！！”
不远处的男人发出嚎叫，竟然倒在地上抱紧身体不停抽搐。
活该，活该！
我痛快地嘲笑，咬得更用力。因为他本人丧失攻击性，这火蛇也变得软趴趴的，我轻易甩掉，又拽住尾巴，把它朝水塔的金属立柱上猛摔，要把这柱子鞭打出裂痕一样。
每抽打一次，这男人就哀嚎一声，翻着白眼，呕吐物从嘴里接连喷出。
我看得反胃，嫌弃地把火蛇丢给他。结果扔出去的一瞬，这蛇就不见了。也对，只是精神体而已，本人不想维持，肯定自然就消失了。
另外，竟然我不是普通人，是发育异常的向导，现在又真的对哨兵造成了打击。我可以召唤出我的精神体再来一波打击吧。
反正都要接受审讯，说不定还要坐牢。试一试吧，要做就做到底，狠狠发泄一通！
反正我一直都憋着这口怨气的。不想输，尤其不想输给欺负我的人，这群自以为是的混账哨兵！
脑中再次闪回过去的记忆，画面，声音，无数碎片流星雨一样从天而降，砸中我，撞伤我。疼痛掀起风暴，我胸膛里有狂澜在咆哮。
这一刻，眼前景象如同浸泡在海水中，带着一层深蓝而朦胧的滤镜。那股在体内涌动的奇妙能量源源不断溢出，又像是爆发，宁愿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这样燃烧后会留下灰烬。我恍惚预见自己化作一群飞鸟。是雨燕，是乌鸦，是任何轻盈自由却不详的生命，是振翅在空中，会在狂风被闪电击落，却不想沉默蹒跚，在地上等死的生命。
于是我离开海水，飞起来，冲入云端，冲入一片从未见过的风景。
天色灰暗，火山喷涌，红色岩浆在大地横流，无处下脚。
但我是飞鸟，我高高飞越这片滚烫，本能冲向正激烈喷发的火山口。最炽热的中央，我看见一颗正在狂跳的心脏。原来遍地的沟壑，流淌的岩浆就像血管和血液，为了供养这颗心脏。
击中他！
破坏他！
摧毁他！
这样的声音撞击耳边。
不想放弃这场没有止境的坠落。我血脉偾张着，收拢翅膀，沉没，下落，不断加速，再加速——
砰！
突兀的枪声。
没有岩浆的淹没，灼热的剧痛。我只听到枪声。
意识恍然复苏，我回神，又看见翻涌的熔岩和水泥地面，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眼前交替。很不适应，身体跟着摇晃，又发现自己还是人类，所以不在半空，而是踩在地上。这里仍是楼梯天台。而且我正拖着已经晕厥的男人朝边缘走去。就差一点，我就要带他翻越围栏，一起坠落，真的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立即松开手，把男人甩开，我转过脸，垂眼看着地上近在咫尺的弹孔，还在冒淡淡轻烟。不远处还能发现狙击枪特有的大口径子弹。
这里是30层，要完成狙击，必须身在视野良好的更高处。我猛地抬头，望向百米开外的酒店公寓。
没有在意识到自己暴露在狙击手视野中的一刻立即闪躲，却愣在原地，等目测过那建筑高度，猜想对方就在楼顶后才慢吞吞迈出脚步。
哗啦。
脚下传来水声。我心里一惊，以为是血，倒吸一口气。喉咙立即作痛，每一口呼吸都火辣辣的疼。
用手摸着，安抚着，我忍受呼吸不适引发的眩晕感，更多神志脱离那片虚幻的风景还有被狙击的恐惧。终于，我看清眼前，水塔的铁皮凹陷一个大洞，水汩汩流淌，打湿双脚。凉意丝丝渗透。
再看那个男人。他仍没有意识，倒地不起。甚至有一些蓝色火焰附着在他身上，又不是真实的燃烧。我没闻到皮肤焦糊的味道。下意识伸手，我想着：回来。
那蓝火摇曳几下，化作飞鸟。小小的，玲珑的燕子在我掌心降落。
我的精神体……
所以我真的是向导……
偏偏是向导……
怀着不知是遗憾还是痛恨的心情，我捧着我的小燕子，不管不顾朝边缘走，翻身站上水泥质地的围栏。
凉风吹面，城市在脚下沉睡。暮色如此静谧，霓虹也温顺地拂过夜空。有种愉快的冲动，想要纵身一跃。现在很适合飞翔，把麻烦事情全部甩下，地上的烦恼不该带去天空。我早该去找一片理想的风景，我是飞鸟啊。
重心将要偏离的一刻，瞬间有一道视线望过来。很热切，很着急。吹来的风里有滚烫的关心。是那边楼顶的狙击手。
所以他是想帮我，而不是要杀我。
我很感激。但是……
“唉。”
我叹气，听到沙哑声音里浓郁的疲惫。
“我们走吧。”
我抛起燕子，它振翅，化作无数深蓝的光芒。我闭上眼睛，在光芒中迈出一步，朝虚空，朝下，朝远方。
对不起，但我太累了。
反正我不被人期待。家人也好，老师也好，同事和上司也好，我们处不好关系。我总是很自私。但他们也不愿让步。真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世界和好。干脆下辈子再去想怎么做一个圆滑讨喜的人吧。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是向导。
一百米，坠落时间不到五秒。却感觉这二十二年时间，一生不过这几秒钟清醒，眨几下眼就露出了笑容，不负责任，没心没肺地豁然开怀。
又在这时，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就这辈子，你可以和这个世界和好。
——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