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不管是顾嘉融还是令婉,她们都间接因她而死,宝琢不免心生悔意,如果她没有入宫的话,这后宫的腥风血雨会不会有些微不同。

    但是这条路本就充满荆棘,就像她对元春说的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她认命,死的就是元春,接下来便是迎春她们。

    蔺贵妃虽然全身而退,但经此风波,或多或少脸上无光,风头一时衰退。皇后还未舒坦几日,蔺贵妃却传出再度有孕的消息,龙颜大悦,墨轩宫恩宠比往日更盛。

    宝琢能想象到后宫诸妃对此事的反应,但她近来无心再往紫瑕宫走动,继续在尚书院勤勤勉勉。

    皇后这时方想起宝琢曾在查案中立下大功,便趁皇上高兴时替宝琢讨了个赏,于是入宫不过三个月的尚书院女史薛宝琢被提拔为尚书院主事,而连彧则擢升为尚书院侍郎。

    在往来恭贺的一众同僚中,宝琢见到了久违的谷谦。

    谷谦风采依旧,眼中闪烁着往常的笑容向宝琢贺道:“恭喜薛主事高升了。”

    宝琢再见到他,百感交集,思及元春的提醒,更觉此人对自己太过热心,不知究竟有何深意,便留他喝茶,趁机一探究竟。

    “想来谷大人已经官复原职了?”

    谷谦颇遗憾道:“朝堂之上变幻莫测,这十日已经打乱很多计划了。”

    宝琢苦笑道:“我也有烦心事,我近来与贾妃娘娘互生嫌隙了。”

    谷谦关切问道:“这是为何,你们不是表姊妹吗?”

    “贾妃娘娘认为我与谷大人走得太近,卷入朝堂党争,将来恐遭祸事。”

    谷谦端着茶杯欲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放下茶杯,眼底默默升起一片怅惘。他似有千言万语,再开口时,问出的却是:“那你意下如何呢?”

    宝琢坦然道:“我原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实在不解,谷大人为何屡屡相助于我?我对谷大人来说,又有何用处?那日谷大人让我帮忙留意大学士苏瑁,但我后来方知,谷大人实际上眼线众多,连我卷入后宫命案的事都了如指掌,谷大人还请了太子出面,这究竟是为何?”

    谷谦沉心静气地听着,待宝琢说完,他低头淡然一笑,并不直视宝琢:“是我逾越了,薛主事若是觉得在下别有用心,我们以后少来往些便是。”

    说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和谷谦竟闹得不欢而散,倒是宝琢始料未及的。

    他败兴而归的背影愈来愈远,像茫茫江面上一叶扁舟,宝琢自知方才措辞不当,本想开口喊住他,想了想,却告诉自己,随他去吧。

    谷谦和她非亲非故,三番两次出手相助不免使人生疑。元春的担忧不是全无道理,尚书院小小的女官和太子殿下身边的人牵扯太深,总归是有风险。

    今日因小事闹僵,总好过来日在宫廷纷争中因立场不同而彻底撕破脸。

    宝琢望着对面的空位闷头喝茶,思绪放空,不自觉回想起同谷谦来往的点点滴滴,连彧在她身旁站了好一阵儿,她才猛然惊觉。

    “连主事——哦不,连侍郎,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有失远迎。”宝琢忙起身招呼让座,对自己的疏忽大意感到懊恼。

    好在连彧个性洒脱爽快,近来又因高升一事而心情舒畅,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

    “宝琢,我见谷谦垂头丧气地从你这里离开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宝琢目光闪躲,只装作无事发生:“谷大人奇怪,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便借故离开了。”

    连彧识趣,没有打听宝琢方才与谷谦聊了什么,却还是好心提醒道:“谷谦自幼便入宫陪太子殿下读书,眼下他不仅是殿前龙禁尉,还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我们尚书院得罪不起。”

    宝琢对连彧点头又轻轻嗯了一声,在心中却不免冷嘲,所以我是得罪了储君身边的得力干将,将来前途堪忧吗?

    难道谷谦还会为这点小事报复她不成?想来他不会如此。

    尚书院主事的担子不小,既要应付来借书还书的各级官吏,还要盯着从前做女史时未曾接触过的邸报,宝琢也是升了主事才知道,原来朝廷每日发生的要事是需摘录成邸报传阅给京中各级官僚的,而尚书院负责邸报的起草和印刷,这也难怪每天总有大小官吏来尚书院打探消息。

    宝琢的品级还够不着邸报的起草一事,每日只做些校对的事宜,校对完毕后分派印刷。

    宝琢在巡视时还发现,尚书院上上下下的人待她与连彧的态度大不相同,从前他们待连彧温和有礼,待她却稍显敷衍。

    宝琢起初以为是自己资历尚浅的缘故,不料这日却被她偶然听见几位女史和书记的闲话,他们说——

    “薛主事每日这样灰头土脸的,如何能入皇上的眼?”

    宝琢在外间廊下听到这番话,心里猛然一颤,继而是一阵愠怒,原来,她在尚书院的勤勤恳恳在旁人看来都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尚书院众人都认为她早晚都会像元春一样入后宫为妃。

    不,宝琢心中连连否定,她是想登上高位不假,但绝不是通过入后宫为妃这种方式。不是每个女子都愿意卑躬屈膝讨好皇帝,相比于趟后宫的浑水,她宁愿在尚书院殚精竭虑。

    心烦意乱之时,她忽而又想起皇后曾说:你若能为本宫分忧,事成之后,本宫将送你一份大礼。

    当时她无心追问皇后究竟是何大礼,如今想来,皇后能送的礼还能有什么?

    若那份大礼就是让她成为后宫嫔妃一员,她绝不接受,那不是她想要的。

    一眨眼便是深秋,宝琢写信给黛玉排解心中苦闷,提醒黛玉早晚记得添衣,又问及黛玉近来是否有新的诗作,想不到黛玉竟在回信中现做绝句二首,旁边还用小字题为:秋日应宝姐姐之邀,诗兴大发,作诗两首,还请宝姐姐过目。

    宝琢看罢信,读完诗,心情大好,提笔也想赋诗,却见莺儿来禀:“姑娘,金銮殿宦官总管马荫福又来了。”

    宝琢隐隐察觉到不妙,马荫福一出现,则代表皇帝召见。出来向马荫福行礼时,宝琢便留意到有人目光不善,随马荫福离开尚书院前往金銮殿,更是看到几位女史和书记脸上皆露出会心一笑。

    宝琢心中忐忑,若是皇后真的向皇上推荐了她,她该如何应对,难不成要效仿妙玉遁入空门?

    马荫福今日不像上次健谈,一路未开口,宝琢也不便询问皇帝召见到底所为何事,只跟在他身后揣测并谋划应对策略。

    尚书院到金銮殿的这段路,竟然走的这样快。

    金銮殿外,宝琢远远看见谷谦行色匆匆从殿中走来,她见到他便下意识地心中窃喜,谷谦每次出现,不是救她便是帮她,她几乎将他视为救星。可她转念又想到近来已经同他绝交,分外悲凉。

    谷谦离她越来越近,宝琢心中惭愧,避开他的目光刻意不看他。

    马荫福走在前面,笑着同谷谦打了个照面,谷谦也依礼回应,待马荫福走过去,谷谦从宝琢身旁擦肩而过时特意放慢了脚步,迅速说了一句话。

    宝琢都没来得及听清,仔细回想一番,才明白他说的居然是:“说那是冤枉的。”

    宝琢一怔,什么是冤枉的?

    然而谷谦已经走远了。

    宝琢恍惚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今日皇上召见她的原因不是她想的那样。

    来到殿中,宝琢见到了皇帝,还见到皇后和蔺贵妃也在,蔺贵妃如今小腹隆起,孕相十足,行动举止都需宫女搀扶。

    宝琢带着心中的狐疑,低头向三人行礼道:“微臣薛宝琢参加皇上、皇后娘娘、蔺贵妃娘娘。”

    殿中分外安静,皇帝不出声,皇后也不敢叫宝琢平身,唯独蔺贵妃轻轻冷哼一声,宝琢听得分外刺耳。

    皇帝居高临下地问道:“薛主事,你堂兄薛蟠曾在金陵犯下命案,因争买婢女而打死了一个乡绅之子,可有此事?”

    宝琢大惊失色,这件事怎么会抖出来?忙跪地请罪。

    皇后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蔺贵妃抢先道:“嫔妾听闻薛家在金陵当地有权有势,所以官府不敢定案,罪犯薛蟠现已逃入京都,可怜死者的家丁在金陵喊冤无门。薛宝琢,你们薛家眼中还有王法吗?”

    宝琢如坠冰窟,跪在地上欲哭无泪,蔺贵妃说的句句属实,她辩无可辩,只叹天意弄人。她费尽周折地选入尚书院,又在宫中如履薄冰,只为挽救贾史王薛的颓势,想不到临到头竟是被至亲拖累,如今那桩命案被人揭穿,不仅她无法留在宫中,恐怕堂兄此次也要依法偿命了。

    皇后在一旁不忍道:“薛主事,这其中若是有冤屈,你说来便是。”

    宝琢现下明白谷谦方才那句话是何意了,谷谦的意思是让她矢口否认,说这件事是冤枉的。

    可是在皇帝面前说谎,需要何等的勇气?万一皇上再去查证,后果不堪设想。

    宝琢正挣扎着,忽见谷谦从殿外进来,向皇上耳语了几句,又站在了皇上身后待命。

    不管怎样,谷谦从未害过她,他说的话自然有一番道理。

    宝琢又想到深处,她能入尚书院,是皇上钦点的,若是今日承认薛家有罪,那皇上不就落了个有眼无珠,整个皇宫不知又有多少人要被治个“不加查证”之罪。再者,此案再被掀出来,从京都到金陵又有多少官吏涉嫌贪赃枉法。

    真闹起来,到时朝野震动,皇帝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所以,谷谦说的是对的。

    宝琢抬起头来,和皇上身后的谷谦互望一眼,谷谦此时频频皱眉,看起来比她还着急。

    “皇上,臣的堂兄是冤枉的,他是被拐子骗了。”宝琢微微颤抖道,“那名乡绅之子平日酷爱男风,对女子本无情,金陵人士皆可作证。他买婢女不过是因为当时有重疾在身,欲买婢女冲喜。而当时拐子看中我家堂兄出手阔绰,便以婢女为诱饵,骗了好大一笔钱财,后来拐子携款而逃,两家为一婢女起了争执,在争执中,那名少年旧疾复发,不幸殒命,之后他的家丁便讹上了臣的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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