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烧成灰,到最后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钟头,李想想却觉得无比漫长。

    她亲眼目睹她父母冰冷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一瞬就烧成了一片红光,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地相信,他们真的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周围哭喊声一片,姑姑和阿姨们从外地赶回来见了她爸妈最后一面,鼻涕都不受控制地淌下来,眼哭得像肿了一样。

    姑姑踉着过来,一把扯住了李想想的胳膊,整个人挂在李想想的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想啊,你没爸爸了,快,再看你爸爸最后一眼。”

    说着,就要扯着李想想往前走,被其他人拦住了。

    人都烧了,再看一眼,不会改变什么,只会更伤心。

    姑姑一下瘫坐在地,双手重重拍打着大腿,任谁拉都拉不起来。

    接过人递来的纸巾,擤了一下鼻子,仍在哭,一伤心,嘴也不饶人了,逮谁说谁:“这都什么事啊!好好一个家就被作散了。”说着,看向一滴泪也不流的李想想,气更大了。

    “想想,你怎么不哭啊!那可是你爸爸!你爸爸死了!”

    “都是你那个妈!她杀了你爸爸!要不是她死了,我非得让她偿命……”

    “让我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么狠得下心啊……”

    ……

    几句话一出,还在悲伤中的阿姨反呛。

    死的人是李想想的妈妈,也是她的姐妹,人现在已经没了,她不许别人还要说死人的坏话。

    “要不是你那弟弟没用!我姐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我姐是被你弟坑害死的!”

    “……就留下想想一个人!都是你们一家人害得!”

    ……

    争吵声盖过了火炉子里的火星子乱蹦的声音。

    一片混乱,工作人员喝止了,才停了下来。

    “要是再闹!都出去!别让死的人还死得不安生!”

    姑姑头有些晕,闹得累了,最后是被人背出去的。

    阿姨赶了太久的路,伤心过度,体力不支,也被人扶了出去。

    按照火葬场的规矩,死了的人,一家可以出五个人来送最后一程。

    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不忍心让他们再看这一幕,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娘家人里只来了母亲的一个妹妹。

    妹妹身体不好,是她的子女送她过来的。

    家里亲属多了,谁都争着要来。

    但名额只有五个,必须要自己协调。

    协调到最后,谁都不愿意让一步。

    没法子,姑姑阿姨们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她死了双亲,嘴皮子都要磨干了,才又多了两个送行的名额。

    但要求,必须是亲属。

    不过,经这么一闹,只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火化炉里的人渐渐没了面目,烧到最后,只剩下了几块大的骨头和灰。

    被挑拣得装进了早准备好的盒子里,最后被埋葬在一方墓地里,一生就画上了句点,再也感知不到一年四季的变化了。

    李想想看着墓碑上紧挨在一块的两个名字:李远杰和王冬媛。

    两个人吵了一辈子,死后还是埋在了一起。

    香烛一点,纸钱一盖。

    他们以后就住这里了。

    墓地选在了半山腰上,从这里眺望,除了一座座坟头,还能看见一条正在修的公路。

    卖墓地的老板说,这是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山倒是看见了,水却只有一条臭水沟,还挨在几亩地边上。

    路不好走,墓地还在半山腰上,爷爷奶奶身体不便,就没有来。

    李想想站在一旁,看着姑姑和阿姨摆了一地的酒菜,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念着念着就开始哭起来。

    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

    要不是有人拉着她们,她们能伏在墓碑上,将墓碑都哭倒了。

    “姐姐。”姑姑的小女儿轻轻地抱住李想想,头埋在她的脖颈处轻轻地啜泣。

    风一吹,她闻到了两种不同的味道。

    一种淡淡的,很好闻的香水味,另一种便是她身上的洗衣粉的味道。

    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她有种错觉,有一种,她在做梦的错觉。

    她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父母也并没有死……

    “想想,来,跪这磕个头。”

    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李想想僵硬地转头,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她眼圈忽地泛红,但她强忍着,没有哭。

    姑姑把她拉到墓碑前:“想想,来,磕个头。”

    “和你爸爸妈妈再好好道别一句……”

    她就像个被摆弄的木偶,机械地完成了他们所要她做的一切。

    天要黑了,所有人都将悲伤丢在了半山腰上,除了李想想。

    李想想站在墓地前,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慢慢走下去,她一个人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他们全部都在往山下走,没有人注意到她。

    李想想往下走了一层台阶,就看见了梁韫。

    他站在台阶拐弯处,手上还夹着一根只剩半截的烟,虽然高但薄瘦,被拐弯处种的一棵大树挡得严严实实。

    看到她了,梁韫将还剩半截的烟往地上一丢,用脚踩灭了。

    “走吧。”梁韫看向她,整个人比他刚见到她时还消瘦了一大圈,风一吹,就能将她吹跑了。

    李想想和梁韫走到墓园门口,发现先前来的几辆车都开走了,只剩下了两辆车停在路边。

    他们一走近,姑姑就从车里下来。

    她已经将身上穿的黑色衣服换成了一件丹青真丝衬衣。

    “想想,”姑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李想想的手中,“这个收下,是姑姑的一点小心意。”

    “姑姑帮不上其他忙。”姑姑哽咽道,眼圈都红红的。

    死的人是她的亲弟弟,而杀死她亲弟弟的就是她的亲弟媳,只留下想想一个人。

    她想过将想想接去身边照顾,可是,她自己两个孩子都无暇顾及。

    一点钱,不多,却是她的心意。

    李想想没推脱,她现在真的很需要钱。

    姑姑看了眼低头不语的李想想,目光又落在梁韫身上。

    “你很眼生。”姑姑上下打量着梁韫。

    从出殡,到火葬场,再到墓园,他一直在。

    “听想想说,你是远杰的朋友?”姑姑有些起疑。

    她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

    眼前的人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怎么看都不像是和远杰有牵扯的人。

    “我怎么没听远杰提起过你?”

    梁韫听出了她的话外意,她不信他和李远杰认识。

    “想想说,你常住市里,一年都不回老家一趟,”梁韫双手插在口袋里,微挺了挺背,“很多事都不是很清楚。”

    姑姑眼尾跳了跳,她听出来了,他这是在拿话压她,暗里讽她,不常回家,不关心家里发生了什么。

    她不想和他多说了,转身看向想想,“想想,”说着,上手轻摸着她干枯的头发,“姑姑还有事,待会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司机会送你回去的。”

    看着姑姑朝另一辆车走去,李想想张了张嘴,没出声。

    爷爷奶奶还在家里等着姑姑回去,想和姑姑说说话。

    梁韫盯着她的侧脸,语气淡淡的:“你姑已经走了。”

    李想想打开手中的信封,看了一眼,将信封塞到梁韫的手里。

    梁韫扫了一眼信封里面,如他所想,里面是一沓钱。

    目测,有小一万。

    “这个给我做什么?”

    “还你的钱,”李想想抿了抿起皮的唇,“我欠你很多钱。”

    梁韫捏住手中的信封:“李想想,你不欠我的钱,那钱是我借你的。”

    梁韫将手中的信封还给她:“这是你姑姑给你的,好好收着。”

    李想想看向梁韫,她有时都在想,他是不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一盏灯,一盏在黑暗里照亮她的灯。

    风迷了她的眼,她低头,转过身,就看见了朝他们走来的松哥和他的小弟。

    “哟,都在呢。”松哥穿着松松垮垮的花衬衫,脖子上那条大金链晃得刺眼。

    头上的发胶味,隔着这么远,李想想都闻得到。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啊,”松哥看向梁韫,“梁阔爷。”

    松哥身边的小弟听到这个称呼,一下没反应过来。

    “出手阔绰的爷们。”一下就将差他的钱都填平了,能不叫一声阔爷吗!

    松哥拍了小弟的背一掌:“叫梁阔爷。”

    小弟哈着腰赔着笑:“梁阔爷好!”

    松哥冲梁韫点头致意,眼睛扫到李想想的时候,表情一下就变了。

    一看到这小丫头,他手上的伤就隐隐作痛。

    松哥将受了伤的手亮出来,这都是拜这个小丫头所赐!

    看到他手上那伤口,李想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就是该!

    松哥剔了剔牙,冲梁韫招手,示意梁韫过来。

    李想想蓦地拉住梁韫,松哥那样贪婪的人,狮子大开口,尝到甜头后,就会将他生吞下肚了。

    梁韫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拉住他的那只手上,缓缓抬起头,给李想想一个淡淡的笑,示意她没事的。

    李想想站在原地,看着梁韫和他们走到一处小土堆前。

    隔的有点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只看得见松哥露出谄媚的笑,眼角的褶子能挤死只苍蝇。

    松哥身边的小弟,那见钱眼笑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此番来的目的。

    他们就是来要钱的!

    李想想手轻攥成拳,心里的悲伤瞬间化为怒气,什么都不顾了,蓦地冲上去。

    松哥的小弟看见李想想冲过来,下意识地推开松哥:“松哥,小心!”

    松哥被推得一踉,小皮鞋尖直接踢到了尖石上。

    松哥嘴里咒骂一句,这可是他新买的鞋!

    正想开口骂一句,一转身就被李想想骇人的表情怵到了,他这手可是被她这个小丫头结结实实地扎过一刀的!

    他应激地将手藏到身后,声音都有点颤了:“李兴,把她给我拦住咯!”

    “松哥,怎么拦!”李兴和李想想对峙着,这拦女孩子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做,没经验啊,他朝松哥投去一记求助的眼神,“松哥!”

    “你个废物你!拦都不会!”松哥拽了拽被风吹乱的领口,脑子飞速运转。

    一个小丫头,他还不信治不了她!

    李想想狰着脸,不等她走两步,梁韫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李想想!”

    李想想胡乱挣扎着,嘶吼着:“放开我!”她嗓子都喊劈了,手胡乱地捶在梁韫身上,“放开!”

    “回家!”

    “你放开我!”李想想恶狠狠地瞪向松哥他们,“十五万你们都拿去了!还要怎么样!”

    李兴被她的表情吓到了,小跑到松哥身边:“松哥,她这不是中邪了吧?”

    一个小姑娘,戾气这么重,肯定是中邪了。

    “瞎说什么!迷信。”松哥强装镇定,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李想想狠狠咬了梁韫手一口,梁韫吃痛松手。

    李想想一跳而下,疾步朝松哥扑去。

    李兴还没反应过来,松哥的脖子就被李想想抓出几道手指印来。

    “松哥!”

    李兴啥也顾不上了,忙将李想想的手扯下来,将李想想往边一推,一下没收着力,劲使大了,直接将李想想推出去了。

    等梁韫回过神,李想想已经倒地上了。

    他心一紧:“李想想!”

    他慌忙跑过去,一把搡开李兴。

    看到李想想不动了,李兴也吓坏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松哥也慌了,他虽然见钱眼开,但不想身上背一条人命啊。

    松哥朝李兴屁股上踢了一脚:“去看看,去啊!愣着做什么!”

    李兴点头,小步上前去看看李想想还有没有气,就被梁韫吼得往后退了两步。

    “滚!”

    梁韫看着不省人事的李想想,将她一把抱起。

    在松哥和李兴的注目下,他们上车去医院。

    李兴吸了吸鼻子,看着车他们扬长而去,搓了搓手:“松哥,钱没要到手啊?”

    松哥恨铁不成钢地往李兴背上打了一掌:“都快闹出人命了,还要钱,还要钱啊!”

    觉得一巴掌打得不够狠,松哥又将鞋脱下,往李兴身上一砸:“你是想我身上背条人命是不是!是不是!”

    松哥单脚站立着,看着李兴那憨批的样子,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把鞋给我捡回来!”

    李兴屁颠颠地将鞋捡回来,怕松哥又打他,离松哥三步远的时候,他急中生智,他将鞋扔到松哥面前。

    松哥眼皮子都跳了跳:“新鞋!”就这么被一扔?!

    松哥着急揍他,没穿鞋的脚一沾地,就被尖石扎了一下,疼得他嗷嗷叫。

    他赶忙将鞋穿上,一双眼里都要喷出火来:“李兴,你就站那,别动!”

    “松哥,有话好好说!”眼看松哥的手就要打过来,李兴忙撒丫子跑。

    “还跑?!”

    “松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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