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得，这一个月。”
“尚可，那位身子虚弱，平日多是卧榻，不曾有什么古怪，也不曾与外来往。”
文七合袖顶礼，此间废殿外一处隐蔽，面前的嬷嬷仍旧是镰刀似的两眉，唇靨如花。
“那就好。”那嬷嬷突然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撇嘴：“倒是货真价实。”
文七：“……”
那嬷嬷又拿了个布袋扔给她：“累你啃了一个月馊馍，这是补偿。”
几个暄软白胖的大馒头。
其实她这个月喝了十五碗粥……文七默默将布袋收紧。
见她小心翼翼，那嬷嬷骤然拿起腔调：“到底没见过世面，好好办差吧，近段日子你辛苦了，熬过去就好。”
文七点点头表示不怕吃苦，犹豫片刻：“奴婢有个疑问。”
“此间荒凉无比，又只住着那位一人，奴婢其实不太明白……”
嬷嬷笑道：“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派人看着他？”压低声音：“你呀，还是太年轻。我与你说，咱们底下人明不明白有什么要紧，上头吩咐派人过来，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做，至于原由，呵呵，世上哪有这么多因为所以，都能弄清楚的，你自己想想吧。”
说了一大通约等于没说，怕是这嬷嬷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吧。
文七抱着布袋回了废殿，破旧的布鞋踩得枯枝作响，怀里面香扑鼻，勾得馋虫隐隐作动。
这可是大白馒头。
她伸手欲取，却有一物先于落在雪白的馒头上，是一枚秋叶。
随后便是更多的秋叶，一坨绿色鬼面混在这些叶子中狠狠摔落，吐露猩红长舌，与她贴鼻相对！
文七大骇，布袋脱手，顺势飞了出去，不巧掉入湖中！
雪白的馒头四散漂浮水面，好似一盏盏游灯。
绿色鬼面往侧边一歪，仍旧是个嘻嘻笑的模样，细看不过是宽大树叶裁成的假面，底下的两丸琥珀动了动。
文七：“……”
她一把揭开面具，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几缕发丝贴在眉眼边，朱唇弯弯，笑如初阳：“这面具如何？我自制的。”少年人的骄傲。
如何？如何？如何……你姥姥！
文七差点吐血，死命按捺下把他推进水里清醒清醒的冲动！墙边翠柳飒飒鸣个不停，好好的食物平白被河伯收去，饥饿让她忆起掖庭那些时日。
“浪费粮食！殿下合该在此好好反省！”她扔下一句，气哝哝地离开，甩上了唯一的房门。
那少年独自立在原地，片刻后，他已经缓缓地踩着水，捞起一个漂浮的馒头，盯着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张嘴大口咬下。
文七是个记仇的人，心眼子很小。
等到宵禁时分，万籁俱寂，外头除了长街宫灯的微弱光线，已是一点火星子都不着了。然而还有一个地方亮着灯，因为这地方根本没人管。
萧鸾从床上坐起，入秋的夜，一衾薄被里不过那一点子热气，他叹了一息，还是把被子掀开，顶着寒意下床，将亮着的灯熄灭了。
未等他爬回床上，房间里骤然又亮起。
文七也顶着寒意回到自己的床铺，准备睡觉。
刚暗将明，萧鸾看着她，无奈地笑笑，再次去把那灯熄了。
文七果断再爬起，点上。
两人你来我往，彼此不发一语，却实实在在地较着劲，直到最后，四目相瞪，谁也不肯让。
萧鸾道：“好大的犟性。”
文七冷笑：“奴婢属牛，旁的没有，就是犟性大。”
他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她只顾提防手底灯芯，眼珠子粘在烛台上，不觉鬓角一阵热意，抬眸一看，精致的五官已近在咫尺。
文七：“……”
“啪！”清脆的一声！
白皙皮肤留下鲜红指印，他将打偏的头收回，四目相对，少女的眼睛像黑曜石，硬得发亮，他浸眉一笑，不辩喜怒。
文七道：“奴婢只是在打恼人的蚊子。”感觉不到他有一点生气的迹象，其人就像一团棉花，正因如此，她的胆子才越来越大。
文七直接爬回铺盖。
方才一番对峙，萧鸾觉得身子有些回暖，他看了文七一眼，眸中涌动着某些幽微的情绪，最后将灯火吹熄了。
谁知刚躺回床上，屋里又亮了。
萧鸾：“………………”
都说了她很记仇！
废殿里的日子，一天可做几天，镰刀眉嬷嬷每月来一次，规律堪比月事，可惜，那颗烫手山芋每天除了躺平就是发呆，哦，他偶尔也去湖里做做自由落体运动，就像初见时那样，反正淹不死。
文七干巴巴地做汇报，那嬷嬷也听得无聊了，不耐烦道：“日后要都是这种，就不必说了。”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人家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哪有恁多事可做。
她每次见过那嬷嬷回来，总能在任何地方碰见萧鸾，他会问：“你去哪儿了？”好似很怕她突然离开。
“解手。”文七如此答。
后面一个月，来了个新的寺人。
那嬷嬷突然消失了，她们做暗子的，心里多少有点准备，不是偷偷被对方杀，就是被自己人杀，文七有些感慨，对她而言其实什么都没变。
入冬后，萧鸾喜欢上了晒太阳，废殿里有一棵老樟树，树干歪斜延伸，他有时候躺在树下打盹，日头斑驳打在他的袍子上，他很瘦，显得那不合身的袍子很宽大，轻盈盈地开在地面上，仿佛一只无骨的蝶。
文七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细瘦的手腕，除了第一次被他偷袭成功，后面每一次，她用了狠劲，总能抢先得手，把粥送进自己胃袋。
谁让他是天之骄子堕凡尘，骨子里还有不能割舍的骄傲，她在掖庭那种地方摸爬滚打六年，与狗抢食的事都干过，何况一碗薄粥。
那位天之骄子矮下身，背影忙碌，一片树叶从眼前飞过，被他长指截住。
“要不要来帮忙？有奖赏的那种。”
文七：“……”
她的态度很明确，萧鸾也不恼，他一个人将地上的落叶堆成堆，从身后拿出两个黄澄澄的物体——竟然是两个橘子。
紧接着，利索地用火石点火，扇烟，灭火，再将橘子埋进落叶堆，才抬起头笑着问她：“烤橘子，吃过没有？”
文七道：“堂堂太子，还会弄这个？”
萧鸾从不恼她这些僭越的话，拍了拍两手的灰：“太子也是人，肚子饿了，也得想法子找东西吃，”
“更何况，我早已不是太子了。”
他独自坐在落叶堆旁，宽大袖袍被风吹得微颤，终于有些寂寥萧索的味道。
“尝尝。”
将两个熟橘子挖出来，剥下烤得焦脆的皮，萧鸾先咬了一大口，文七看着他把橘子吃完，又起身去湖边洗手，甩着袖子进屋去了。
剩下一个橘子放在落叶堆旁，孤零零的。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了。
温暖，美味。
然而这点食物，却挡不住入冬的夜晚，绸布做的被子不如锻面厚实，即使盖了好几层，寒风还是一直往里钻。
文七冷得受不了了，四肢痒得要命，迅速起身，去扯萧鸾身上盖的薄衾，那条薄衾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萧鸾不给，她就明抢，两人你来我往，剪窗烛火下影子猛烈跳动，又很快被北风吹散。
最后谁也没得逞，反倒都累出了一身热汗。
竖日是放饭的日子，文七一如既往早早去候着，然而这一天古怪，超过了时辰，却不见人来。
他们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断了这里的粮……吧？
又过去一个多时辰，肚子已经饿得隐隐作痛，她不觉允起自己的手指，大门突然传来开锁的响动——
文七忍着没有冲上去，本能告诉她，有些古怪，随着那道门缓缓打开，出现的，却是与她接头那个寺人的衣袍。
这人居然亲自端着食盒，上面也并非往常的粥和馊馍，而是一整盘白馒头。
他没看文七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她，径自走到萧鸾面前，萧鸾垂眸，落在那盘馒头上，再无移开。
那寺人观察他的神情，渐渐地挣出狞笑：“废太子殿下，奴给您送饭来了。”
谁会把废太子称作殿下，然而萧鸾只是周到地一一拱手。
“多谢。”
那些随侍爆发出惊天大笑。
“哈哈！太子居然跟我们见礼！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儿子给老子行的大礼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如先跪下磕一个！磕一个就有馒头吃！”
少年平静地，听着这些污言秽语，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怒气。
“不许胡言！小心舌头！”那寺人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句，顺手拿起一个馒头，谄笑道：“殿下饿坏了吧？请用请用。”
萧鸾伸过手去接，“啪嗒”一声，馒头落了地：“哎呦，奴婢没留神。”
这是要让他去捡了，明知眼前人故意戏弄，太子殿下还是折下他的腰。
就在那一刻，门外跑来两三个小奴，一把将他死死地按住，因为吃不饱，没有力气，只能结结实实被按在地上。
那寺人一面脱了鞋，用脚趾夹住那块脏馒头，推到他眼前：“您请舔啊，快舔！”
几人将他围住，不时发出阵阵狞笑。
文七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堆堆的湛蓝袍，少年被淹没在了里面。
他原来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子，因为传奇的身世得到无尽宠爱，又很快陨落，陨落至此，连阉人都能对他如此放肆。
最后他们脱下裤子，笑着往他身上撒尿。
文七躺在萧鸾常常躺的那棵樟树下，一直闭着眼，她帮不了他，也不能去帮，否则她也会死得很惨。
那些人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扔过来一个干净馒头。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惹他们又笑一场。
就像冷宫里的树日夜忍受着虫蛀，忍受着寒风和烈日，却仍旧扎根于地不停生长，少年人的生命也在命运的无情中一点点成熟。
那个欺负过萧鸾的寺人不见了，没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是月当空，无星无风。
文七梦魇了，梦里有一个缎子绣成的面目狰狞的布偶，变换做长发披散女罗刹，大喊着要她的命，她想逃，双腿挪不动，那罗刹却越来越近，突然，伸出了血红的长舌头！
“啊——”
有什么攀上她的手腕，她骇然大惊，终于脱身醒来，却发现眼前罩着一道阴影。
月色下，少年眉眼似妖，美得惊心夺魄，举着染红的手掌，颇无辜：“你呻.吟不止，我只好过来瞧瞧。”
而她的手里，抓着沾血的木簪。
文七：“……”
萧鸾无奈道：“连睡觉也要拿着这个……你梦到何物了？”
文七不想回答：“与您无关。”
“呵，那这个呢？”他笑了声，将受伤的手举近：“这个也与我无关？”
她半撑起身，仔细看了看那伤口：“这么浅浅一道，明日就能好了。”
他仿佛被这句话伤到，突然西子捧心，叹道：“你我同住多时，期间你对我诸般欺凌姑且不论，你夜夜做此情状，搅扰了我安眠，我可有怪过一句，我说姑娘啊，你怎么如此不识好赖？”
尾音缭绕，随风入耳，仿佛充满无奈，又似在对情人装痴撒娇。
他、他在说什么……
屋外正是北风飒沓铁马冰河金铁皆鸣，一切都是乱的，吵得她脑子也嗡嗡作响，只剩眼前这张俊逸到极致的脸，少年温润低沉的声——她突然就抬起身子，对着那两片薄唇，狠狠撞了上去！
“……”
梦耶？否耶？
床榻那边，白绸滑落，烛火描摹囫囵人形，不见动静，仿佛已经睡沉了。
文七却睁着眼。
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不敢看远处那张床，羞愧一阵一阵地从心底涌出，她……她、她她糊涂了！
突然伸手狠敲了一下脑袋！疯了！真是疯了！
文七紧闭上眼，又睁开，脑海里不断忆起方才唇齿相依时，那……那对熟悉的琉璃眸子。
她确信自己没看错，就是这对一直温柔的眸子，突然闪过一片极浓的阴霾，又快速消散。
真正的厉鬼之相，真正的……废太子萧鸾。
果然，他被囚禁折辱了四年，怎可能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他本该充满怨恨，浑身戾气，他应该时时噩梦，梦见自己撕碎一切！
文七轻轻地翻了个身，那一眼她恐怕再无法忘记，回想过去两人一同的岁月，森森寒意如芒刺在背，既后悔自己实在糊涂，又惊惧于他的隐忍。
这根本是个深藏不漏的人。
只是一直在所有人面前演戏。
他比她想象的更可怕，突然，文七打了个寒噤。
会不会……他早就识破她了？
“尚可，那位身子虚弱，平日多是卧榻，不曾有什么古怪，也不曾与外来往。”
文七合袖顶礼，此间废殿外一处隐蔽，面前的嬷嬷仍旧是镰刀似的两眉，唇靨如花。
“那就好。”那嬷嬷突然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撇嘴：“倒是货真价实。”
文七：“……”
那嬷嬷又拿了个布袋扔给她：“累你啃了一个月馊馍，这是补偿。”
几个暄软白胖的大馒头。
其实她这个月喝了十五碗粥……文七默默将布袋收紧。
见她小心翼翼，那嬷嬷骤然拿起腔调：“到底没见过世面，好好办差吧，近段日子你辛苦了，熬过去就好。”
文七点点头表示不怕吃苦，犹豫片刻：“奴婢有个疑问。”
“此间荒凉无比，又只住着那位一人，奴婢其实不太明白……”
嬷嬷笑道：“不明白为什么要特地派人看着他？”压低声音：“你呀，还是太年轻。我与你说，咱们底下人明不明白有什么要紧，上头吩咐派人过来，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做，至于原由，呵呵，世上哪有这么多因为所以，都能弄清楚的，你自己想想吧。”
说了一大通约等于没说，怕是这嬷嬷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吧。
文七抱着布袋回了废殿，破旧的布鞋踩得枯枝作响，怀里面香扑鼻，勾得馋虫隐隐作动。
这可是大白馒头。
她伸手欲取，却有一物先于落在雪白的馒头上，是一枚秋叶。
随后便是更多的秋叶，一坨绿色鬼面混在这些叶子中狠狠摔落，吐露猩红长舌，与她贴鼻相对！
文七大骇，布袋脱手，顺势飞了出去，不巧掉入湖中！
雪白的馒头四散漂浮水面，好似一盏盏游灯。
绿色鬼面往侧边一歪，仍旧是个嘻嘻笑的模样，细看不过是宽大树叶裁成的假面，底下的两丸琥珀动了动。
文七：“……”
她一把揭开面具，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几缕发丝贴在眉眼边，朱唇弯弯，笑如初阳：“这面具如何？我自制的。”少年人的骄傲。
如何？如何？如何……你姥姥！
文七差点吐血，死命按捺下把他推进水里清醒清醒的冲动！墙边翠柳飒飒鸣个不停，好好的食物平白被河伯收去，饥饿让她忆起掖庭那些时日。
“浪费粮食！殿下合该在此好好反省！”她扔下一句，气哝哝地离开，甩上了唯一的房门。
那少年独自立在原地，片刻后，他已经缓缓地踩着水，捞起一个漂浮的馒头，盯着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张嘴大口咬下。
文七是个记仇的人，心眼子很小。
等到宵禁时分，万籁俱寂，外头除了长街宫灯的微弱光线，已是一点火星子都不着了。然而还有一个地方亮着灯，因为这地方根本没人管。
萧鸾从床上坐起，入秋的夜，一衾薄被里不过那一点子热气，他叹了一息，还是把被子掀开，顶着寒意下床，将亮着的灯熄灭了。
未等他爬回床上，房间里骤然又亮起。
文七也顶着寒意回到自己的床铺，准备睡觉。
刚暗将明，萧鸾看着她，无奈地笑笑，再次去把那灯熄了。
文七果断再爬起，点上。
两人你来我往，彼此不发一语，却实实在在地较着劲，直到最后，四目相瞪，谁也不肯让。
萧鸾道：“好大的犟性。”
文七冷笑：“奴婢属牛，旁的没有，就是犟性大。”
他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她只顾提防手底灯芯，眼珠子粘在烛台上，不觉鬓角一阵热意，抬眸一看，精致的五官已近在咫尺。
文七：“……”
“啪！”清脆的一声！
白皙皮肤留下鲜红指印，他将打偏的头收回，四目相对，少女的眼睛像黑曜石，硬得发亮，他浸眉一笑，不辩喜怒。
文七道：“奴婢只是在打恼人的蚊子。”感觉不到他有一点生气的迹象，其人就像一团棉花，正因如此，她的胆子才越来越大。
文七直接爬回铺盖。
方才一番对峙，萧鸾觉得身子有些回暖，他看了文七一眼，眸中涌动着某些幽微的情绪，最后将灯火吹熄了。
谁知刚躺回床上，屋里又亮了。
萧鸾：“………………”
都说了她很记仇！
废殿里的日子，一天可做几天，镰刀眉嬷嬷每月来一次，规律堪比月事，可惜，那颗烫手山芋每天除了躺平就是发呆，哦，他偶尔也去湖里做做自由落体运动，就像初见时那样，反正淹不死。
文七干巴巴地做汇报，那嬷嬷也听得无聊了，不耐烦道：“日后要都是这种，就不必说了。”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人家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哪有恁多事可做。
她每次见过那嬷嬷回来，总能在任何地方碰见萧鸾，他会问：“你去哪儿了？”好似很怕她突然离开。
“解手。”文七如此答。
后面一个月，来了个新的寺人。
那嬷嬷突然消失了，她们做暗子的，心里多少有点准备，不是偷偷被对方杀，就是被自己人杀，文七有些感慨，对她而言其实什么都没变。
入冬后，萧鸾喜欢上了晒太阳，废殿里有一棵老樟树，树干歪斜延伸，他有时候躺在树下打盹，日头斑驳打在他的袍子上，他很瘦，显得那不合身的袍子很宽大，轻盈盈地开在地面上，仿佛一只无骨的蝶。
文七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细瘦的手腕，除了第一次被他偷袭成功，后面每一次，她用了狠劲，总能抢先得手，把粥送进自己胃袋。
谁让他是天之骄子堕凡尘，骨子里还有不能割舍的骄傲，她在掖庭那种地方摸爬滚打六年，与狗抢食的事都干过，何况一碗薄粥。
那位天之骄子矮下身，背影忙碌，一片树叶从眼前飞过，被他长指截住。
“要不要来帮忙？有奖赏的那种。”
文七：“……”
她的态度很明确，萧鸾也不恼，他一个人将地上的落叶堆成堆，从身后拿出两个黄澄澄的物体——竟然是两个橘子。
紧接着，利索地用火石点火，扇烟，灭火，再将橘子埋进落叶堆，才抬起头笑着问她：“烤橘子，吃过没有？”
文七道：“堂堂太子，还会弄这个？”
萧鸾从不恼她这些僭越的话，拍了拍两手的灰：“太子也是人，肚子饿了，也得想法子找东西吃，”
“更何况，我早已不是太子了。”
他独自坐在落叶堆旁，宽大袖袍被风吹得微颤，终于有些寂寥萧索的味道。
“尝尝。”
将两个熟橘子挖出来，剥下烤得焦脆的皮，萧鸾先咬了一大口，文七看着他把橘子吃完，又起身去湖边洗手，甩着袖子进屋去了。
剩下一个橘子放在落叶堆旁，孤零零的。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了。
温暖，美味。
然而这点食物，却挡不住入冬的夜晚，绸布做的被子不如锻面厚实，即使盖了好几层，寒风还是一直往里钻。
文七冷得受不了了，四肢痒得要命，迅速起身，去扯萧鸾身上盖的薄衾，那条薄衾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萧鸾不给，她就明抢，两人你来我往，剪窗烛火下影子猛烈跳动，又很快被北风吹散。
最后谁也没得逞，反倒都累出了一身热汗。
竖日是放饭的日子，文七一如既往早早去候着，然而这一天古怪，超过了时辰，却不见人来。
他们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断了这里的粮……吧？
又过去一个多时辰，肚子已经饿得隐隐作痛，她不觉允起自己的手指，大门突然传来开锁的响动——
文七忍着没有冲上去，本能告诉她，有些古怪，随着那道门缓缓打开，出现的，却是与她接头那个寺人的衣袍。
这人居然亲自端着食盒，上面也并非往常的粥和馊馍，而是一整盘白馒头。
他没看文七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她，径自走到萧鸾面前，萧鸾垂眸，落在那盘馒头上，再无移开。
那寺人观察他的神情，渐渐地挣出狞笑：“废太子殿下，奴给您送饭来了。”
谁会把废太子称作殿下，然而萧鸾只是周到地一一拱手。
“多谢。”
那些随侍爆发出惊天大笑。
“哈哈！太子居然跟我们见礼！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儿子给老子行的大礼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如先跪下磕一个！磕一个就有馒头吃！”
少年平静地，听着这些污言秽语，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怒气。
“不许胡言！小心舌头！”那寺人不轻不重地呵斥一句，顺手拿起一个馒头，谄笑道：“殿下饿坏了吧？请用请用。”
萧鸾伸过手去接，“啪嗒”一声，馒头落了地：“哎呦，奴婢没留神。”
这是要让他去捡了，明知眼前人故意戏弄，太子殿下还是折下他的腰。
就在那一刻，门外跑来两三个小奴，一把将他死死地按住，因为吃不饱，没有力气，只能结结实实被按在地上。
那寺人一面脱了鞋，用脚趾夹住那块脏馒头，推到他眼前：“您请舔啊，快舔！”
几人将他围住，不时发出阵阵狞笑。
文七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堆堆的湛蓝袍，少年被淹没在了里面。
他原来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子，因为传奇的身世得到无尽宠爱，又很快陨落，陨落至此，连阉人都能对他如此放肆。
最后他们脱下裤子，笑着往他身上撒尿。
文七躺在萧鸾常常躺的那棵樟树下，一直闭着眼，她帮不了他，也不能去帮，否则她也会死得很惨。
那些人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扔过来一个干净馒头。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惹他们又笑一场。
就像冷宫里的树日夜忍受着虫蛀，忍受着寒风和烈日，却仍旧扎根于地不停生长，少年人的生命也在命运的无情中一点点成熟。
那个欺负过萧鸾的寺人不见了，没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是月当空，无星无风。
文七梦魇了，梦里有一个缎子绣成的面目狰狞的布偶，变换做长发披散女罗刹，大喊着要她的命，她想逃，双腿挪不动，那罗刹却越来越近，突然，伸出了血红的长舌头！
“啊——”
有什么攀上她的手腕，她骇然大惊，终于脱身醒来，却发现眼前罩着一道阴影。
月色下，少年眉眼似妖，美得惊心夺魄，举着染红的手掌，颇无辜：“你呻.吟不止，我只好过来瞧瞧。”
而她的手里，抓着沾血的木簪。
文七：“……”
萧鸾无奈道：“连睡觉也要拿着这个……你梦到何物了？”
文七不想回答：“与您无关。”
“呵，那这个呢？”他笑了声，将受伤的手举近：“这个也与我无关？”
她半撑起身，仔细看了看那伤口：“这么浅浅一道，明日就能好了。”
他仿佛被这句话伤到，突然西子捧心，叹道：“你我同住多时，期间你对我诸般欺凌姑且不论，你夜夜做此情状，搅扰了我安眠，我可有怪过一句，我说姑娘啊，你怎么如此不识好赖？”
尾音缭绕，随风入耳，仿佛充满无奈，又似在对情人装痴撒娇。
他、他在说什么……
屋外正是北风飒沓铁马冰河金铁皆鸣，一切都是乱的，吵得她脑子也嗡嗡作响，只剩眼前这张俊逸到极致的脸，少年温润低沉的声——她突然就抬起身子，对着那两片薄唇，狠狠撞了上去！
“……”
梦耶？否耶？
床榻那边，白绸滑落，烛火描摹囫囵人形，不见动静，仿佛已经睡沉了。
文七却睁着眼。
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不敢看远处那张床，羞愧一阵一阵地从心底涌出，她……她、她她糊涂了！
突然伸手狠敲了一下脑袋！疯了！真是疯了！
文七紧闭上眼，又睁开，脑海里不断忆起方才唇齿相依时，那……那对熟悉的琉璃眸子。
她确信自己没看错，就是这对一直温柔的眸子，突然闪过一片极浓的阴霾，又快速消散。
真正的厉鬼之相，真正的……废太子萧鸾。
果然，他被囚禁折辱了四年，怎可能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他本该充满怨恨，浑身戾气，他应该时时噩梦，梦见自己撕碎一切！
文七轻轻地翻了个身，那一眼她恐怕再无法忘记，回想过去两人一同的岁月，森森寒意如芒刺在背，既后悔自己实在糊涂，又惊惧于他的隐忍。
这根本是个深藏不漏的人。
只是一直在所有人面前演戏。
他比她想象的更可怕，突然，文七打了个寒噤。
会不会……他早就识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