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月前,他们还在去往千里之外的北越,如今打了个转,居然又回来了。隔着厚厚的车壁,外头熙攘的街道人.流,不知最终停在何地,如自己未定的前途。

    文七心里空落,一路都不得劲,暗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顾忌的,便道:“奴婢有一事不明。”

    “您究竟为什么……带上奴婢?”

    萧鸾仍旧闭着眼,食指搁在膝头循律敲击,闻言,张开眼,却得一声轻哂:“怎么,连这一点都没想过你就贸然上车?”

    文七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如何答。

    他却突然示意停车,外间各路人声顿时清晰起来,就在这方隔绝的小小天地,他悠悠地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不愿跟着,就下车。”

    马车前方两扇胡桃木小门紧阖,上头的镂花闪着亮眼的光泽,文七一双眸子定在那两扇车门上,他的意思,只要她推开这道门……

    推开……

    马车停了片刻,复又悠悠驶动,消失在人头攒动的街尽头。

    目的地是一座高门宅邸。

    单说气魄的镶嵌了足三百枚铜钉的朱红大门,两边飞檐翘立,各立了两座汉白玉狮,马车低调地从侧方小门驶入,不知穿过几道门,才悠悠停下。

    萧鸾先下的车,随后一双鹅黄的绣鞋,犹豫片刻,跟着下来。

    也不知这是哪个小院的矮墙,竟呈绵延之势,其上绿云绕绕,光影交隙。

    如此墙垣下,生活着多少蝼蚁呢。

    她也将成为其一,文七憋了一口气,恰对上萧鸾淡淡的一笑,分明他是对着王福,她却觉得那笑中暗含讽意,就如马车上,她颤巍巍伸手要去推门,他突如其来的那一笑。

    无言无语,她却一个机灵儿,火烧全村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设若她真的下车,会不会立时变做一具尸体。

    他踩住了她的弱点,她惜命,所以她不敢赌。

    这个可恶的……

    萧鸾一身宽袍行至门边,他瘦且高,仰颈便能碰到墙垣上碧青的爬藤,竟像一顶绿帽头上戴。

    文七使劲动了动嘴,暗暗给自己找补,突然一物从天而降,恰摔到他手里。

    萧鸾微怔,那竟是一段花枝,折断处还很新鲜。

    此时墙内有声:“啊呀!娘子,有人!”

    “莫不是被咱们的花砸到了?”

    王福呵呵道:“想是家少主人和侍候的奴婢,正在院内玩闹。”

    萧鸾笑了笑,把花枝向后丢来,文七眼一晕,手一伸便接住了,倒也默契。

    这是……”

    他指指自己,摇了摇头,又指指院墙,再指指她,以眼色示意。

    文七:“???”她回过神来,指向自己。

    他含笑,端的哪门子正人君子模样,小人!

    文七清清嗓子,朝墙内喊:“里头尊驾,花在此,可要扔回?”

    “呀,娘子,是个姑娘的声儿!”

    那人片刻后回道:“家主人说不必了,送与姑娘赏玩吧。”

    “那……多谢了。”

    说话间,众人都已进门,原本她想还给萧鸾来着,罢了,白得一枝花,不知玉茗还是蜀客。

    大宅家主已安排好一切,特地为萧鸾安排了独门小院,名为栖凤斋。

    可见这家主绝非舞文弄墨之人。

    那厢王福还在躬身说话,院外已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凤皇,好儿郎,总算相见了!”

    嗓音中气十足,顶戴紫金冠的美髯公踏月扶风,衣袂飘飘,萧鸾恭敬合袖一礼:“见过舅父。”

    “使不得,”对方上前搀扶,眸中泪光微闪:“好孩子,你受苦了。”

    萧鸾亦动容:“舅父切莫如此,鸾岂敢。”

    美髯公又将他全身摸将一遍,点头道:“好好好,全须全尾的,听闻你受了重伤,吓坏老朽也。”

    文七咳了一下。

    萧鸾余光掠过她,悠然收回:“舅父且安,鸾如今不过已死之人,如何重伤都不妨事。”

    美髯公笑着颔首,侧身一让:“对了,老朽来引荐一人,这位是邵继,邵生,在我幕府做事。”

    他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长衫博带,蓄着两撇小胡,活脱脱戏台上一个冬烘先生。

    才刚见面,就带了幕仲过来。

    萧鸾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扫而过,两人各自见礼。

    然后,文七就被赶出来了。

    关门的时候,只依稀听到一句:“北越遣使在路上。”

    八个字,道尽形势。

    萧鸾以虢国皇子身份往北越为质,半路遭劫杀,“生死不明”,两国必生嫌隙。

    文七隔着门板望了一眼,如今他假死脱身,彻底摆脱了皇宫囚笼,离开大内,何等文章做不得,那些伏击的杀手,无形之中也为他脱身之计所用。

    她打了个寒噤,他花费了这么多心思,难道只为了居于内宅,做只被豢养的金丝雀?

    还有那位美髯公,又为什么甘冒风险收留一个被废的皇子?

    显然两人达成某种合作,或许叫相互利用,设若美髯公需要的是萧鸾的血统,那么萧鸾需要的便是他背后的权势和实力。

    他们想做的事,不言而明。

    小时阿耶同她说过吕相奇货可居的故事,末了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名利,名利背后,又有权势,若要三者得兼,非坐上那把交椅不可。

    萧鸾原本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那把交椅,如今倒像老天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文七坐在廊下,感觉大腿有痒,趁无人伸手去抓,身前突然落下一块阴影。

    面前,一双嗣鹿般的眼。

    “你…你在做什么?”

    来人丫鬟打扮,文七笑了笑:“晒太阳。”

    “你真大胆。”对方上下打量:“要是被嬷嬷撞见你在这里躲懒,可有你受的。”

    看来是把她当作自己人了,文七道:“你叫什么?”

    小鬟道:“红豆,你呢。”

    “文七。”

    “文七,文七,”嘴里咀嚼几遍:“我记着了。”

    文七道:“你能不能带我去下人房?”

    红豆咦了一声:“你不是府里做事的?”

    文七指了指那房门:“我是跟着刚入住的公子来的,趁他在里头与家主说话,想净一净脸。”

    红豆愣了愣,爽快道:“好,你跟我来,下人房离这很近。”

    文七嗯了一声,这姑娘……貌似很好套话。

    果然三言两语,就弄清了,美髯公出身武将,有珪组之荣,袭爵长陵侯,因为与先皇后同姓故认皇后为义姐,所以萧鸾称其舅父。

    不过当年先皇后巫蛊一案震惊朝野,牵涉数千人,连皇室血脉的亲儿子都不能幸免,这位“义弟”却荣华如旧,可见这个义字的分量,还需掂一掂。

    文七洗完脸,又擦了身子,收拢长发,可惜缺了簪珥,突然想起那截花枝,打算把花去了留下枝子,却被红豆阻止。

    “多好看,做甚摘掉?”

    她自作主张给文七绾发,直接把花枝斜插入鬓,再挑下脑后几缕碎发遮住那道疤,自己瞧了满意,又喜滋滋地拿来镜子:“你瞧,好不好看?”

    文七笑笑,不动声色地把镜子推开:“挺好。”眼睛望着门口:“我得回去了。”

    栖凤斋主屋门已开,长陵侯与萧鸾正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身段竟还有些相似,言笑晏晏间,不远处恰有来人。

    一身清晖装扮,空心髻精致不流俗,五官秀丽,眉眼多情,堪为佳人,近前福礼道:“阿耶。”

    长陵侯笑道:“甚巧,既然来了,姑且见一见坐上宾。”对萧鸾道:“凤皇,你可能认得?”

    萧鸾含笑垂眸:“这位是……”

    长陵侯哈哈一笑:“正是小女玉姿,从小娇惯,没个女孩儿模样,玉姿,还不快见礼。”

    那佳人闻言悄悄吐了吐舌头,见了一礼,萧鸾合袖还礼,规规矩矩。

    长陵侯拍拍他的肩:“好了,你舟车劳顿,老朽就不多打扰了。”那幕僚随他出来,与萧鸾各自见礼,走下两步台阶,又回头:“凤皇。”

    萧鸾道是。

    长陵侯眯眼一笑,笑得十分收敛:“好好休息。”

    父亲离去,女儿也不能久留,离去时与文七一个照面,身后丫鬟咦了一声。

    佳人的视线落在文七头上:“原来是姑娘。”

    文七赶紧行礼道:“奴婢是伺候公子的下人,蒙娘子抬举。”

    玉姿笑道:“既有花枝之缘,何必计较。”

    这缘恐怕系错了线,文七一错眼,看到远处那人站在门口,仰脖对着天光,唇勾勒浅弧。

    她想了想,凑近道:“奴婢不敢乱攀,其实这花……是、是公子。”

    玉姿微讶:“什么?”

    文七一脸为难道:“公子谨守男女之防,才让奴婢代为……其实这花枝,当时正是落于他手,娘子说花枝之缘,恐怕……”

    玉姿道:“好了!”又放缓声音:“多谢姑娘告知,但此事不可再提。”

    文七点点头。

    佳人一池春水就这么被搅乱,正主甚至都无需做什么,文七回来时,萧鸾立于台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错。”

    她抿了抿嘴:“您是夸奴婢方才的那番话,还是其他?”

    他好笑道:“你说了什么我怎知?”转身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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