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红豆正在择豆子,见到她,欢欢喜喜地从腰上摸出两块糕饼:“嬷嬷赏的,我正要分你尝尝呢。”不等文七开口,她又惊道:“你身上这个……这个,莫非是那位公子的衣裳?”

    文七点点头。

    “阿弥陀佛,可算可算!他既愿意赏你氅衣,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文七道:“怎见得?”

    红豆愣了愣:“怎么不见得,你好没意思,还是快来吃糕饼吧,特地为你留的。”

    文七先去换了下裙,再出来吃糕饼,果然味道不错,二人就着粗茶,作一顿简单的饭食。

    到了晚夕,去栖凤斋值夜。一轮皓月当空,洗去铅华,洒落在女子前行的衣裙上。

    原想先向那厮禀报一声,谁知刚靠近门口,里头灯突然灭了。

    文七:“……”

    也罢,她就老老实实守着,反正值夜这种事从前也常做,掖庭那些人精嬷嬷们,夜里不睡觉总想着搓磨人,每每在门口撒满花生壳子,提防谁分心打盹,踩出声儿。

    小腹坠然有些胀疼,她记得废殿那会儿他从来睡得很早,便寻个懒靠门板上,脑子迷迷糊糊,正要一会周公,忽得,那门打开了。

    弄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整个人狼狈地摔进房内,看到一双趿鞋的脚。

    少年穿着贴身的寝衣,长发披散,双目在烛火下剔透如水,眉似刀裁,从前阿耶的收藏中有一幅《饮中八仙图》,他这模样倒像极其中一位,设若眉眼能再放荡些……

    他出声打破了她的神游:“你在做什么?”

    文七晃晃脑袋:“奴婢在值夜。”

    他道:“你就是这么值的?”

    文七:“……”呆滞。

    她虚心道:“请殿下赐教。”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去拿铺盖。”

    “……”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待文七抱了自己的铺盖过来,萧鸾虚虚一指,示意她在门边打地铺。

    第一次听说这样值夜的,文七狐疑看着他娓娓走入内室,又看看门,难道……是要拿她防贼?

    极有可能,要是那些遭瘟的贼破门而入,一脚踩她身上她可不叽哇乱叫!

    铺好床,文七打了个哈欠,至少他默许了她睡觉,躺下时翻了个身,突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当初废殿里,两个人一间屋,她就是这样睡觉的。

    难道现在日子太舒坦,他犯贱想要重温旧梦?

    第二天天明,她一觉睡醒,萧鸾竟然已经起了,把玩一个空杯,神情淡淡的:“日后就如此。”

    “……”

    她以为他仅仅指值夜,后来才明白,还包含了其他的意思。

    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决计不可能平静,或者说,他既然走出第一步,就再无回头路了。

    即使安安分分地待院子里,写字莳花赏景,偏安一隅,仍旧免不了四周诸多眼睛,无休止的试探,长陵侯幕府中不计其数的门客,或是单纯结交,或带着国政大事前来,或带丹青书法探讨,总之一个人有心,便有种种名目,背后当然是大家主的意思,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合作对象各个方面都完全符合期待。

    一个听话,识时务,好拿捏,又可以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傀儡。

    这样的人才有奇货可居的价值。

    对于这些络绎不绝的人,萧鸾总是一惯好脾气,他是天家嫡子东宫储君,设若太过无能太没有野心,自然令人怀疑,可若太聪明太有野心,又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早晚会成为一具尸体。一分一寸,都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似乎游刃有余。

    当然,其间不乏十分精明难缠之辈,每到这种时候,她就派上用场了。

    不知事的莽撞丫头风风火火:“公子!”携着哭腔闯入门禁:“前两天刚栽下的玉茗,才浇了几回水,不知怎么就烂根了,您快去看看吧!”

    萧鸾与她对上眼,摇头一声叹息,缓缓起身,在另一人呆滞的目光中拱手:“请恕失陪片刻。”

    “公子快随奴婢来!”

    二人一搭一喝地出门,直到那客人既无理又无奈地甩着袖子告辞。诸如此类,有时候她又是笨手笨脚的模样,泼得那些客人一身热茶。

    然后被罚跪院子。

    院子里的花换了一波,萧鸾其实毫无兴致,却不得不置身花前,每日侍弄,都说少年人爱花惜花,他明明也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芯子却全然不像一个少年,然而又不得不在人前扮演一个少年,这样绕来绕去做人,想必很累。

    奇的是,他的脸上并不见何等疲态,反而有一种不同于常的异样光彩,看上去更加风姿绰约,仪态款款,周旋于这些人之间,试探和欺骗,令他有了一种类似于猎手的十分诡异的愉悦。

    大概……是这样吧。

    没几天,萧鸾遣人送来一对护膝。

    在红豆有些惊艳的目光中,文七把那对护膝仔仔细细地翻看过,看看是不是绵里藏针,尔后才放心戴在膝上,主子既然赏东西了,自然要前往谢恩。

    得了允许进门,他正在桌案前专注摆弄什么,走进才看清,那是一只风筝,断了线的。

    自己恭敬道谢,萧鸾却淡淡地无甚表示,文七自觉没趣,正打算告退,他又开口令她留下。

    头一次见他绑了襻膊,略微凌乱地束起广袖,鬓发散落,手中握着两只兼毫,显得逍遥又恣意。那风筝折了骨,长指正在修补,上头隐约可见提诗。

    文七静等了一会,突然出声道:“有一件事,或许应当跟您说。”

    对方没表态,便是默许。

    她刻意走近了些:“奴婢……那天看到,仿佛长陵侯与人私下密会。”

    修补的手一顿,抬眼望向她。

    文七道:“只是远远的一瞥,那个人……也从侧门入府,带着一个小厮,长陵侯亲自迎接。”

    萧鸾道:“什么形容?”

    文七道:“一身玄色暗纹的薄氅衣,气质不俗,长相十分年轻,眉眼间有几分……睥睨之态。”

    萧鸾静静听着,面色未见大变:“我记得,这两日舅父并不在府中,你何时看到?”

    文七:“……”

    她的视线落在别处:“大约……四日前。”

    谁说她一定要及时汇报的。

    萧鸾落座椅上,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却轻飘飘地纵过,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听你的描述,这人倒像我的一个胞兄,我那阿耶曾把泰州封给了他。”

    文七脱口:“泰王萧训?”又在他略微惊讶的眼色中解释道:“奴婢在宫里听说过。”

    泰王密会长陵侯,这却有点意思,龙椅只有一把,若长陵侯决定扶持萧鸾,就不该再与泰王私相授受,这老狐狸想做什么?

    萧鸾悠悠地道:“身处掖庭,消息倒很灵通。”似乎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在这个人面前,最好是坦诚些,文七道:“奴婢之前是暗子,殿下知道的。”

    萧鸾:“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

    他突然笑了:“罢,我没打算跟你翻旧账。”

    “……多谢殿下。”

    萧鸾看了她一眼,平平常常的丫鬟打扮,没有任何突出之处,聪明的一向都爱出风头,她却相反,这也许是她刻意为之,掖庭那种地方,确实不应锋芒过露,也包括……那道疤么。

    他突然有些恼意,他不该对她起了探究之兴,探究这样一个人,一只蝼蚁,一枚棋子。

    在文七看来,这厮正憋着什么坏。

    萧鸾低咳一声,视线落回到那只风筝:“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讲故事?

    不待她回应,少年清润低沉的声音已化作字句敲了过来:“从前,有个遇上饥荒之年,饿了许久的猎户,某天外出寻猎,远远看见一只瘦弱小鹿,同时另一方向,竟伏着一头受伤的猛虎。”他目带探究:“设若你是猎户,会如何抉择?”

    文七:“……”这算什么??简答题?

    她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前者易得,后者难驯,小鹿至多做饱餐一顿,解眼下之急。而猛虎若驯养得当,兴许能成为猎户的帮手,更添助益,只是风险太大。两方各有优劣,一个饿了许久的常人,大约会选较简单的那个。”

    萧鸾表情有些莫测:“你这么想?”

    文七顿了顿:“如果那位猎户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想到两者得兼,先收小鹿再驯猛虎,有备无患,最为保险。”

    萧鸾伸出右手,缓慢摩.挲鼻尖,似乎是他的一种习惯:“依你之见,在我那舅父眼中,我是孤鹿,还是猛虎?”

    “奴婢……呃,奴婢不知。”

    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只修好的风筝被高高举起,对着入窗的唯一一缕日光,题诗墨迹的影子——好风轻借力,送我游碧霄,落在他白皙异常的脸上:“我的手艺,如何?”

    文七一愣,视线落在其上:“很好。”

    他淡淡一笑,递给她:“带出去吧。”

    真是别致的逐客令。

    今日并不是扶摇迎风的好时候,他给了风筝又不续线,怪哉。谁知她刚跨出栖凤斋的月洞门,侧边小径便有一人鬼祟跑来,一阵香风拦住去路:“嗳,等一等,这是我们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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