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月无星,大片黑云覆盖住穹苍,连风也没有,总之是很枯燥的一个夜,这样的夜,最适宜早早上床入睡。

    然而房间里却灯火通明。

    外头梆子敲响了三次,三更天了,少女的手往灯盘里添了铜灯油,又拿剪子将灯芯剪短,火光微微晃动了一下,“噼啪”一声响。

    文七回到原位,萧鸾穿着寝衣坐在床侧,手里举着一本书,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他看得很认真。

    文七看了那书名——《古今政治经略大观》,恐怕只有疯子才会看这种书看到入迷,萧鸾当然不是疯子,所以他九成是假装的。

    午后之后,他就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文七想了想,慢腾腾开口道:“殿下。”

    萧鸾道:“嗯。”

    文七咳了一声:“三更天,该就寝了。”

    萧鸾翻过一页:“不困。”

    文七:“……”

    她只好继续陪他熬着,这厮真的很会折磨人,而且他少有超过三更天还不睡的,她一直以为他不如自己能熬,如今才明白,这个人一旦较起真来,那种定力和耐力,根本是常人不能比的。

    愈了解他这个人,愈让她觉得,当初废殿里的自己像个笑话。

    萧鸾将书翻过大半本,直到灯火再次晃动了一下,才抬起头,神色如常道:“困了?”

    文七精神一振:“您终于困了。”

    萧鸾:“……”看着她昏昏沉沉的样子,难得勾了勾唇:“我是说你。”

    他很好心地道:“困了就去睡。”

    文七:“……”他这句话突然让她有些退缩,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萧鸾笑道:“想继续陪我,也好。我若是熬上一个通宵,白天总还可以睡,你却是没得睡的,你想清楚了,真要陪我?”

    文七:“……”

    她想骂人,可又骂不出什么。最终乖乖朝门边走过去,自己的铺盖就摆在那儿,她有些心烦意乱,也确实乏了,外衫没脱,就钻进了被窝。

    听着耳边一点淡淡的呼吸声,文七很快闭上了眼。

    鼻端的气流带着青草的清新,伴着夏日末尾的虫鸣声,萧鸾不喜欢熏香,屋子里的气味很干净。

    她睡觉不沉,隐约觉得听到一点什么响动,然而还没等睁开眼,突然闻到了一股香味。

    从来没闻过的味道。

    少年站在博山炉前,看着一缕烟丝从洞隙中袅袅升起,玉石般的眸子在烟的萦绕之中恍如远山。

    身后响起了一点动静,他转过身,看到那姑娘从被窝里爬起来,慢慢地走到他身前,眸光有些呆滞。

    萧鸾重新打量她,散发,披衣,一个女子最纯净的状态,也是她从没有过的状态。

    他问:“认得我吗?”

    她点点头:“你是萧鸾。”

    萧鸾笑了笑,再问:“你读过书?”

    她点头。

    “谁教的?”

    “阿耶请的先生,阿娘,阿姊,掖庭里的一个老女奴。”

    所以她不仅识字,还识得很多,她现在已经不能说谎了。

    萧鸾走到床边,看文七半垂着头站在原地,憨憨傻傻的表情,跟平时全然不像。

    他没注意自己勾了勾唇:“今日你为何自作主张弄蜂吓人?女子的嫉妒心?”

    他知道在她清醒的时候,绝不会说一个字的实话。

    而他想弄清的事,怎么样都能弄清。

    文七:“不。”

    萧鸾道:“不?”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不”,谁家养出这样的奴婢。

    他突然笑了一下,眼中却无笑意:“莫非你已经洞悉了我的打算,为了某种目的,或者,某个人故意让你这么做的?”

    对面沉默了。

    萧鸾面上是一种意兴阑珊的神色,眸中更隐隐透出几分厌恶,他让她活命,她却转头就背叛,他会让她知道背叛者的下场。

    她的眸光因为被控制有些无神,又那么纯净,黑白分明的瞳孔,承认道:“我是故意的。”

    “但不是,因为你。”

    因为他?萧鸾道:“说下去。”

    文七看向地面:“一个天之骄子,生来尊贵荣耀,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他折腰,高贵的血统,让他不用刻意讨好,不用摇尾乞怜,他只能立于皇位之下,永远都是高傲的。”

    萧鸾笑了笑,何其聪明:“觉得我不像一个天之骄子是吗?”

    “是,你一点都不像。你可以被一个小丫鬟欺负,可以忍受那些别有用心的女子,同她们虚与委蛇,也可以讨好勋爵的女儿,像一个取悦主子的男.宠,这不是一个天之骄子,是一个为了权势拼命往上爬的下等人。”

    尾音回荡,屋子里静得可怕。

    萧鸾突然大笑,甚至笑出声:“善哉!好文采!”不得不为,他根本就没有选择,一旦失去了身份,就比下等人还不如,因为那些看惯了他上位的,都会趁机踩一脚,她一个掖庭的小奴才懂什么?

    文七看着他,目光渐渐有些动容。

    萧鸾不笑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觉得我可怜?”

    真奇怪,从前权力唾手可得时,他从未在意过,可当阿耶为了权力屠戮亲人,阿娘为了权力而死,他却开始不择手段地追逐权力。

    那东西以鲜血为代价,真正地教会他,何为身不由已。

    文七缓缓地道:“我没有受人指使,是我自己想让她离开几日。”

    静了片刻,萧鸾略微放轻声音:“为何?你不想看到她待在我身边?”

    她终于,点头了。

    “总在人前演戏,您不累吗?”

    “该休息一下了,殿下。”

    “您记得冷宫里的那棵树吗,过去您常躺在那里晒太阳,那时候真悠闲啊。”

    “我能为您做的,我知道不入流,而且也不是您需要的。”

    “嫉妒心,我也无法否认,我只是个普通人,坏了殿下的事,对不住殿下。”

    萧鸾一再沉默,于他实在极少见。

    文七双眼呆滞。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但他发现了一件事,他发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

    她若不说这一番话,若不是知道她无法说谎,他纵有滔天的本事,也绝猜不到她原来是这样想的。

    她竟然什么都不肯说,她的心里究竟还有多少事?

    沉默持续了很久。

    终是萧鸾开口:“为什么可怜我,你难道……不恨我吗?”

    她当然应该恨他,因为她的暗子身份,因为当初那一刀,他不曾怜惜,更没少搓磨她。

    她究竟为什么?

    文七眸中映着烛光,那双招子其实生得很不错,设若楚楚动人地看着谁,即使她的额头有疤,恐怕那人也很难不动心。

    这一点可以为她提供很多便利,她是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这么做?

    萧鸾道:“你不恨我吗?”

    文七摇摇头,很缓很慢:“不。”

    “为什么?”

    萧鸾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提高了声音:“回答。”

    她必须回答,她抵抗不了的。

    文七的声音微颤:“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等发出声音,便有什么东西从鼻端滴落,她疑惑地低头去看,雪白的襟口染上了点点红色,一滴又一滴。

    流鼻血?

    萧鸾突然上前,将博山炉里燃着的香饵用湿帕子盖住,然后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脱力的身躯。

    她的身体不足以长时间地承受这种香,此香非寻常香饵,名为“问心”,从波斯传过来的。

    每个人一旦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吸入问心,必然会知无不言,而且绝不会撒谎。

    萧鸾看着怀里女孩子的脸,鼻子底下犹有两道血痕,滑稽得很,他却没有笑,而是掏出自己的帕子,仔细地替她擦干净了。

    随后把人抱起,她在他怀里小小一只,让他忆起从前养过的猫,某种程度上,她的确跟猫一样充满了秘密。

    可惜,问心只能在每个人身上用一次。

    他把她放回被窝,拉开被子替她盖上,动作难得有些笨拙,问心亦为迷香,这一觉她会睡得非常好。

    他矮下身,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低笑了一声:“我让你睡在这儿,你定然觉得奇怪,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废殿里你我这样同睡的时日,竟然是我睡眠最好的时日。”

    他伸出手,想替她理理头发,却久久未动,仿佛不知该如何下手,他从没给女孩子理过头发。

    外面忽然起风了,从菱花格窗的缝隙吹进来,所有的声音和秘密都会在风中消散。

    “刚被弃在废殿那年,也有一个宫女,名字我已经忘了,她比我年长几岁,当时母亲亡逝,父亲的绝情让我满身戾气,常常撞柱自残,她替我疗伤,宽慰照料,我把她当成姐姐,在她面前哭过,把所有的屈辱不愤都告诉她,她总是安静地听着,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好人。”

    萧鸾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个故事:“后来我发现……我发现了什么呢?她给我下药,她一直在演戏,她真正目的是要杀我而非救我,于是我掐死了她,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我对着她的尸体痛哭,恨她为什么背叛,我开始做噩梦。”

    文七皱着眉,她当然没醒,皱眉是因为她正在做梦,她也总是做噩梦。

    萧鸾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被子,柔声道:“别怕,别怕。”忽而又笑了:“那个时候,我其实也很希望有个人能这么对我。”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他把自己变成恶鬼,于是,噩梦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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