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三年十一月初五清晨,初雪。

    京城的雪总是润的,柔的,如同穿着裹着鹅绒的仙女曼妙地落在地上,转眼便隐去了芳踪,只留下青砖上一汪薄薄的水雾。

    北地的雪则大不相同,先是小小的几粒,又渐渐地盛大,似翻腾的玉蝶般漫天飞舞争旋着,伴着劲风,和着马的嘶鸣,团团簇簇,覆在一切能够停留的地方,染上茫茫的白。

    卫王妃带着萧悯和萧允仪,立马城门外,迎接远道而来的程家老先生。

    先是两个同样风流俊美的男子策马而来,一人白衣黑马,一人黑衣白马,身量相似,步伐也相同,风雪中更显潇洒倜傥,正是程逸程昭两兄弟。他们同十几位身背长剑的家丁护卫,一同簇拥着一辆古朴典雅的马车,渐渐向嘉定城靠近。

    马车内便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大学者、萧允仪祖父的故交好友、程家老太爷程明老先生了。

    卫王妃示意两个小辈再往前迎,两人策马向前迎去,须臾便到了车前。

    允仪在马上冲着程逸与程昭盈盈一拜,又向车内的程老先生通报了姓名。程昭鼻尖也冻得有些发红,见了她,神情一松,催马到她身前,温柔道:“郡主初次在翊州过冬,又冒着大雪骑马,可觉得冷?”

    萧允仪笑着摇摇头:“不冷。冒着雪赶了这么远的路,快带着老先生进城去吧。”

    “好。”程昭带着马走到她外侧,示意车马继续前进,萧悯自觉地去另一侧跟程逸聊天,一行人又走了几十丈,终于进到了城中。

    嘉定城是程家祖宅所在,不过由于程昭的父亲在宣州担任州牧,所以一家老小都搬到了玉还城去,祖宅里只留下几位老仆看管。

    到了老宅前,几人纷纷下马,程逸亲自去扶程老先生下车。

    没想到老先生一撩车帘,自己笑呵呵地从车上下来了。

    萧允仪对这位老先生相当崇敬,心里又激动又好奇,不动声色地端详着。

    程明老先生学问极高,萧允仪在京中见过几位老翰林,总觉得程老先生同他们一样,该是瘦削的、清傲的。那么多达官显贵文人雅士都出自他的门下,想来气质也该是严肃板正颇有威严。

    可眼前的老者身量不算高,微微胖,一脸和善,轻松坦荡,精神矍铄,唯有双目如炬,灿然似电,叫人不敢轻视。

    几人互相见了礼,程老先生开口感谢萧家对程家两兄弟的照顾。

    卫王妃笑道:“世伯,两位贤侄都是我大徽杰出的少年郎,去到哪里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也为这次战胜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与王爷欢迎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费心呢?”

    “两个不成器的孙儿,能为国出力也算不辱没我程家门楣。”程老先生半是调侃半是谦虚,可怜旁人眼里如芝兰玉树般只敢远观的程门两兄弟,到了自家祖父那里却成了“不成器的孙儿”。

    只是这话里的骄傲与亲昵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萧允仪暗暗放心,记得母亲曾说程昭与其父关系微妙,她还忧心过程老先生对他的态度。现在看来,即使在他功成名就之后,依然不认可他的,只有至今未露面的程家父母。

    “怎么不见焕机?”焕机是翊王萧启的表字。翊王少时曾在程老先生座下听学,也算是半个学生,两人也是相别数十载,今日却没能来迎接。

    “世伯,王爷近来一直在交郡大营里为恒儿平叛筹备后续的支援与辎重,实在脱不开身,特意让我向您致歉。”

    “无妨,无妨,公务要紧。”程老先生不以为意,又说道:“既然如此,还请王妃带老朽先去祭拜萧家宗祠。”

    这宗祠,萧允仪在初回翊州时祭拜过一次。青竹环绕庄严肃穆的宗祠静静屹立在城东,主殿牌位上的人,不仅从开国功臣萧景深到她的祖父萧观,还有历代王妃、功勋卓著的萧家子弟等等。

    他们或声名煊赫、或平庸守成、或毁誉参半,却都度过了普通百姓难以望及的一生。最终,他们的名字都被镌刻上小小的长方形木牌,置于这缭绕香火之中。

    因为萧允仪出生时,先翊王萧观与老王妃已经去世,萧观又是独子,所以这牌位上的男男女女,她都一个也不曾见过。因此,她并不觉得悲伤,更多的是感慨与敬仰,还有血脉间流淌的认同与亲近。

    可程老先生显然并不如此。

    许多方方正正牌位上隽秀工整的名字,都曾属于他的故交,他的知己。

    他取上几支香,冲着正中央拜了拜,再将青烟袅袅的香棒插在赤金镶玉的香炉中。

    “德望,佳卿,我回来看你们了。”程老先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洒脱,可还是带着些许怀念与眷恋。先翊王萧德望,还有先王妃顾佳卿,都与程老先生自幼相识,三人一同长大,可惜成婚生子后,便很快各奔东西。

    萧德望在世时,皇帝昏庸无道,引得民怨四起,又连年歉收,再加上瘟疫横行,他为百姓一生操劳,四十余岁便病逝,不久,王妃也郁郁而终,丧讯传得缓慢,远在宣州的程明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程老先生从怀中取出两封厚厚的书信,分别在萧观与顾佳卿的灵位前烧去,又用袖子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转身道:“我同德望与佳卿是总角之交,德望是我的义弟,佳卿是我的义妹,他们成婚时,我们还说等儿女立业后,就一同游山玩水,再话当年,没想到世事无常,现在只有老朽形单影只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程老先生叹息着,缓缓离开了宗祠。

    萧允仪的眼睛蓦地湿了。

    十二年前,在富丽堂皇的金阕中,她曾吟诵过这句诗。今日再闻,她才真正感而泪下。

    祭拜已毕,程老先生随着卫王妃回府商量四日后冠礼的具体事宜,程逸与他们道别后也回了州府处理堆积的公务,萧悯不知又去何处逍遥,只剩下萧允仪和程昭陪着二位长辈回到翊王府中。

    离别十几日,也有几分想念,只是冠礼之后,定亲在即。程昭已然将她视作自己的未婚妻子,言行有礼,却透着体贴亲昵,总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所幸眼下,房中只有他们两人与侍女杜蘅,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这是宣州当地特产,也是远道而来,只盼能博郡主一笑。”程昭让仆人从车上搬过来一个足有三尺宽一尺高的木质箱子,眼含调侃与期待,看向萧允仪。

    “将军一路辛劳,还能惦念着我,嘉和已然十分感激了。更别说还有礼物相赠,自然是欢喜得很。”说着,萧允仪大大方方粲然一笑,“将军可满意?”

    “哪里敢不满意。”程昭双目灼灼,“里头有件雪狐皮的大氅,近日正好可穿,如果有什么不合郡主心意的地方,只管命人去找我,我让人修改。”

    “多谢将军。”萧允仪顺着他的话头,让杜蘅帮自己从箱子里把大氅取出来试一试。

    杜蘅打开箱子一看,不由得惊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大氅捧起,递到萧允仪身前。

    萧允仪也不由得赞叹。

    这大氅真如雪般莹莹洁白,细密柔软的绒毛又柔又亮,手指抚上去更是如暖玉般顺滑温润,除了领口处两根青色绣银线的系带以外,整件大氅再无雕饰,天衣无缝。

    杜蘅小心地抖开,可这大氅是依着萧允仪的身高而制,她比寻常女子高挑,自然大氅也就长些。杜蘅恐怕落在地上脏了这无暇的雪狐毛,赶紧抬高了胳膊。

    “我来吧。”程昭主动从杜蘅手中接过。杜蘅看了一眼萧允仪,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默默退出了房去。

    身后成年男子温热的体温让萧允仪有些不自在,好在程昭并不过多停留,长臂一展便为她披上了大氅,又替她系好领间的系带,退后几步,侧头欣赏,难掩惊艳之色,偏头笑道:“郡主真是光彩夺目,衬得这雪狐皮都黯然失色。”

    萧允仪只当他在恭维自己,笑着应了一句过奖,便轻轻走了几步。这毛皮厚实蓬松,重量恰到好处,既不显得沉又足够保暖,随着步伐,流光莹莹,优雅从容。

    “这样好的雪狐皮,一定很难猎得吧?辛苦将军了。”萧允仪看着程昭的眼睛,冲他盈盈一拜。

    “只有宣州有这样好的雪狐,刚刚换好了过冬的皮毛,都藏匿起来了。我翻遍了山上才猎到几只,刚好做成这件大氅。”程昭并不刻意隐瞒此物的来之不易,也无炫耀自得之色,轻松地说道,“广平山围猎时,发现郡主带的衣裳单薄,许是还没有备好在哟周过冬的衣裳,这大氅便用得着。”

    萧允仪联想到他那件乌黑的墨狐皮大氅,也是一样的温暖柔软,比自己身上这件还宽大几分,能将自己整个人包裹住。她不禁感动于程昭的细心体贴,而自己却总是受他的恩惠,不曾赠予过什么。

    “将军赠我此物,可我却没有赠过将军什么东西,欣喜之余实在是受之有愧。不如这样,将军需要什么,只要我有的都可给与,若我没有,也可替将军寻来。”

    萧允仪这话说得恳切真诚,不料程昭却笑了:“郡主也曾赠过我的。”

    她全无印象,疑惑地思索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难道是——

    果然,只听程昭道:“郡主曾赠我金玉二簪,黄金百两,说是给我与未来夫人的礼物,祝我们金玉良缘……”他意味深长一笑,“子孙满堂。”

    这哪里是什么礼物,更何况那玉簪本来就是他的,自己当时疑心太重,唯恐对方图谋不轨,不得不出此下策。她不好意思道:“这哪里算得。将军莫取笑我,还是说个正经的来。”

    程昭作势想了想,又装作苦恼地摇摇头:“实在是想不出。郡主如果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先记着。等将来我再向您讨要。”

    萧允仪笑吟吟点头道:“好。我虽不敢自称君子,但说话也是作数的,不管什么时候,将军只管开口。”

    “郡主金口玉言,我自然信得过。”程昭笑意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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