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渺渺紧抓着母亲纤瘦的手,踉跄向前。

    拦路的杂乱草叶像刀片般划破她的肌肤,带出一道道血线,她咬紧嘴唇强忍着痛楚,不敢停歇。

    只是她已数日未吃过饱饭,还要拉着盲眼的痴傻母亲,即使竭尽全力,速度也就勉强比龟挪快些。

    耳边尽是哀嚎与悲鸣,目光所及之处充斥着流离的天火与肆虐的雷电。

    大地皲裂,天火肆虐,山河破碎,洪水滔天。

    眼前景象像是地狱,而非人间。

    “哎呦,你谁啊?抓我的手干嘛!快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

    痴傻女人反应了过来,发出杀猪般的尖厉惨叫,彷佛紧紧拉住她手的不是自己女儿,而是某个青面獠牙的鬼怪。

    渺渺面色不变,早已习惯。她紧紧拽住剧烈反抗的母亲,熟练地开口哄劝。

    “俺是村口卖糖葫芦的王婶,带你去俺家吃刚做的糖葫芦咧……要听话,不听话的孩子可没糖葫芦吃咯……”

    憨傻妇女闻言立刻乖巧起来,涎水从她傻笑着合不拢的嘴角滴落,看着愈发令人嫌恶了。

    渺渺仰头看向天空战成一团的仙人,神色黯然——逃,又能逃到到哪里去呢……

    这已是第二次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第一次,仙人们打碎了青山,父亲弟弟被埋在碎石里面目全非,母亲哭瞎了眼,自此疯疯癫癫。

    七岁的渺渺拉着又瞎又傻的母亲自此开始了没有方向的流浪。

    渺渺强装镇定,一边安抚着慌乱的母亲,一边选了个偏僻的方向继续逃。

    一个火人突然惨叫着冲了出来。

    渺渺避闪不及,慌乱间只得拉着母亲就地扑倒,险之又险擦过那灼人的火焰。

    火焰里的人形哀嚎着在地上翻滚,伏在地上的渺渺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差一点……

    她观察过,这火焰只要沾染上,不把人烧干净便不会熄灭。

    “哎,好玩!好玩!”

    一旁的母亲爬起来手舞足蹈,嘿嘿笑着。

    渺渺沉默地注视着火焰里的人形。哀嚎声逐渐微弱,短短几十秒后,原地只余一滩黑灰。

    “咦——”

    陌生的男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渺渺猛地回头。

    她戒备地盯着面前突兀出现的青年,将母亲悄然护在身后。母亲揪着渺渺的衣角瑟瑟发抖,像是只怯懦不安的小兽。

    青年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另外完好的半张脸竟比庙里的菩萨还要好看。黑色的魔焰在他身上放肆灼烧着,猩红的魔纹像是有灵智般,在他裸.露的肌肤上肆意蠕动着爬行,令人作呕。

    恶意在叫嚣,渺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冷汗流满脊背,本能在狂叫着让她快逃。

    她面色苍白,却不敢后退一步,母亲还在身后。

    青年舔了舔嘴唇,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眯起。

    “倒是遇上个不错的血食,若不是形势危急,定把你抓回去多养上几年。可惜……先凑活用下吧……”他朝渺渺伸出修长的手指。

    渺渺一瞬间感觉到疼痛袭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紧,要将它生生扯出胸膛。

    幼小的身体浮空,渺渺拼命想要反抗,却连动动手指的都做不到。

    “落星。”

    一道清泉般悦耳的男声响起。

    魔焰青年伸出的手臂砰地化作四散的血肉。

    两道身影倏然出现。

    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手持拂尘,头顶古拙道冠,神色悲悯。另一人是名身着月白道袍手持长剑的俊秀青年,清瘦挺拔,风光霁月。

    二人淡然看向魔焰包裹的青年,脚底虚虚浮在空中,未触及地面。

    “救……我。”

    渺渺目光微亮,顿觉有了希望。

    这两人如谪仙下凡,又与这魔物为敌,想必不会对她和母亲坐视不管……

    悲悯老者视线看向苦苦挣扎的女孩。

    他双指轻抬,一颗石子随着他的控制飞射而去。

    噗呲——

    渺渺单薄羸弱的身体被石子穿透,像是个破麻袋般被庞大的冲击力带飞了数米远。

    “啧,下手真快。”

    魔焰青年挑眉,兴味一笑,显然被眼前画面取悦。

    “与其沦为尔等血食,还不如由老夫动手结束这卑贱生命。”

    老者语调冰冷,转过眸子不再多看女孩一眼。

    “焰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吾必将你碎尸万段为我太苍门人报仇血恨。”

    “说的倒是好听,怕不是为了我手上的太古魔纹吧。”

    被称作焰离的青年扬起笑意,那张菩萨般的脸天真而又残忍。

    下一刻,他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透出森森寒意:“千年了,自从我得到魔纹一事被你们知晓,太虚神教就开始跟疯狗似的追着我不放,杀了一个又一个,还是杀不尽来送死的。”

    “魔纹果然在你手上。”老者冷哼一声,“交出来,那不是你该拿的东西。”

    “呦,这是连装都不装了。”焰离只是嗤笑。

    咳——咳咳——

    渺渺无力摔落在地,一个触目惊人的大洞在她胸口出现。

    粘稠的液体从她舌尖齿缝中大股大股涌出,混杂着一些看不清模样的脏器碎片。血液流淌在地面,像一朵猩红的曼陀罗花,带着荼靡与艳丽盛开。

    盲眼的母亲循着声音颤颤巍巍来到了渺渺身边,她看不清什么,只能伸出手胡乱摸索着。

    渺渺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地变冷,她嗫喏着嘴唇,一遍一遍对母亲说。

    “跑……快跑……”

    憨傻女人摸到一大片黏腻液体,还带着温热。

    曾经的画面又出现在她眼前,她也曾这么亲手送别过渺渺的父亲与弟弟。

    嗬——嗬嗬——

    悲凉、惊惧、怨恨、痛苦,混杂在她那张歪斜又神经质的脸上。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含糊声响,似是某种绝望的呜咽。

    “啊!!!!”

    她惨叫一声,站起身胡乱捶打着空气。

    “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不得好死!”

    俊秀青年蹙起眉,像是被眼前画面污了眼睛,他双指掐诀,灵气化作一抹锐气射出。

    张牙舞爪的女人悄无声息倒下。

    焰离已趁这一息化作血光遁离。

    “追。”

    青年收回目光,二人施展遁术,化作流星向焰离逃离的方向追去。

    有液体模糊了渺渺的眼睛,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她挣扎着翻了个身,向母亲爬去。

    血液在她身下流成一摊水洼,随着她的拖行在地上蜿蜒出一道血迹。

    只是几步的距离,于她却像天堑般遥远,渺渺伸出的手还未够到母亲衣角便无力垂落,她头颅低垂,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眸子再也阖不上了。

    …………

    诸天之上,星辰流转,大道明灭。

    一只古老到彷佛与世界同在的眼睛睁开,无尽星辰与大道组成祂的眼眸,无穷尽的金色符文于其中明灭不定,每一刻都有无数世界在祂眸中诞生与毁灭。

    时间与空间没有了意义,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祂无悲无喜俯瞰这方世界,而后缓缓阖眼。

    数不清的金色符文裹挟着大道本源交织汇聚成一颗金色的流星垂落,坠入此方世界,像是一滴泪般。

    …………

    女孩的尸身趴倒在地,大片的干涸血迹将她身下的泥土浸染成黑褐色。

    一道猩红色的魔纹突兀自僵硬肌肤下浮起。

    “这群疯狗……为了留下我不惜自爆……嘶……等我养好伤,定要多捉几个太虚神教的弟子好好出气。”

    焰离的意识自魔纹中复苏,气息如即将燃尽的烛火般孱弱。

    “还好我提前将魔纹种在了这女孩身上。这群正道修士从不拿正眼看人,怎么可能愿意碰这女孩的腌臜尸体……嘿嘿嘿……”

    焰离得意的笑兀然停止,他语气惊疑,似乎看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东西。

    “这是……不对……怎么会……不……不!”

    他骇然万分,魔纹闪烁着想要逃离这具破碎不堪的躯体,下一刻,金光亮起——

    神魂、意识…所有的一切都被那金光抹除,血色光芒熄灭,黯淡的魔纹就此沉进女孩的身体。

    大雪覆盖了整片山谷,所有的颜色都被苍白掩埋。

    除了一名女孩。

    渺渺睁开眼。

    雪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过了半响她才反应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胸口处,血色淋漓的大洞已然不见。

    摸了摸心口,没有心跳,一片死寂。

    她的心脏早已破碎,现在胸口里存在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死而复生没有让她有一丝喜悦。

    她俯身看向身旁冻僵了的中年女性。中年女性脸庞削瘦满面脏污,怒睁着眼晴,脖子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定格在死去前的惊恐画面。

    这是她的母亲。

    她本该悲伤的。

    但她只是伸出手阖上了这女人的眼。彻骨寒意自指间透过,她似无知无觉。

    渺渺闭眼,过往生平一幕幕皆浮现在她眼前,那些曾经的快乐、苦痛、哀伤、愤怒,如褪色抑或冰封,难以让她的情绪泛起一丝波澜。她如一个旁观者,无悲无喜俯瞰完那短暂又悲苦的七年。

    或许那个叫做渺渺的女孩已经死去了。这具身体里苏醒的,是某种不该存在的存在。

    既继承了故去女孩的身体,渺渺自当继承那一切的因果恩怨。

    “太虚神教么……”她喃喃自语。

    渺渺赤.裸双足,有些艰难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前进。

    小小的脚印在身后形成一排,她没有一丝留恋,任苍茫大雪将脚印与那女人一并掩埋。

    纯白葬下了她的归处。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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