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上京的时候,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破旧衣服,提了一只竹篮子。竹篮子里放满了鸡蛋,稍微磕碰下就能流满蛋液。她脸上全是灰扑扑的黑粉,是拿炭笔特意扮丑。

    侯府看门的小厮因此见到她就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倒也不骂她,也不大大咧咧赶人,只说一句,“今日不是初一不是十五,救济粥还要再等几日了。”

    活脱脱当她一个乞丐婆。

    半句废话也没有,却直接将她请走了。

    沈澜望望天色,马上就要天黑了。

    看门的小厮看模样是不会放她进去了,更不会愿意听她讲冗长复杂的事——

    呵。

    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又怎么好让侯府的下人信呢。

    她不吭声,规规矩矩等在路边。

    小厮看她这个样子,就有点烦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是要等侯爷回府?这怎么行?”

    “你这个样子万一冲撞了侯爷,又或者脏了侯爷的眼睛,那可怎么办?”

    脏了侯爷的眼睛。

    这句话明显让沈澜一顿。

    她忍不住掐了下手心。掌心被指甲扣得生疼。

    她都千里迢迢,一路车船,用尽了她全部的积蓄,难道要在最后一刻放弃么。

    她也知道是不行的。

    九成九是不行的。

    可她总要亲口听他说一句,她才好死心。

    “你这人,怎么赖着不走了呢?”

    “求口救济粥倒也罢了,我让他们去小厨房拿一下。也当发善心做好事。可你就是拦路等侯爷的,这可不成。”

    “赶紧走。赶紧走。”

    小厮也不好推推搡搡,让人去喊小丫鬟来。

    小丫鬟双手一叉腰,那模样又伶俐又尖牙利嘴,看到这场面立即明白了三分,再听小厮一咬耳朵,立即挑眉说,“小七,就你心软。也不看看时辰,侯爷马上就要回府邸了,你让这么个别扭的疯婆子站大门口正中间。合适么?!”

    疯婆子。

    沈澜咬了下唇。

    她一生金尊玉贵,从来没有受过半点委屈。更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喊疯婆子。若是从前,敢说这样话的人,早就被打断了腿。

    她手上的破篮子抱着更紧了。

    突然。

    马蹄声响起。

    一骑绝尘而来,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身姿挺拔,仿佛一柄利剑。

    “哎呀!”

    “是小侯爷!”

    “糟了!”

    “要踩到了!”

    沈澜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骏马扬起了双蹄。

    鸡蛋碎了一地。

    她跌坐在地上。

    一身狼狈。

    少年郎刹住了马。

    马蹄堪堪避过她。

    他一跃而下,从马背翻身而下。

    他弯腰,扶起她。

    “沈澜?”

    “怎么是你?”

    他声音充满疑惑。

    小丫鬟们正慌慌忙忙安抚受惊马匹,又口齿不清解释,“这个疯婆子站在门口挡路……我们拦都拦不住……”

    小厮赶紧用胳膊肘捅捅她,“阿桃!小侯爷这分明是认识她的!你还一口一个疯婆子。”

    小丫鬟慌忙捂嘴。

    “疼么?”

    “有没有伤到你?”

    他双眼深深望着她。仿佛有一把钉子。明明是问关切的话,却听不出一丝温暖。

    仿佛对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一样。

    问她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

    她十分狼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我……我就是来问你一句。”

    “当初襁褓之中订下的婚约你还认么?”

    她一鼓作气问了。

    死也死个明白。

    他高大俊朗的身姿在夕阳薄雾下,显得轮廓十分。背光。但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眼眸中泛起异样神情,先是惊诧,再是怨恨,最后融化为一抹嘲讽。

    “婚约啊。”

    “我怎么记得承德三年,我来永平王府问这一句时,你爹娘回拒得非常爽快?”

    “说什么襁褓时的玩笑话也当真了,说什么如今楼家不过一介幕僚,也配有脸来问这个婚约?”

    他笑着说。

    两个小丫鬟听得捂住了嘴,想要偷偷溜走也不敢动弹。他们看看小侯爷又看看乞丐女人。一下子震惊得眼都瞪圆了。

    沈澜轻声笑了一下。

    猜到他会惦记着当时被退婚的事了。这原本就是他一生的污点。

    她赌错了。

    不过是来自取其辱的。

    “好。”

    “那祝你前程似锦,妻妾成群。”

    她嘴角扯开一个笑,灰扑扑的脸上看来分外难堪,然后转身离去。

    一句废话也没有。

    “急什么。”

    “我还没说完呢。”

    “我只是复述了当时你爹娘的话。”

    “我可没有这么势利眼,也没有这么嫌贫爱富。”

    “我认。”

    他说。字字句句,仿佛刀落下砧板。

    沈澜豁然回眸。双眸中满是疑惑,震惊,不信。

    她幻听了?

    他说——

    他认了?

    小丫鬟们也吃惊极了。左看右看,这锦衣华服的小侯爷,怎么看也不是这个肮脏邋遢的乞丐能配得上的呀。

    “你俩可以滚了。”

    小侯爷刀子眼瞥过来。

    小厮和小丫鬟赶紧麻利脚底抹油。

    甚至有点担心被灭口。

    “……”

    可沈澜怎么觉得,他是故意要给他们看的。

    “认婚约可以。”

    “但你别想着三媒六聘,风光嫁给我。”

    “你衣服也别换了,现在就跟我去后院上三炷香,就算行礼成亲了。”

    他语音冰冷,眼眸更是寒冷宛若刀锋。

    沈澜瞬间跌落冰点。

    可。

    也不算意外。

    不是么。

    他一开始就疏远冷淡,看到她时的厌恶大于惊喜。又怎么能奢望他真的会认下她这个妻子?

    呵。

    他肯认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拿来羞辱她罢了。让她以后的日日夜夜,都这么没名没分活在后院。

    沈澜眼眸中,泫然欲滴。

    她手心握紧了拳头。

    全家都在火海中翻飞成了灰烬碎片。整个王府一夕之间变得废墟残垣。

    凶手隐匿于黑夜,逃之夭夭。

    她是唯一幸存的。

    爹娘以生命救她,换来她的一线生机。

    她答应过娘亲,一定要活下去。

    她若死了,才是沈氏一脉彻底绝后。

    她咬咬牙,点头说,“好。”

    “我们现在就去。”

    **

    拜堂。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冷清的拜堂。

    沈澜跟着他穿过长廊,走过九曲桥,绕过东楼,再穿过角楼。最后到了一个荒凉的院落。

    角落里只有一个圆桌。

    她穿着褴褛长裙,上面满是被老鼠咬啮的破洞。

    他穿着白色长袍,还是刚出门回来时风扑尘尘的样子。

    他拽着她,硬逼着她跪下。

    一共三拜。

    对天。

    对地。

    最后是夫妻对拜。

    她泫然欲滴。

    眼珠子在眼眶中打滚。

    这是多么草率的仪式。

    大概戏台上的婚礼都比这热闹吧。

    荒草横生。

    吱呀一声。居然是一只小松鼠逃蹿了过去。

    她以为婚礼该是十里红毯,高朋满座,亲人祝福的。

    谁知。

    唯一的来宾居然是一只松鼠。

    他握着她的手腕,生疼。

    硬生生把她拉拽起来。

    “好了。”

    “仪式到此结束。”

    “我没料到你会来。”

    “今晚还约了人谈事。”

    “你自己去找西厢房后院的梨嬷嬷,就说想要睡一晚。她会安排的。”

    李嬷嬷?

    她没听清。但他神色满不在乎,仿佛只是在打发一个多余的打抽丰的人,似乎是她硬生生塞到他本来就排得懵懵懂懂的生活——

    也许。

    就是呢?

    她苦笑一下,说,“好的。”

    他立即皱眉。

    “今日你我大婚,你为什么要笑得这样凄惨?”

    他语气不悦。

    宛如夏一瞬间就要翻脸。

    沈澜惊诧于他的敏感。

    她只是刚才飞速笑了一下,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酸苦都是不被允许的。

    她只好勉强扯起一个笑容。

    “没有。”

    “妾身……欢欣还来不及。”

    可是。

    越是这样说。

    眼角却不听话,说到“欢欣”二字,眼泪已经滴落。

    啪嗒啪嗒。

    一滴一滴,跌落尘埃。

    他伸手,毫不怜惜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珠。

    又大力板过她的脸,声音嘲讽说,“怎么?好好的喜嫁,你还哭了?”

    她压着嗓子说,“妾身……是太欢喜了,才会喜极而泣。”

    他松开手,冷冷说,“那就好。”

    然后离开。

    宽袍大袖,被风吹起。

章节目录

侯夫人又被误认为外室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浅笑轻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浅笑轻颦并收藏侯夫人又被误认为外室了最新章节